思南

作者: 雒小枫 | 来源:发表于2022-04-01 13:02 被阅读0次

    “剑道少女思南方,步履微漾信唯芳。梨花带雨春夕落,划雪长歌寒宵融。音岚旧梦逝风影,血雨旧恨溅夷衫。梦醒京城为陌世,泪竭琴碎锻吴戈。天我亡矣亦苍苍,尽我贞意一指间。”

    从金陵搬到北平那年,祝岚儿刚满15岁。那时岚儿是被鎏金的金丝楠木小轿抬到祝府的,还未待她打开帘缝细窥沿路的风景,府外管家已经拉开红帘,和众人笑呵呵地将她迎进了那座深深的宅邸中。待她畏手畏脚地来到父亲身旁时,才发现眼前这张白净而又威严的面容在她脑海中已是如此陌生。

    父亲是在岚儿三岁那年离开金陵的,那时考过乡试的父亲终于等到吏部的通知,速到京城任职,职位是一个七八品的杂吏。父亲走时并没有带着岚儿。待岚儿稍微长大后向祖父母询问其中的原因时,祖父母总是笑着安慰道:“你那时太小了,你父亲怕去了那里一个人照顾不了你。况且世道已不如从前,你父亲那边还不知道俸禄有多少,你在这边生活得好好的,何必冒这种风险呢。”

    岚儿在金陵确实有着不错的童年。他们的家在金陵城边上一个朴素的小宅子里,祖父是金陵有名的铸剑师,除了金陵的业务外,还常常奔赴南方各地协助当地的铁匠铸剑。每次归来时,祖父常常都带了些各地的小玩意儿给岚儿玩,并向她讲述着各地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在年幼的岚儿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岚儿还时常问道祖父,何时能带她去杭州府和广州府看看,西湖和岭南到底是什么样子,祖父总是笑而不语,最后经由祖母说道:“等你长大以后,才有机会看到这些呢。”

    岚儿盼着长大,但金陵城里美好的一切已使她目不暇接,足以满足。那是上元节的烟火,光芒映照在路人们的脸上,在他们露出笑容时变得更加绚烂;那是街角的糖人,甜甜的滋味仿佛融化在了岚儿的心间,带给了岚儿一整天的快乐感;那是城门内侧的花卉,春夏两季都盛开着各色的花儿,尤属牡丹花和鸢尾最让岚儿喜爱;那是中秋节的小宅,岚儿和远房的姐妹们一边享用着美味的桂花鸭,一边愉快地谈笑风生;那是岚儿厌倦女红时祖母宽慰的笑容,祖母不厌其烦地教导着岚儿,并向她讲述着金陵引以为傲的云锦和绣工背后的神秘;那是秦淮河的流水,是夫子庙的钟声,是金陵的一条条街道,一座座房屋,一条条河流,一花一鸟,一草一木,一人一事,虽然出门的次数不多,但金陵的一切似乎都刻在了岚儿的心中,待她在闺中静静地怀想。

    岚儿是在十岁那年迷上剑术的。那时祖父的身体还算健硕,除了平时铸剑外,还经常在院子里舞剑以试剑的优劣,久而久之,竟练成了不错的剑法,这些都被岚儿看在了眼里。或许是感觉剑术比女红有趣得多,也或许是当时的家境并没有对她提出更多的苛求,当岚儿请求祖父将那些他笑称为“糊打乱舞”的剑法传授于她时,祖父竟爽快地答应了。岚儿在金陵的家中练了整整四年的剑术,当金陵城里的大家闺秀还在忙于琴棋书画,阳春白雪之事时,她这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却早已将祖父的众多剑法熟记于心,并展现出了惊人的剑术天赋,宅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下人都不是她的对手。在接到父亲通知,即刻搬往京城的新宅居住时,祖父将他房里深藏着的一把长剑送给了岚儿,让岚儿自己给它取一个名字,并祝她一路平安。

    “祖父,祖母,你们不跟我一起去吗?”岚儿在临行前,疑惑地问道。

    “我们在这里呆了大半辈子了,已经不愿意离开这里了。到了京城不要忘记代我们告诉你老子,我们身体很好,叫他不要担心咯,”祖父母笑道,“还有,记得你以后就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家的姑娘了,得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咯。”

    岚儿将长剑交与随行的一个丫鬟保管。在离开的那一刻,岚儿不禁又揭开帘子,看了看身后的这座金陵城,那城里所经历的一切又涌上了岚儿心头,不舍和留恋之情油然而生。为了记住当时的情感,也为了对南方的一切致以最美好的怀念,岚儿将祖父赠与的长剑取名为思南剑。

    来到祝府生活过一段时间后,岚儿才意识到了祖父母临别时的告诫的重要性。虽然在祖母的教导下岚儿的女红已有不错的基础,但是自己在铸剑师家里养成的粗俗和山野之风还是让当家的夫人感到很不顺眼。夫人的呵斥成了岚儿的家常便饭,为了纠正岚儿的行为,夫人甚至派了专门的丫鬟来加以监视,这不禁让生母早逝的岚儿对母亲这个角色充满了敌意。不过这些都被岚儿忍在了心里,她向府中的所有人展示着努力改变的姿态,也主动尝试着迎接新的命运和新的生活,直到那项与闺中格格不入的爱好被发现之后。

    岚儿向她的贴身丫鬟,也正是当时帮她护剑的那位丫鬟取回了思南剑。每当夫人不在的傍晚,观察到没有夫人的丫鬟监察后,她都会在自己的院落里舞起剑来,身边的丫鬟们看到后都不禁啧啧称叹,并为她保守着这个秘密。岚儿当时在祖父那里学会了几乎所有的剑法,唯独最后一式“一指长歌”因尚还年少、身骨未硬而难以驾驭,随着岚儿在祝府中一岁岁的长大,岚儿也逐渐开始产生了对照抄来的祖父的剑谱,修炼“一指长歌”的想法。在她终于下定决心的时候,她的思南剑却在一天夜里失去了踪影。身边的丫鬟们都一声不吭,岚儿似乎明白了什么,赶紧前往夫人的居处,在半道上却遇见了面色铁青的父亲。

    “那把剑,我和你大娘帮你藏好了。毕竟是你祖父的东西,我不会对它怎么样。但是,该守的规矩,不该做的事,我想你应该比较清楚了。我平时公务忙,没时间管你这些,你一定要跟大娘学好。”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岚儿身边。

    没有了舞剑来消磨时光,岚儿的日子变得如同那些大家闺秀一样无趣。府里的兄弟姐妹只有一个亲弟弟,是父亲和大娘生的儿子,整天忙于诗书,很少与她交流。丫鬟们虽然也经常和她聊上几句,却似乎是因为隐瞒练剑一事被大娘教育了一番,都变得警觉起来,少有人能与她聊到心里去。当她修完一日的女四书,忙完一日的女工,练完一日的琴,百无聊赖地坐在院落的石椅上时,总会望着石桌上空茶杯出神,慢慢地怀念起在金陵城快乐的时光。当她终于变得符合她如今身份那样的多愁善感时,那是一个春天,父亲向她引见了一个媒婆,并提及了隔壁张家的提亲一事。

    岚儿没有多说什么。婚姻之事,本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隔壁张家是当朝权臣周延儒的亲戚,在这个国势愈加飘摇不定的年头,有一段依附的关系还是颇为重要的。于是18岁那年,在一片礼炮、乐器和随行人员的喧闹声中,岚儿被迎娶进了张家。还未呆够三年的祝府,还未让岚儿体会尽生父厚爱的祝府,就这样永远成了岚儿的娘家。

    祝岚儿此刻依然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只不过院子和石椅都换了模样和地方。那是新婚后不久,一个夏天的傍晚,屋里显得格外闷气,在院子里纳凉的她,兴致一来,在石桌上做起了昨日未完成的绣工来。“还差什么呢?鲜花,鸟儿,还是房屋?”岚儿自言自语着,手却不由自主地继续忙活起来。当她终于将一个布满鲜花的小院落绣成时,她却鼻子一酸,眼睛渐渐氤氲了。原来,那幅绣画太像她在金陵时住的那个院落,亦或者说她刺绣时心里就隐隐装着这样的一个模板,她看到手中“完工”的院落,不由得又想起了在祖父家自由自在的时光。

    她默默地又提起了针线,开始在院落里补填着最后一点元素。大概是三更天的时候,身旁照明的婢女已经开始打起了哈欠,她终于完成了最后一针的穿引,正准备起身回房时,身旁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这么晚了还在做绣工吗,娘子,”张音濡踏进院门,轻轻地走到石台前来,笑着对岚儿说道,“这几天公务繁忙,现在才回来,实是抱歉。”

    “哪里,哪里,相公辛苦了。”岚儿羞怯地说道。

    “早点回房休息吧。哦,对了,能让我看看你的成品吗?”张音濡一边脱着自己的官服,一边问道。

    “这......”岚儿犹豫了一下,“这......当然可以。”

    绣画上依然是岚儿旧宅的院落。然而,除了五彩的鲜花外,伫立在院落里的,还有一个舞剑的少女的身影。那位少女步伐坚定,英气逼人,长长的木剑仿佛是要刺出绣画之外,显得十分形象而动人。张音濡看着手中的绣画,两眼望出了神来,迟迟不肯放下。

    “昨夜你绣的那副绣画,里面的主人公,可是你自己?”第二天清晨,休假的丈夫对着梳妆的岚儿轻声问道。岚儿心中一惊,但当她回首看到丈夫那双柔和的眼神时,心中的戒备却不知怎的渐渐淡了下来。

    “你......你为何会这样想?”

