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场前五分钟,梅狸这个老女人往我腰上一搡,又油腻腻顺手掐了一水儿,怪声怪气的冲我呲牙:”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呆在这,灯光一亮就给我上,唱不好看我怎么招呼你个小丫头。“
我装作乖巧的朝她眨巴眨巴眼,瞧见她妖妖娆娆的一扭身,踢着艳红色的小皮鞋扭远了,我两腿一蹬甩了鞋子,一溜烟冲回化妆间,婉琴正撩起温水湿着手帕,我顺手撞开她一个猛子扎进脸盆里。
百乐门是个什么地方,歌舞升平灯红酒绿,全上海最有钱的公子少爷们都在这,全上海最新潮的玩意儿,最好吃的西点,最醉人的红酒——还有我们东家是个喜欢西餐的——最好吃的牛排全都在这。来这里的客人们不是非富即贵,那一定是大富大贵,富人们贵人们自然要看最漂亮的姐儿妞儿,所以百乐门哪是这么好进,想我当初塞给梅狸的那对宝石蓝耳坠子就抵了我之后在这一年的薪资。
不过我才无所谓,那耳坠子又不是我的,虽然我没明说,不过想想梅狸那老姑娘在这大上海的风尘圈里滚了这么多年了猜也猜到了,这对子蓝莹莹的玻璃珠,整个大上海就这么一对,是我半夜从我大姐的梳妆柜里随手摸出来的。
这么显眼的玩意,梅狸可没傻到公然戴出去。
听说梅狸几年前就跟了我们东家,这才不抛头露面,显得好像百乐门的老板娘似的。
不过女人嘛,又是这么个没名分的老女人,还不赶紧趁着能捞的时候为自己的老年生活打点打点?就这么一件玩意儿,后半辈子连带棺材本都有了,她高兴还来不及。
当然啦,我自然不是为了让她高兴才送了这么个东西,她若是只要钱,我翻翻我的压箱底凑那么几件大概也是能比得上的,但那不一样——这对耳坠子是我家老爷子从俄国带回来的,挂的是我大姐赵清韫的名字,挂的是我们瀛博府赵家的名字,你区区一个过了气候的卖唱女,活着得有点眼力见。
我摸摸自己颈上的玉坠子,看着幕布缓缓拉开,藕荷色的小布鞋轻轻巧巧的走上去,朝梅狸姐乖巧的那么一笑——
我真是聪明。
我原以为百乐门是个什么好地方,来了两天就知道了,可不就是个只让看不让摸的青楼。青楼就青楼吧,反正也不接客,可这打扮委实是俗了点,大红大绿大紫大蓝,我这是唱歌来的还是开染坊来的啊?最可气的是这胭脂水粉,如花似玉的一张脸一个星期肿了三圈,家里以为我又和谁打起来了,纷纷问我耳光怎么扇的这么匀称。
我撩了撩滴着水的头发,清清嗓子:
冬有繁华春有雪,
铁树开花根落叶,
天上落下银满钵,
地下长出水无根,
… …
哈哈哈,梅狸绞着手帕站在东家后边,脸上红一片白一片,牡丹花味道的脂粉簌簌的往下掉,可别哭啊,哭了就结成块,就是啪啪的往下掉了啊。
我越唱越高兴,眼风一瞟瞟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一身戎装,高高的个子垂手站那儿,想不看到都不行。好像看到我在瞧他,他低头对坐着的少爷模样的男人耳语了两句——我想起来了,站着的这个不是顾兆覃顾尉官嘛,前两天还来过我们家呢,老爷子看我在偏厅玩,让我给他上壶茶,结果我手一滑泼了个满堂彩,顾先生啥都没说,我可偷瞄见他左手被我一茶杯烫的,一块好皮都没有。
坐着的那个又是谁啊?
我后悔蹬了梅狸给的那双八尺高的高跟小皮鞋,藏在旗袍下边的小布鞋再垫脚也看不见。我嘴里的小调越来越低,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变成了嘟囔:
山有木兮木有枝,
悦君不若悦己容,
古有相如凤求凰,
却无抛江弃山痴情郎,
何以待美人迟暮红颜老,
相知相忘裙袖两茫茫,
… …
那年轻军官忽的站起身来,我吓的声音一颤——这一颤倒叫我想了起来,这公子哥可是周家的老三吧?话说我们家和周家也算是可以了,小时候周家大哥哥还带我赏过花灯,二哥哥也给买过糖画,到是可惜了二哥哥英年早逝,就是前两年的事,那时候小,现在回想起来,更觉得唏嘘了。
我唱完刚下台,就远远看一个红衣服像旋风一样向我这边旋过来,我一个激灵就想跑,结果头发一把被抓住,梅狸另一只手拎起我的耳朵把我整个人丢了回来。我啊呀呀呀的装可怜,她一巴掌拍我后脑勺上:“死丫头我说什么来着?再搞砸了我让你好好见识这百乐门的厉害!”
等她走了婉琴悄没声的告诉我,根本不是我唱的有多砸,而是我们那老不死又多嘴多舌的东家四平八稳的坐在梅狸旁边,幽幽的赞了一句我的月白锦缎雨时花样的旗袍。
隔天我轮班休息,一觉睡到大中午,前厅不用说早就撤了饭,我吊儿郎当的打算去厨房偷点吃的。经过我大姐的院落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一声轻笑——这又淑女又矜持的架势,露出两三颗珍珠光泽的小白牙,又赶紧拿手帕掩住,你说这较劲不较劲。我被她这较劲的笑一勾,就想看看她到底在对谁摆谱,结果脚下没留意,结结实实摔进了房去,赵清韫被我一吓,手里茶杯啪唧一下摔到了地毯上。
这下惨了,那个茶杯认得,那个地毯我也认得,她要是在老爷子面前那么一扭脸,我在百乐门那点薪资全得搭进去。我赶紧赔了个笑脸:“大姐,我,我是来还上次借你的簪子的,你还记得不?”
刚才没注意,这么仔细一瞧,我大姐脸上哪来的两坨那么红的耳光印儿啊?我瞧着坐在对面与我大眼瞪小眼的周老三,一脸怂样也敢打我大姐?!
没想到我大姐一点不向我诉苦,反而大气的甩甩手:“算了,送你了。”
我瞪大了眼睛:“那这茶杯和地毯......您可别和爹讲......”
她不耐烦的朝我翻了翻眼睛:“我什么时候同你计较过这些?”
哦,我明白了,她这是和周老三这摆排场呢!我索性走进去,倚着她的梳妆台随手摸了一个钗子把玩:“咦,大姐你瞧这和你刚送我的那个簪子像不像?“
”你要是想要也拿走。“
这么大方?我又拿起个碧玉坠儿:”大姐你这么年轻干嘛戴这么老成的东西啊?“
她总算肯正眼看我:”你要是喜欢就拿着玩吧。“
哈哈,赵清韫啊赵清韫,今天我要是不好好捞你一笔我就对不住周老三喝得那