    “那晚踏进院门前,我其实在门外观察了你很久。这两个多月来,我从未看过你在如此深夜仍在做绣工,更别说做得如此专心致志,连院门外站着一个人也浑然不知。我心想你一定在绣着什么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东西,于是待你绣完后才走上前来,然后细细一看,似乎懂了些什么。”张音濡笑着说道。

    岚儿噤口不言。她的丈夫,竟在外出忙完了好几天的公务后,在三更天寒冷的夜里,为了不打扰她的绣工,站在院门外默默地等候着她。不仅如此,他还道出了绣画对她的重要意义,甚至猜到了画里主人公的身份。

    她的眼光也变得柔和了。她慢慢地动了动双唇,然后支支吾吾地说道,“是......是的。那就是我。”然后语气逐渐坚定了起来,“那就是年少时的我。其实相公,我一开始,一开始并不住在......”

    岚儿将她童年以及年少时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讲给了丈夫听。那本是她出嫁前大娘告诫的“大忌”,然而此刻她却心甘情愿地将这些讲给了她的男人听。张音濡听完这段金陵城里动人的往事后,眉头一舒,嘴巴微抿,朝岚儿笑道:“娘子竟有如此英气的一段过去,我真是自愧不如了。金陵城是如此之美妙,今生未曾前去游历一番,甚是遗憾呢。”然后眉头一琐,若有所思,“这么说来,你祖父赠与你的那把‘思南剑’还在你娘家人手上?”

    “......嗯。”岚儿叹了口气,说道。

    “娘子若是如此思念这把‘思南剑’,我替你将它取回来便是。”张音濡笑道。

    “取......取回来?是可谓有失体统?”岚儿一颦。

    “娘子莫慌,一切看我行事便是。”

    张音濡没到三天就要回了祝府“深藏”着的思南剑。要回的方法并不新奇,那便是托自己的下人以张府的名义向祝府赠与了一架自己的古琴,称为当时定亲时遗漏了的给亲家的订婚信物,致以歉意后又要求亲家将女方留在娘家的珍贵信物回赠给张家。显然当时定亲时张家是给了信物的,然而张音濡坚称“那些信物实是微薄,今特再赠与音濡宝琴一架,以使秦晋之好得以永固。”皮球踢到了祝府这边,虽然定亲时亦已将值钱的信物悉数赠与了张家,但此时贵礼又收,言已至此,祝言驯(岚儿父名)不得不又连忙寻找着能给与回赠的和女儿相关的宝物。“曾闻岚儿有一绝世宝剑藏于府中,若贵府愿此剑作为回礼,定将使吾府蓬荜生辉。”张音濡最后在给祝家的信笺上这样写道。

    果然,祝家不久后便将“思南剑”送到了张家手中。而岚儿自是激动不已,然而兴奋之余,还是半喜半忧地向丈夫问道:“你这样指明了要我父亲给出思南剑,我父亲万一怀疑正是我撺掇了这一切,那可如何是好?”

    张音濡笑道:“那又如何?你已是我张家之人,岳父又能耐你如何?况且我们已互致两家永好之意,他又怎愿打破这种和睦?”

    岚儿对眼前的这个男人敬佩不已。更要命的是,这个人还是她的丈夫。她还在发愣时,只见张音濡突然将思南剑扔给了她,她连忙一接,抬起头来望向张音濡。只见张音濡一笑,说道:“现在可否去别院了?”

    “去那里为何?”

    “舞剑。”

    张府的主人张廷拱是佥都御史,官居四品,却长年奔波在外,鲜有归家之时。父亲不在时,张音濡往往代为一家之主,照顾体弱多病的生母,父亲的几个小妾也都听他的安排,仅有的两个妹妹也都出嫁了,家中几乎没有限制他的人。当他在忙完公事归家之后,或是节假之时,处理完家中事务后,往往会和岚儿在别院里戏剑寻乐。别院活动的下人们也偶尔会看见这样的光景,虽然一开始有些惊奇,但不久后便熟视无睹了。岚儿有次问他何时有的这项爱好,他笑着答道:“一直都有,只是在大概一年之前因为公事渐多而放弃了。今见娘子既亦有如此之爱好,何不故技重拾呢。”

    岚儿怎会想到自己终于迎来了京城里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她沉浸在了自己的剑舞和丈夫的挚爱之中。丈夫甚至将自己的剑改名为了“思岚剑”,以表达对妻子的爱意。就这样,随着一个个春夏秋冬的逝去,他们的欢笑和汗水却在别院永驻着,那银色的剑影,穿梭于柳绿花红之中,舞动在各色的苍穹之下,浮动在悦然的双眼之前,掠过了彼此的衣衫,掠过了彼此的心间,掠过了彼此相随的岁月。岚儿也似乎忘记了曾经一心想要练成的剑法“一指长歌”,转而和张音濡琢磨出了一种新的剑法,一种仅属于他们的双人剑法,唤作“音岚羽歌”。

    “音岚羽歌”是在一个下雪的寒冬被他们彻底练成的。在那个寒冬,当他们执手舞出最后几式动作时,他们的剑刃划过了纷纷的夜雪,那剑气仿若长歌一般,吟啸在整个别院之中,浩荡而赤热,融化了整个寒夜。练毕,两人都擦着汗水,喘着气,满意地望向彼此,直到回到屋中,身暖之后,依然还在谈笑。

    那时岚儿笑着笑着,突然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笑容渐渐消失,开始默不作声起来。张音濡问道:“娘子可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来?”

    “如今我俩双剑已成,我亦剑术渐精,本是值得高兴之时,可惜了我那金陵的老祖父老祖母,不能见到我如今的成长。而我今日能有如此之成,除你之外,亦离不开祖父在年少时对我的指导,”岚儿叹道,“若是祖父能看到我俩的成果,若我能再回到我那魂牵梦萦的家乡,若我能再看到金陵城中的一草一木,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可惜如今世道渐乱,国势飘摇,我又是妇人一个,这样的愿望,应该只能埋藏在梦里了吧。”

    张音濡看着岚儿悲喜交加的神情,不禁愣了一愣,待娘子入寝之后,开始若有所思起来。

    祝岚儿在张府中风平浪静地度过了10年的时光。期间虽亦有依附亲戚周延儒的一黜一复,北平城外战事的变幻不定,饥荒、瘟疫对大半个明帝国的残忍肆虐,然而由于张音濡和祝岚儿持家的有条有序、克勤克俭,张氏父子为官的清廉和业绩的突出,张府并没有受到过外界过大的波及。期间张音濡还请大夫成功根除了生母的病根,恢复健康的张夫人常夸到岚儿是家里的福星,在得知小俩口休憩时常舞剑寻乐后亦没有提出多大的意见,只是提醒他们注意身体,勿太劳累。

    崇祯十七年初,远在大同的父亲张廷拱捎信给张音濡,告诉他朝廷命自己南下至河南、南直隶一带巡视各地灾情,然而他最近身体欠安,恐难远行,故引荐张音濡来代行公务,且得到了允许。他催促张音濡读完后速到户部递交此信,相关的随行人员和证明会立刻为他准备好,做好准备后就立刻上路,经由山东南下至巡视地带。正在家中歇息的张音濡见信,本准备立刻向家人作别然后去户部,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先来到岚儿身边,向他简述了自己的待行之事,然后转而小声对她强调道:“娘子,我此次出行目的地可是包括了南直隶一带,你的家乡。”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若能在工作之余去金陵城中代我见见我那心爱的祖父母是否还健在,我自然是十分开心的。我从昨年起就未曾收过他们的来信了。”岚儿叹道。

    “娘子,岳祖父岳祖母两人,我自是要见的,不过......”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岚儿的眼睛,然后说道,“可不单是我一人与他们相见。”

    “你的意思是......”

    “我要你与我一起去见他们。顺便让你见见你那魂牵梦萦的故乡。”

    “......不可,不可,自古以来哪有女人跟着相公一起去行公务的,更别说是巡视灾情这样正经的事情了。不守妇道也就算了,我可不想背上误国误民这样的骂名。”

    “你大可放心。如今官府忙于战事,已无暇顾及赈灾之事,对他们而言,这次公务只不过是走一个形式而已,你只需藏好头发,装作随行的小吏,我会专门为你安排住宿,这样就能一路随行了,”张音濡笑道,“公务之事更不必担心,有你在,有你的支持和督促,我的公务只会办得越来越好。而家务这边,母亲现在已能打理一切,我们离去后就让她代我们操劳几个月吧。至于你随行的理由,我已找好借口,保证她放心。这样做吧,娘子,不用担心太多了。”

    岚儿一声不吭,坐在床沿想了许久。最后,她终于站起身来,解掉了自己的发髻,稍作修剪、捆束,将它扎成了男子发髻的模样,然后卸去了自己的妆容,换上了音濡准备好的小吏装。张音濡看着镜中妻子的模样,即使是化作一个男子,即使是已近半老徐娘的年龄,妻子的容颜依然鲜有改变,依然像刚进府时那样的天生丽质,只是此时的她更像是一个弱冠之年的俊书生。

    就这样,28岁那年,岚儿随着张音濡踏上了南行的远路。她也不知道当时的她为何会做出如此疯狂的行为,亦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将会面临着怎样的危机,她只知道自己当时心中装着的,是对南方满满的热忱,不安以及期盼,所有的一切都交杂在他们的心间,交杂在他们出行时随身携带的两把长剑之中,其中一把叫思南剑,另一把叫思岚剑。

    佥都御史张廷拱在卧病几天后,终于又站在大同城楼的炮台前。此刻他正瞭望着远方那片辽阔的土地,瞭望着那片摇摇欲坠的山河,隐隐感觉到,一场大战在不久后就将到来。他扶在城墙上,这时候一阵劲风吹过,他突然胸口一闷,吐出了一口浊血。身旁的士兵见状,连忙又将他扶到了床榻上,他吃力地喘了几口气后,询问起士兵大同城的防卫工事是否已准备完毕。士兵告诉他,万事已经就绪,总兵姜瓖也承诺会将他的叮嘱牢记在心。张廷拱听到这些,稍微舒了口气。

    但他的内心依然深深的不安。大顺军已接连攻下远方多座城池,一路向东,直逼京师,而作为北直隶乃至京师的重要门户,若再失大同,那王朝的局势将岌岌可危。在这个紧要关头,他却在巡视大同时因积劳成疾,重病在身,恐怕将不久于人世。除了担心国家的安危外,他还担心着自己那远在京城的可怜的妻儿,不知他们将迎来怎样的命运。

    他自知凭如今的守军对付浩浩荡荡的大顺军队,无异于螳臂当车,凶多吉少。他也似乎隐隐看见了明王朝即将溃败的命运,看到了京城乃至整个北方地区即将陷入战乱的结局。在此无奈之际,他想起了朝廷不久前又委托与他的巡灾任务,这样的任务在火烧眉毛的战事面前可能显得无足轻重,但一想到这个任务可能会成为让他的儿子转危为安,得以逃离将陷战乱的京师的有力借口,他就立刻叫旁人为他修书两封,附上相关证明,分别送往京城的家中和户部中。防事,公事和家事都交代完毕后,张廷拱的身体每况愈下,没过几天便咽了气。

    祝岚儿和张音濡的南行之路并不顺利。在北直隶一带,各地为了应付战事,纷纷戒严,过每一座城镇乃至驿站都要花费很多时间,且各地乱象频发,队列频频遇阻,行进动力又不足,光是来到山东一带就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而山东一带,强盗、山贼、农民起义军等地方势力更是频现,为了避开这些风险,一行人不得不频频绕道,或是停留几日再行,队里士气极其低糜。好在有张音濡的鼓舞和祝岚儿的点子,队列还勉强能保持行进。音濡和岚儿在夜间亦相互鼓励,互述往事,或是寻欢作乐,对前行之路依然充满期待。

    一天夜里,张音濡又来到岚儿房中,还未待岚儿解开衣衫,音濡止住了她,悄悄对她说道:“娘子,我这几日细思了一下父亲的任务,也了解了一下最近的战况,总觉得父亲将此任务转交与我,恐怕有其它缘由。”

    “你的意思是......”岚儿停顿了一下,“让我们逃离京师,离开北方?”

    “没错。现在朝廷的军队溃不成军,节节败退,恐怕李自成用不了多久就要攻入京畿一带了,”张音濡说道,“他让我向南巡灾,恐怕正是预见了这些,有让我逃避战乱之意。”

    “他为何不在信上将本意直接告诉我们?那样我们还能带上其他家人?”

    “这我也不知道了。可能是他怕信被偷看,怂恿儿子当逃兵之事被告发吧。”

    岚儿沉默着。许久后,她对丈夫问道:“音濡,路已至此,你会后悔吗?”

    张音濡亦沉默了许久。终于,他向岚儿答道:“娘子,我张音濡就普通的文官一个,没有多大能耐去护国护君,但不做降兵,尽力保护家人之事,还是能做到的。我现在已对不起母亲,不能再对不起你了。就让我们先平平安安地前往金陵城,在那里向官府述明来意,你亦可以在此途中顺路看看你的祖父母,之后的事情,我们且走一步看一步,慢慢再说吧。”

    那夜,岚儿躺在音濡怀中,很久以后才得以入眠。音濡将熟睡的岚儿移到床上,临走前又回头望了望床上的妻子。他的眼里,泛起了点点的泪光。

    四月,一行人终于来到了临近南直隶的济宁一带。还没等他们在一处郊外的驿站安顿完毕,门外就传来了农民起义军震耳欲聋的行进声。“终究还是没有逃过啊。”张音濡指挥着队列立刻离开驿站。

    张音濡他们且战且避着,然而由于敌人太多,寡不敌众,他们最后还是被捕了。众人的双手都被捆上,带到了领兵的头目那里。问清一行人此行的目的并查实了相关的证据之后,领头显得格外失望,嘱托手下将他们关到附近的破庙等候进一步审查,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音濡一行人在破庙中被关了整整两个星期。期间,他们听闻了京城陷落、皇帝自缢的消息,无不哀而叹气,然而却鲜有人恸哭。他们还听闻了李自成正计划招抚吴三桂势力,大顺军目前只打到宿迁,山海关外清军势力猖獗,明朝南部包括南直隶一带的大部分国土还未被攻占,有不少明朝的皇子皇孙逃到南方等消息。张音濡和祝岚儿二人相觑而难言,寝食条件亦艰难无比,好在关押他们的几个大顺兵还算讲人性,并没有过多刁难他们。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大顺兵们看到来审视囚兵的人迟迟不来,渐渐失去了耐性,最后决定押着他们去济宁州城中寻求发落。

    张音濡一行人被押到城门时,看到了城里的众多大顺兵和老百姓们都行色匆匆,纷纷向城外的方向逃去,押送他们的一个大顺兵忙向其中一列士兵问道是发生了何事。

    “闯王兵败于清军,主力已经退出京畿一带前往内陆了,根本无暇顾及山东,再不逃清军就来了!”大顺兵们闻此,纷纷放弃了囚兵和赃物,跟着他们逃窜而走。张音濡一行人在几个善良的百姓的帮助下解开了绳子,稍作商量后亦准备赶紧向南行进。

    然而没走多少里路,岚儿和几个士兵就因为在庙中染上了伤寒,或者说是一路奔波以来的积劳,倒在地上难以行进了。张音濡将几人安置在了郊外的一处驿站中,由于他放心不下留下岚儿一人,剩下的士兵们亦无人愿意穿便衣回城寻找大夫,便只能用随行携带以及驿站老板找到的药物来勉强治疗他们。好在一天天过去后,他们的病情都渐渐好转,而大顺兵口中的清兵们并没有快速攻过来,他们在济宁州城外算是过了一小段清净日子。

    半个月后,驿站的老板告诉他们,自己的积粮已不多,且患病的母亲已于昨夜死于驿站的家中,待埋葬完母亲之后,他便要和妻儿逃往南方了。张音濡告诉老板,他患病的士兵们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但还需要至少三日的静养,他将于三日后带他们离开这里。两人最后饮酒作别,留下张音濡一个人站在空旷的门厅里。

    晚上,张音濡来到了熟睡的妻子的床边。看到妻子的面色逐渐红润起来,他感到十分欣慰,正准备离开时,岚儿在他身后叫住了他。

    岚儿朝张音濡微微一笑。张音濡亦笑道:“娘子,在想什么事呢,这么开心?”他来到妻子的床前坐下。

    “我在想我伪装成男子这么多天,竟还没有被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发现呢,真是的,我莫非就长得这么像一个男子?”说罢,夫妻两人都大笑起来。

    “不要笑得太大声了,不然可真的是会被发现的。”张音濡擦着笑出的眼泪,平复了一下心情,轻声地说道。

    “好的,我知道的呢。”岚儿亦轻声地答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话说,娘子,你知道我们三天后就会继续出发吗?”张音濡说道,“南直隶离我们不远了。那里还是很安全的。到了那里,我们就在那里安一个新家吧。”

    “好的呢。”

    两人又沉默了许久。

    “到时候你就可以看到你的家乡金陵了。我们就在那里安家,一有机会就再去接娘回来。之后我们就在那里继续舞剑寻乐吧。”

    “......好的呢。”

    两人沉默了好久。

    “娘......娘子。”

    “嗯.....嗯。”

    “你.....你后悔吗,”

    “嗯?”

    “之前你问过我一次了,我很想也问你一次。这一路以来......你有后悔过吗?”

    岚儿平静地望了望窗外。许久后,她答道:“如果是我孑然一身,我可能会后悔。可因为有了你,因为遇见了你,我永不后悔。”

    那是出发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张音濡让岚儿呆在房间里,告诉她因为明天的行程,自己务必要再亲自观察一下周围的状况,但用时不会太长,叫她千万不要四处走动。岚儿笑着答应了,此时的她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

    大概是半夜的时候,张音濡离开驿站不到一个时辰之后,驿站外传来了人和马的喧嚣声。警觉的岚儿立刻起床,朝窗外一看,一队穿着蓝色兵服、戴着凉帽、留着长鞭的士兵,正在下马,准备进入驿站中。岚儿知道他们正是清兵。她听见已经进屋的清兵,似乎是发现了住在别室的人,正咆哮着叫他们立刻缴械投降。

    还未等她做出抉择的那一刻,只见两个身材魁梧的清兵已经踏进了她的房门。她看见清兵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她突然反应过来,由于匆忙,自己未披上吏服,且昨晚自己剪发后未及时束发,她此时看起来应该有些女人的影子;她连忙抓起床边的发簪,然而为时已晚,一个清兵立刻抓住了她握发簪的那只手,在她身上一阵乱摸之后,朝着同伴兴奋地叫道:“就是!就是个女人!”

    岚儿顺势猛踢了一下清兵的下身。趁清兵哀嚎之际,她忙退到内屋,抓起了随行带着的思南剑。两个清兵不久后便一脸淫笑地走了进来,看到手执长剑的岚儿,嘲笑道:“怎么?还想跟我们比比剑?”随后亦掏出了佩刀,朝岚儿挥来。

    岚儿在南行前从未以剑实战过。然而在与大顺士兵的作战中,她发现只要狠下心来,自己的剑术完全可以用于实战,且具有不俗的威力。此刻她卯足勇气,躲过了迎面的刀锋,然后握紧了自己的长剑。

    “梨花带雨!”岚儿直接使出了最自信的剑术,剑刃如同化作了沾着雨点的片片梨花,穿梭于两个清兵之间,速度奇快无比,并朝他们狠狠地刺去。清兵忙用手掩护,岚儿看到了他们颈部的破绽,毫不留情地朝那里割去,没过多久两个清兵就咽气了。

    还未等岚儿回过神来,几个听见打斗声的清兵就闯进了屋来。看到同伴惨死,他们愤怒地朝岚儿挥刀而去。岚儿见投降已不成,且不知闯进驿站的敌数有多少,不敢恋战,于是奋力躲过了清兵的几次攻击后,趁着空隙冲出了门外,一路快步,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驿站。

    她跑进了一片树林之中,身后跟着无数拿着火把追击她的清兵。她无助地奔跑着,竭尽全力地奔跑着,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却听见身后清兵的声音越来越近。不知跑了多少里路后,她终于跑不动了,绝望地趴在地上,转身看着那些越来越近的火把。

    “娘子!”突然间,岚儿似乎听见敌阵中传来了音濡的声音,待她喘完气朝那里定睛一看,她的丈夫正孤身一人,挥舞着思岚剑,朝向她袭来的清兵疯狂地刺去。“音濡!”岚儿抓起思南剑,毫不犹豫地亦冲进了敌阵之中。

    “娘子,你快走,我这里还能应付一下,等下我引走了这些清兵就来找你!”

    “要走就一起走!”

    “你已经没力气了,陪我继续打下去只会成为我的负担,这样下去我们谁也走不了!”

    “谁说我没有力气了?”说罢就使出了一阵“梨花带雨”,割破了袭来的几个清兵的喉咙。

    “......好吧,好吧!”张音濡背靠在岚儿身后,“我们一起执剑到底。”

    两人鏖战了不知多久,亦不知杀掉了多少清兵,然而每当他们杀掉一波清兵后,就又有一波清兵支援上来,一波接着一波,接连不断。两人负伤无数,亦战亦退,一路逃到了北湖湖畔。

    背靠着浩瀚无垠的北湖,面朝着众多策马追来的清兵,岚儿明白了,他们已无退路可言。

    “音濡,你还拿得起剑吗。”岚儿捂着伤口,喘着气说道。

    “娘子,我还拿得起。”

    “那就用那一招剑术吧。”

    音濡停止喘息,眼神朝前方一定,“好的。”

    传闻诗仙李白曾来过北湖,在一片醉眼朦胧中作下《夜宿山寺》这一名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语声,恐惊天上人”。诗仙一边饮酒,一边舞剑,吟诗如剑,鸣剑如歌,直撼天宫。而在今夜,依然在这个北湖湖畔,张音濡和祝岚儿,握着他们的思岚剑和思南剑,如同剑影般穿梭于敌军之间。剑气时而轻柔,时而锐利,时而婉转,时而恣意,如同一曲绝世的长歌,清兵们鬼哭狼嚎,溃不成军。当两股剑气终于相聚在一起的时刻,南岚剑双剑合璧,合二为一,仿若一把天宫之剑,释放出浩荡而逼人的剑气,划破了湖畔的一草一木,溅起了清兵一阵又一阵的血漪,甚至让整个湖畔的糊水都染成了红色。

    “音岚羽歌”。那仅属于张音濡和祝岚儿两人的剑法。他们未曾想过有一天,他们会以这种形式,在这里使出这招他们夫妻用以作乐的剑法,更没想到它饮下了如此之多的清兵的鲜血。不过他们终于安全了。目光所视的范围内,已无追捕他们的清兵。他们筋疲力尽地倒在了湖畔上,望着夜空,喘着粗气,许久没有说上一句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树林那边又传来了士兵的呼叫声。张音濡从地上慢慢爬起身来,想要探明来者,还没站稳的时候,一支箭已射穿了他的喉咙。

    “相公!”岚儿惊呼道,身体却沉重到难以移动哪怕一指的距离。

    一队清兵来到了夫妻面前,领头的是一个拿着弓箭,满脸胡茬的满族男子。他用满语朝身边的清兵愤怒地咆哮了一番,然后似乎是确证了倒在血泊中的张音濡已死去,才长舒了一口气,看向一旁两眼圆睁,动弹不得的岚儿。

    “你们这一男一女,竟杀了我五六十人,真是天煞降临,罪大恶极。来人,把这女人给我绑了。”

    岚儿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她的心仿佛已停止了跳动。还没等到她再哭叫一句“相公”,她就血气上涌,晕了过去。

    北湖的湖水,泛着血与腥风,淡淡的薄雾笼罩着死一般的沉寂;星空之下,广袤的土地上,流淌着无数乱世儿女的眼泪,尽咽在那和山河一样破碎的心中了。

    岚儿醒来的时候,窗外石榴花的花瓣正好落在了她的床上。这几天来,她总是迷迷糊糊的,依稀能记住有人将她抬上了马车,有人催她醒来,有人帮她饮水进食,但她记不清这些人的长相。待她半卧起身子的时候,一个男人走进了房间。

    “你终于醒了?”男人靠在墙上,面无表情地问道。他看起来四十岁上下,穿着还算体面,只是染上了不少的尘土。

    “这里是哪里?我......”岚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是金陵人?”

    男子一声不吭。但他刚才的只言片语带着明显的金陵口音。没回答岚儿的问题,男人就走出了房门,留下岚儿在屋里一脸诧异。

    不久后又有一个人进来了。那是一个看起来和岚儿仿佛年纪的女人,端着一碗汤药之类的东西,一进来就笑着朝岚儿说道:“姐妹,你醒啦?快把这个喝了吧。”

    岚儿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喝下了汤药。

    “这里是......”

    “这里是徐州,”女人说道,“我们在济宁的北湖那边看见你被鞑子绑了,鞑子的兵力也不多了,就趁机先歼灭了鞑子,然后把你救了下来。遗憾的是鞑子头头还是跑了。”

    “以防鞑子援兵过来,我们马上就离开了那里,一路南行了三天两夜,终于到了徐州。这里还是明政府的土地,鞑子暂时不会来犯的,我们可以稍作休整了。”

    “差点忘说了,实不相瞒,我们都是海棠会的人。我们会才刚成立不久,是一个民间组织,总舵在金陵城,主要任务就是协助明政府。我们是其下的一个分舵,在执行任务,暗杀一个鞑子头头的途中发现了你。”

    岚儿与女人相觑而不言。许久后,岚儿只是问道:“那个鞑子头头,正是当时准备带走我的那个满脸胡茬的胖鞑子吗。”

    “嗯......没错。”

    “他是谁?”

    “苏和泰。济宁一带的清军总兵,杀了我们会里的不少人,我们准备在今夜报仇。那晚他本是想在郊外的林中狩猎放松的,只领了一小撮人,是我们下手的最好机会,但是他太过警觉,我们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时机。我们一路跟着他来到了北湖,在那里看到了你......们。”

    “那个鞑子,”岚儿愤恨地说,“那个鞑子杀了我的相公。”

    女人先是不言,随后安慰了岚儿很久。最后她准备离去的时候,岚儿叫住了她,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我们的总舵,”女人答道,“金陵城中。”

    到了金陵后,一行人先是安札在了城郊一处隐蔽的房屋内。女人见岚儿已恢复得差不多了,问她接下来有何打算,是否要跟着他们去总舵。

    岚儿先是感谢了女人对她的照顾,然后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对她说道:“我如今寡妇一个,在那偌大的金陵城中毫无依附,若能凭剑技为贵会效劳,并报杀夫之仇,定将感激不尽。然我有一老祖父一老祖母在此城中,许久未见,能否待我与他们相见,两日之后再来此处作出抉择?”

    女人同意了岚儿的决定,并告诉她,自己会在两日后在这里等候她的到来。

    岚儿踏出房门,一步一步地前行,沿着十多年前曾走过的那条道路,终于走进了她那魂牵梦萦的金陵城中。

    那之后,她跪倒在了地上。

    十三年后,十三年后,她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多少个夜里,多少个梦里,她的家乡,都未曾像今天这样亲近过。那盛开的牡丹花和鸢尾,和她少年时期一样明艳;那街上来来去去的行人,和她少年时期一样的匆匆。她想放声痛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她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一步步向城内走去。夫子庙的钟声还在奏鸣着,街角的糖人师傅还在卖着糖人,秦淮河的河水还在不息地流淌着;她穿过匆匆的行人,穿过无数条熟悉的街道,一路踉跄地走到了西城边的那座老宅前。

    她敲了敲房门。许久后,也未有人给她开门。

    一旁路过的邻居似乎注意到了她,走上前来问她是否是来拜见祝家老两口的。岚儿点了点头。

    “祝老先生已于三月前在家中安然离世了。祝夫人也相继去世。北方已乱作一团,不知送往京城的讣告信是否顺利传到了他儿子的手中。两口子都是好人呐,不过在这乱世中能寿终正寝,也算是一件欣慰之事吧。”

    岚儿一声不吭。

    “你要见他们的墓的话,一路向西走出定淮门,不久后便能看见一处坟地,他们老两口被他们的下人埋在最显眼的那片区域内,他们媳妇的墓旁边,听说老先生生前还嘱咐他们,一定要把他的几把爱剑一并葬进去。”

    岚儿在邻居走后不久,便来到祖父家背后那处隐蔽的矮墙那里,费力地翻进了家中。她来到了家中的正厅里,那里摆着她祖父祖母以及早逝的生母的灵位。她抹了抹眼泪后,拿出了路上买好的新的牌位,写上“爱夫张君生西之莲位”几个字,将它放在了生母的牌位下边,然后致以祭拜。

    岚儿在祖父家中哭了一天一夜。等她终于哭不动的时候,她蹒跚着走出了房门,朝定淮门那边前去。她找到了祖父祖母的坟冢,烧完纸钱,絮絮叨叨着一些话语,最后干哭了几下后,向东折返回了祖父家。

    她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她站在院子里,调整了几下呼吸,然后目光一定,开始挥舞起思南剑来。

    “梨花带雨”。

    “幻风飞翎”。

    “平山之啸”。

    “破心阵法”。

    一阵阵的寒光剑影,卷碎了院里的落叶,划破了院里的桂树和石台,泛起了阵阵的狂风。她陶醉在这样的剑舞中,陶醉在曾经的故居的梦中,不知不觉便将当年祖父的剑术几乎全部施展了出来,力道却不知比少年时强了多少倍。

    待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剑舞后,她喘了几口气,然后一怔,默默望向正厅的方向。

    还剩一种剑术。但她如今已无法为祖父展示。

    她沉默着,沉默着,待门厅里的那盏油灯熄灭以后,突然紧握思南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故居。

    在约定地点与那个女人碰面、表达入会意愿后不久,祝岚儿就被引见到了金陵城北的海棠会总舵中。此刻,站在岚儿面前的,正是海棠会的总舵主申月鸿。他先是背对着岚儿,看着窗外池塘里的初荷,然后慢慢转过身来,淡淡的笑意中不失威严,向她问道:“你加入海棠会,可是为了何事?”

    “血溅夷营,杀了苏和泰,报杀夫之仇。”岚儿不假思索地答道。

    “然后呢?”

    “......驱逐满夷,重振大明雄风。”岚儿答道。

    申月鸿笑了笑。不久后,他继续说道,

    “难道国耻之恨,不及你丧夫之家事?”

    岚儿一怔,但亦说道,

    “我相公之死,正是因为国难造成的;而我能深刻感受到的国难,也正是我相公之死。这两者并不矛盾,同等重要,还请总舵主长不要戏谑我,让我入会报杀夫之仇!”

    申月鸿并不作声。岚儿于是补充道,

    “我祝岚儿平生并无大志,只渴求与爱夫舞剑为乐,共度余生;重返故土,看看我那年迈的老祖父老祖母。这两件事矣。然贼夷乱世,民不聊生,就连我这如此简单之诉求,也尽归于尘。小家之仇,妾身能报且必报;而定国安邦之大事,则为后言耳。”

    “好。好一个‘定国安邦之大事,则为后言耳’!”申月鸿略带讽刺之意地说道,“你的大致情况我已先行了解。我且问你,你和你的相公,是为何要来到济宁一带?”

    岚儿愣了一下。面对着申月鸿此刻愈加压迫的神情,她考虑了一下,最后还是将自己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这么说来,国势越加危急之刻,你相公为满足你一人之愿,竟还有心思在行巡灾之公事时带上你,一路仿若远游戏乐,真是谬矣!谬矣!”

    “我相公携我巡灾之事,定有其不对之处。然我相公办公事时从未分心于我,我亦在一路上给予支持,这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有大不可!正因为官家都有你们这样的思想,只顾自我之便利,不正官家之风气,大明才有如今之境地。”

    岚儿默不作声。许久后,她说道,

    “我祝岚儿本愿作江湖侠女,游历四方,无世俗之约束,可见想见之人,却苦为官家之女,如你所言肩负国运之责,且用尽气力,也难解屋中幽怨苦闷之心。然而音濡的出现,让我感受到了这一宿命唯一的温暖,所以无论如何,我也从不后悔,在所不惜,”

    她背过身来,语气越来越激动,“话已至此,请恕我直言。我相公尸骨未寒,即使他有不当之处,我也不愿再听你对他的挖苦和批驳。且如今你要与我这妇道人家争论国运之事,恕我无能为力。感谢贵会对我的救命之恩,但杀夫之仇,我一人去报,足矣!”说完就踏出了房门。

    岚儿并没有加入海棠会。然而,她却在城门处碰见了当初照顾她、邀请她的那个女人。女人了解了一下大致的情况后,叹道:“总舵主为人之刻薄执拗,会内早已习惯。姐妹想要报仇之心切,我也略懂一二。”随后灵光一闪,“这样吧。你以帮众的身份加入我们的分舵,只管在分舵与我们一起行事便是。”

    “......这样行吗?会连累你们吗?”

    “不会的。总舵主很少视察分舵,就算查了也会提前告知,到时候你隐蔽一下便是。”随后笑着行起作揖礼来,“我名叫薛云凤,是海棠会七分舵人。我们七分舵不管过去如何,也不管身份,目的和信念如何,只要有志共除满夷,恢复昔日山河,便是兄弟姐妹。还望夫人入我分舵,与我们同甘苦,共患难,你的杀夫之仇,我们亦能献出一份力量!”

    岚儿迟疑了一下,看着女人真挚的神情,不知为何,眼眶竟慢慢湿润了。

    岚儿以帮众身份加入了海棠会七分舵,并与副分舵主薛云凤结为了金兰之友。总舵主林斐正是当时徐州城里的那个对她爱理不理的汉子,不过在她入会之后不久话语就渐渐多了起来。剩下的成员还有三四十人之多,岚儿虽然常常沉默寡言,但渐渐地还是与他们打成了一片。

    在金陵城的大半年中,岚儿始终不忘锤炼自己的剑技,并隔三差五地参与着七分舵的运输、情报甚至剿敌的任务。辛苦之余,她渐渐学会了和舵友们把酒言欢,谈天论地,暂泯前愁,但当酒醒的那一刻,音濡的样貌又会浮现在她的心中,让她怆然不已。她常常来到祖父家中,做一些打扫之事,并为她最爱的三人以及毫无印象的母亲擦拭牌位;她亦时刻等待着苏和泰的消息,等待着报血仇的那一刻。

    七分舵每月一次的“醒国大会”让她记忆深刻。不太关心政局的她,在大会上听闻了福王朱由崧早已在金陵称帝,众多将士齐心拥护弘光政权,大顺军已溃不成军、退居内陆,清军与大顺军的斗争基本结束、意欲南征等消息。大会的组织者们向听众们宣传着誓死报国、忠贞不渝的精神,还描述了清军异于大顺军,占领明土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逼人剃头的场景,那些惨绝人寰的事实,让岚儿听后潸然泪下,随后又义愤填膺。她还听闻了舵友们各自坎坷甚至不堪回首的身世经历,那些痛苦和悲伤让她感同身受,对清军的仇恨以及报国之情与日俱增。

    苏和泰下落的消息是在第二年的四月被薛云凤打听到的。原来苏和泰在济宁逃走之后不久,就因为纵酒闹事,再加上玩忽职守、狩猎为乐被告发,被贬为了百夫长,目前在宝应县一带的安宜镇任职。而该镇的总兵是一个降清的祝姓军官,且不久后将被调到京城任新职。听到祝姓时,岚儿心里稍有一怔,但报仇的决心让她很快冷静了下来。无论是嫉恶如仇的人也好,还是有仇待报的人也好,第七分舵成员中的十名成员们很快达成一致,经一夜的路线和战术规划后,没有向总舵通知,便一起出动,准备去取苏和泰的项上人头。

    当时清军主力已经打到了扬州一带,去扬州下辖的宝应县是十分危险的举动。但十名江湖儿女并不畏惧,反而认为若能在敌方大营中成功暗杀一个小头领,定能挫挫清军的锐气。岚儿是视死如归地去了,但她看见有这么多志同道合的兄弟姐妹在她左右,不禁深为感动。临行前,第七分舵的其余人都为他们端上壮行酒,互述豪言壮语,饮酒作别。之后十人一路披星戴月,渡河行路,谨慎前行,终于在4天后来到了宝应县郊。他们挤在了一处破庙中,稍作商量后,准备先作休息,第二日晚再前往安宜镇行暗杀之事。

    那晚把风的人是薛云凤和一个绰号叫“秃子”的男人。深夜,不知什么时候,众人还在睡梦中时,一阵尖呼声突然从门外传来。众人惊醒,忙向外看去,只见薛云凤头破血流地躺在那里,一边奋力地朝庙里爬来,一边用尽毕生气力般地吼叫道“快逃”。

    “发生什么事了?”林斐分外严肃地问道。

    “秃.......秃子,”薛云凤答道,“是......奸细。去.......去联系清军了。快......快逃。”说完便似是断气,一动不动了。

    破庙外传来了清军行进的步伐声。还未等众人回过神来,门外不远处已被拿着火把的清兵围住,一个清兵走上前来,气势嚣张地朝他们说道:“你们已经被围住了。听闻你们都是江湖儿女,勇气可嘉,若能放下武器,诚心归顺我大清,定将重重有赏!”“已闻各位皆是武艺高强之人,若各位愿殊死一搏,门外两百余兵力亦非等闲之辈,劝你们还是早早投降。你们纵是天降神兵,也难能对抗如此之多的兵力啊!”

    林斐看了看倒在血泊中的薛云凤,又看了看清兵狂傲的嘴脸。没经多想,他就挥刀上前,砍下了清兵的头颅。而岚儿几乎是紧随其后,在云凤身上抹去自己的眼泪后,就冲出庙外。剩余六人亦随之而来。

    宝应县郊晴朗的夜空下,是无数的刀光与剑影,七分舵的八名英雄儿女用尽着自己的气力,以悬殊的兵力与清兵进行着持久的战斗。林斐杀红了眼,祝岚儿亦染红了思南剑,然而当同伴们都一个个倒下,清兵前仆后继地作战后,他们的体力也渐渐不支了。当一伙人中只剩下四人还在战斗时,一人建议攻破兵力薄弱区,赶快突围,祝岚儿亦表示认可。林斐却岿然不动,随后仰天长啸,三人一看,原来他已身受重伤,跪倒在了地上。

    “大哥!”众人冲上前去,还没等到碰到他的那一刻,祝岚儿只感到后脑门被重重一锤,眼前一黑,天旋地转,立刻失去了意识。

    黑夜中的宝应县,无数清兵的火把在攒动着。而在不远处的扬州城,爱国将领史可法正进行着艰苦卓绝的守城战。当城门终于被红衣大炮所破,清兵排山倒海般拥入扬州城中后,史可法看着已成败局的一切,悲愤不已,准备拔剑自刎。众将赶紧拦住,将他拥下城楼,交给了清军。众将和清军都劝他投降,向他描述着明朝大势已去的定局,他坚决不肯,执意殉国。最终,在一片慷慨悲昂的情绪中,他和城内因抗清而被屠的民众一起,永远倒在了扬州城中。

    安宜镇总兵祝右军正在狱内审查着附近一带被擒来的民间反清武装人员。虽不及扬州城之多,但林林总总,加起来也至少有上百人。当他来到一个女子的牢房前时,他先是一惊,看了一下周围没其他人后,揉了揉双眼,再定睛细看了一下牢内尚在昏迷中的女人。她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姐姐祝岚儿。虽然自她出嫁张家后就很少看过她了,但她的相貌还是被自己深深地记在了脑海中。

    从隔壁镇听闻,大狱内的反清人员大多数都在草草地审问后,就因拒不投降而被就地砍头了。一想到这里,他犹豫了很久,终于咬下牙来,走出了狱外。

    岚儿醒来的时候,已在一个干净的房间内。她隐隐感觉头上受伤的地方已被包上了布,身上的伤口很多也被抹上了金创药。当她准备从床上起身时,却吃惊地发现自己的手脚已被绳子绑住,难以移动。

    “很抱歉,我得先得让你冷静下来,确认你是不是姐姐。”身旁传来男人的声音,那声音似乎很熟悉,却又有点陌生。岚儿偏头一看,大吃一惊。

    “右军?真的是你吗?”

    “姐姐!”祝右军露出了笑容,朝她走上前来,为她解开了绳子。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岚儿看了看眼前的长辫男人,“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为何穿上了清军的官服?”

    “姐姐啊,”祝右军用委屈的语气说道,“你有所不知,待我慢慢道来。”

    “京城被破后,我和爹娘都被清军俘虏了,我们本都拒不投降,但有个鞑子军官看中了我,就把我放了出来,然后要挟我,说如果不替他们办事,就会将爹娘押进大牢,并施以酷刑。我忠孝两难全,看到爹娘本就在不久前染上重病,还要受牢狱之灾,皮肉之苦,于心不忍,只能要求他们照顾好爹娘,然后按他吩咐,加入了清军。我被派在这里当了个镇总兵,但从未参与杀同胞之事,只是在同胞被俘后尽可能地为他们洗脱罪名,能放则放,而你亦是其中一员。”

    “.......”祝岚儿默不作声,将信将疑地看着祝右军。

    “我亦不想永远受制于人,在这里想了很久办法。而前不久,鞑子政府叫我去京城任新职。我决定冒险一试,趁此次机会和几个兄弟前往府中,营救被软禁的爹娘。事已至此,这是唯一的途径了,我不愿意和父母永远做鞑子的奴隶。”随后他站起了身来,“早闻姐姐你略懂武功,剑艺高超,不知你是否愿意与我一同回京,解救爹和你大娘?”

    “......”岚儿坐在床上,考虑了很久。

    “我的同伴们呢?”

    “很抱歉。我没能救下他们。光是救你,我已经动用了各方资源,花费了很大力气了。”

    岚儿呆呆地坐在床上。随后,她哭了起来。

    她是如此地难过。一切是如此地残忍。又一次,又一次她的同行之人都死去了,只有她活了下来。她无能为力。面对将死之局,她却做不了任何事,救不了任何人。她只能趴在那里,让她的幸运成为她心中最大的不幸。

    然而不久后,她停止了哭泣。因为她还有尽孝之事必须做到。那两个人是他的父亲和大娘。她已经没时间缅怀逝去的一切了。

    “我肯定会去救爹和大娘的。把我的剑拿来。”

    岚儿以随行婢女的身份,与祝右军踏上了前往京城的道路。她何曾想过,一年多之前和音濡花费了好几个月才抵达济宁的南行之路,因右军快马加鞭地赶路,以及已被清军统领地区通行的异常通畅,不到一个月,他们就来到了北平城外。

    众人决定先在郊外的驿站住一晚,第二日再讨论营救之事。那晚,岚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事实上,自从那两晚的经历后,她就很少在夜里安然酣睡了。

    大概是三更天的时候,她听见门外传来了轻弱的脚步声。即使是这样,她亦立刻从床上起来,把手伸向思南剑,准备加以警惕。

    她惊讶地发现,放在她床边的思南剑已经不见了。她绞尽脑汁一想,模糊的记忆中,突然出现了入睡前弟弟曾到房中找她交谈的画面。

    还来不及细想,三个男人已经冲进房内,手上拿着长绳,似是想要绑住岚儿。岚儿一边与他们搏斗,一边拼命地呼救着,却无人呼应,终究双拳难敌六手,被男人们牢牢地捆绑在了地上。

    “我的思南剑呢?”

    “爹已经将它没收了。”

    “所以说是爹叫你来救我,然后骗我回京的?”

    “你想多了,救你然后把你送回家,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思。”

    岚儿笑了笑,“我嫁进张家,早已是张家之人,而你我就三年的姐弟之情,三年间面对面相谈的次数不超过十次,怎就能感动你这满清总兵的善心,冒着被革职甚至杀头的风险来救我?”

    祝右军缄默不言。

    “你们这些降兵杀起自己的同胞来比杀鞑子还要凶狠,更不要说我这个亲姐姐了,你又为何会顾忌手足之情,临时起意救我?”

    “......”

    “你堂堂一七尺男儿,不报效祖国,反而投靠清廷,杀害同胞,助纣为虐,怎么会愿意救一个十五岁进门,十八岁就离去的姐姐,于水火之中呢!”

    “因为我对你有意思!”祝右军突然说道。

    岚儿身心一震。

    “你十五岁进祝府,打第一眼看你后,我就一直对你有意思,”祝右军背对着岚儿,万般羞愧地说道,“虽然不怎么与你交流,但看到你娇美的面容,不同于府中的那种自然、率真的气质,让整天来去于私塾和家中的我爱慕不已,想要与你亲近,却又胆怯怕事,不知道怎么处理你我之间的关系......”

    “你在自己院里练剑的时候,我也偶有看见,并为你舞剑时的姿态和浑身散发出来的英气而深深折服,自己在那之后也想触剑,却因为你练剑被发现、爹娘之后在府里严禁练剑而未能行之。在你离开祝府几年后,我亦离家去远处做官了。我常在闲暇时练剑,每当练剑时,脑海中都会出现你的影子......”

    “够了!”岚儿突然吼道,“够了!让我安静一会儿!”

    “......好的。”祝右军一叹,然后快速走出了房间。

    许久后,祝言驯来到了房内。

    岚儿显然不愿与父亲说话。但她心中有一个未解之结,所以还是主动打破了沉默,

    “张府现在是什么状况,我婆婆怎么样了。”

    “......你婆婆在你们走后不久便得知你公公死了,本想一直在家中守孝,你们迟迟不归家,朝廷亦自顾不暇、未发抚恤金,家里积蓄耗尽,下人全散,无法支撑,只能和其他人去投靠各自的娘家,现在张府已经空无一人了。对了,音濡他......”

    “他已经死了。被留着和爹的头后面一样东西的人用箭射死了。”

    祝言驯沉默了一下。随后,他似乎是找到了一些威严,开始厉声说道,

    “够了,岚儿,你疯够没,闹够没!”

    “......”

    “我听右军说,你在南直隶那里加入了反清民间武装,若不是右军相救,你现在已经脑袋落地了!”

    “难道不应该加入他们吗?”岚儿气愤地说道,“我相公死于鞑子之手,我难道能放过他们吗?”

    “你还有脸说这个!我在户部听闻,你相公本是打算去南直隶一带巡视灾情,后来你婆婆困难时曾到我家求过资助,我才听闻你竟以音濡将到南京任新职、务必要陪他先去打扫一番官宅的借口,陪音濡一起去巡灾了!”

    “......影响音濡行公务一事,是我太自私了,但那又怎样?难道这能改变鞑子杀了我丈夫的事实吗?”岚儿站起身来,“爹,我一直就想说了,看你现在的样子,我们家一定都投靠鞑子了,你之前跟我讲的仁义道德,你都忘了吗?你跟我讲的男人要爱国忠君,为国效力,你现在爱在哪,忠在哪,效在哪儿了?”

    “......”

    “鞑子不禁杀了我相公,还杀了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和爱国将士,犯下了罄竹难书的罪行。这些你能忍,你能忘吗?难道爹要为了寻一己之安,做一辈子的亡国奴吗?”

    “够了!”祝言驯突然说道,“岚儿,我不知道你在那些民间组织里受到了怎样的煽动。你是一个女子,我本不愿与你说这些事的。如今看来......”

    “岚儿,你知道么,”祝言驯的语速渐渐慢了下来,“当年我从南京赶往北平任职的路上,一路走下来,看见了不少饿死病死的难民倒在街头,七老八十的老叟还在田间务农,无数的强盗山贼阻拦前路,各地官员的身影尽现在花天酒地中......看到这些时,我心里倍感沉重,誓要为官之后,力争升迁,光宗耀祖的同时,还要清廉务实,兢兢业业,为百姓改善现状。然而为官许久后,我才发现,那腐朽的官场比窑子还要混乱,那无休的党政早已噬尽朝廷的气数......”

    “我亦成了其中一员。为了能够爬上高位,我随着权贵拉帮结派,帮着他们打压势力;我做了很多昧心之事,甚至还干掉了许多忠良之人。就这样,我才有幸做上了今天的官职,和你大娘以及弟弟住进了祝府。当我终于有余心、有能力去处理民间疾苦之事时,才发现,一切都已经晚了。”

    “那是我离京巡灾的时候,只见从京城到江淮一带,几千里的土地上,竟没有多少活物,因为饥荒、瘟疫和战乱而死的人不计其数,满地尽是堆积的白骨;数万亩的荒田上竟没有一个耕种之人,无数个院子里竟连鸡鸣狗叫声也听不见了。能看见的百姓,全是避难,逃难和准备造反之人;能看见的官吏,全是收税,策反或者享乐之者。我不知你那一路走来是否有相似的感受。我只想说,那时的我,只感到比初次北上的时候还要难过,甚至可以说是绝望。”

    “而就在这个危急存亡的时候,朝廷里的人们,竟还在争权谋位;直至大顺兵起,满清南下,京城快被攻破的时候,他们之中竟都没有一个愿为圣上站出来,没有一个愿意肩负护明的大旗!”

    “这样黑暗的世道,这样昏庸的朝政,这样飘摇的山河,连当权者自己都不珍惜,我们又何必为他们珍惜呢?连百姓都嗤之以鼻,同仇敌忾,群起而攻之的政府,我们又何必为他们维护呢?”

    祝言驯的面容激动得通红,“满清虐杀无辜,确是不仁,然而他们虐杀无辜的时候,我们的朝廷又在哪里呢?心爱的人被伤害的时候,除了我们自己,又有谁为我们战斗呢?我从未支持过清军的暴行,我亦痛恨他们野蛮的行径,然而我祝言驯身处乱世,雄心尽负,宏志尽无,现只求家室平安,安享晚年,即使有人说懦夫行为也罢,即使有人说苟且偷生也罢。这一切的一切,又有何不可呢?”

    祝言驯大喘一气,“我想说的,就这些了。这几日,你就在房里好好地思考一下吧。”

    岚儿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头顶那天旋地转的顶棚,心里仿若千万条河流奔腾而过,又犹如炸裂般疼痛,不久后便卧倒在了床上。她喉咙里不知支吾着怎样的哭腔,亦不知支吾着怎样的言语,就在那里慢慢地,慢慢地啜泣着,直到父亲离开房间时,都没有再说出一句话来。

    远在千里之外的金陵城中,海棠会总舵主申月鸿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头发凌乱,面容憔悴。他看见了城门处,清军正缓缓走入城内,神色仿若走进自家城中一样安然;他看见了城内,文武百官正笑呵呵地迎接着满夷老爷们,其中不少人早就留好了辫子。他无助地望向城中心处,那座宏伟的殿宇之内,住在那里的皇帝早已弃城而逃,临走前还不忘带上他的美酒和爱妃;他悲愤地看向远方,他的海棠会成员们还在与清兵浴血搏斗,损失殆尽时,各路军阀却拥兵自重,处于无休止的内讧之中,清军趁机一路势如破竹,兵不血刃地拿下了南京城。

    他抬起头来,望着无尽的苍穹,那片和他心中的那片苍穹一样宏伟而博大的苍穹,在他闭上双眼的那一刻,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一切的一切化为了黑暗。他狂笑了起来,然后毅然从城墙上跳了下去。

    祝岚儿一边弹着《胡笳十八拍》,一边吟唱着江淮方言的歌词。窗外,院外,高高的围墙之外,正午的阳光之下,是满清统治下的北平街道。

    十八年过去了,京师依旧繁华,只是繁华的影子有了些许改变。那路上的行人依然匆匆,那跋扈的军官依然阔步,那酒楼里的歌妓依然歌舞升平,那巷头里的饿殍依然冰冷僵硬。灰黑色的砖瓦如同散落在人间的鳞片,在阳光下摆动着古旧的涟漪;错综复杂的道路包围着威严的皇城,那皇城之中的君子不知还在怎样打量着眼前的山河。无尽的苍穹变幻着颜色,苍穹下的儿女咏唱着恋歌,歌声消失在陋巷,消失在红楼,消失在深林,消失在低谷,消失在一次又一次的,一次又一次的月隐和月明之中。

    岚儿的手指已被琴弦勒得通红。她停了下来,摸了摸琴枕,那里铭刻着她丈夫的名字,十五年的岁月未曾磨损它的一丝凹痕。

    亦如岁月未曾带给岚儿多少痕迹。她依然有着娇美的面容,依然保持着挺秀的身姿,依然常在院中,对着空气,独自舞动着心中的那把思南剑。

    然而她却找不到思南剑的影子。

    仆人们经常看见在院里空手起舞的岚儿,觉得她已经神志不清,但尚未影响生活自理,便没有向老爷和夫人通报。事实上祝言驯和祝夫人也没有过多关注岚儿的生活。他们觉得能将岚儿平安带回已是万幸之事,岚儿的经历亦让他们深表同情,于是即便守孝期满后,也没有急着让岚儿再嫁,就让她安静地生活在祝府的深墙之中。

    祝右军在带回岚儿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祝府中了。有人说看见他在清剿明朝残余势力的军队之中,有人说看见他在江城里位居显职,还有人说他修仙求道,在武当山练起了独门剑技来。然而无论是谁,都说看见了他拿着一把寒光逼人的长剑,在手中耀武扬威的样子。

    当众人都以为祝府可以太平的时候,那是八月十五的晚上,守夜的婢女突然听见,房间里的岚儿在弹琴弹到一半时,涕泗横流,将琴摔断的声音。婢女没多在意,毕竟小姐乱摔东西的情况早已让她习惯。然而没过多久,她又听见了屋内传来磨木头一样的声音,声音此起彼伏,连绵不断。她实在禁不住好奇,上前隔窗问道:“小姐,在忙活什么呢?”

    “替我保守住这个秘密,”屋内的岚儿答道,“明早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清晨,睡在屋门外的婢女揉了揉眼睛醒来,看见岚儿的房门已打开,笑着进屋说道:“小姐,这么早就......”

    屋内竟空无一人。婢女还在疑惑时,突然看见了桌上放着的一封信。信上写着“至家父”,署名为祝岚儿。

    “不好了!不好了!小姐跑了!”婢女又恐又急地跑向院外,大呼着。这时她才发现,府里人头攒动,纷纷向老爷院落所在的位置跑去。她随着他们来到了老爷院里,只见四个满身伤痕,拼命求饶的家丁,跪在满脸通红的祝言驯面前。看到她来后,祝言驯怒目圆睁,对她吼道:“一个人都看不住,我还要你做什么!”随后便扇了她一耳光。

    祝岚儿跑了。趁着婢女还在熟睡的时候,趁着所有人还在熟睡的夜里,她来到府门前,打开了府门,准备走出祝府。守门的四个家丁听见声响,当然醒了过来,立刻冲上前去阻拦她。只见她神色不改,挥舞着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木剑,仅仅向前迈了大概一指的距离,家丁们就仿若听见了千万曲长歌一般,被音浪击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醒来后,已是清晨,家丁们立刻惊慌地来到老爷面前,禀报了此事。祝言驯一边教训着他们,一边立刻派人去追回祝岚儿。

    该问责的人都问责完毕后,祝言驯一人气冲冲地回到了房内。稍作冷静后,他深呼吸一口,打开了婢女交给他的岚儿的告别信。

    那封信上,写着这样的文字:

    “爹爹,我还是忘不了南方。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请恕岚儿不孝,岚儿已经在南行的路上,并且永远不会回头了。

    今夜,岚儿弹琴时,心事上涌,悲不自已,将琴摔碎,可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块琴木竟摔成了剑的形状,而这架琴正是当初音濡补送到府中的信物。我将那把剑磨了几下,勉强可当做一把木剑;我打算带着这把木剑,日夜兼程,前往金陵。有这把木剑在身边,我就仿若感觉到音濡在我左右,前行之路,也必将不再感到孤单吧。

    这并不是临时起意。在家里的这三四年来,无论是守孝之时,还是在期满之后,在每一个孑然一身的夜里,我都无法安眠。我常疑惑到这是为什么,却又心知肚明。

    因为岚儿的魂在南方啊,爹爹。我的梦里,我的心里,全是南方的模样,全是南方的声音。我的眼泪,是秦淮河里的流水;我的歌声,是金陵城里的燕语。我的梦里,全是童年时的恣意,以及恣意后的欢颜——

    以及那个人,爹爹。他被永远葬在了那里。多少轮的孤月,多少阵的寒风,掩盖着他早已凉透的白骨,安抚着他夜夜执守的灵魂。

    我要回到南方,我要去找到那些我爱的人们。他们的灵魂永远驻留在了那里,我将守着他们度过自己的余生。

    我要回到南方,即便它已不再是明朝的国土。因为那片土地,那片土地上的故事是永驻的啊,爹爹。明室那风雨飘摇的江山,就任他们苦苦支撑吧;我只愿呆在那片热土,自己守护着那些他们未能守护的梦来。

    因为我爱着南方,爹爹。

    因为我想着他们,爹爹。

    因为,那些悲恸的,快乐的回忆,都让我忘不了那里,爹爹。

    所有的豪情壮志,天涯旧恨,都逝去了,爹爹。此刻,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岚儿仅有的心情,就让岚儿最后写出‘思南’两个字吧。”

    祝言驯读完了信。他合上了信封,许久也未吭一声。他的手紧紧握着信封,眼神里不知是带着忧伤,还是迷惘。当下人们来向他反映岚儿的踪迹已寻不见时,他只是叫退了他们,然后一动不动地坐在了床榻上。

    夜晚,祝言驯陷入了甜美的梦乡。在梦里,他仿若又回到了弱冠之年时的金陵老家。他从自己苦读的书房走出来,面朝那小小的院落。在那里,他的父亲正在磨着自己心爱的宝剑,他的母亲在正桂树下为他织着衣衫,他的先妻,一边哄着还是婴儿的岚儿,一边笑盈盈地向他伸出手来。

    祝言驯的视线模糊了。

    那是南方的燕语,那是无限的梦与轻灵,以至于每一个思南者想起那样的时光时,心里都不自觉地涌起层层的波浪。那浪花拍打在礁石上,在漆黑的夜空下鸣奏着美妙的音乐,在浩瀚的大海里绽放着夺目的光芒;而那样的音乐与光芒,是如此地炽热,足以温暖他们的整个人生。

    那是无数思乡者的情怀。它们赤诚,它们汹涌,它们坚贞,它们闪耀,它们洁白无瑕,它们与世无争,它们点亮了青葱的梦想,它们在模糊的人世间,永远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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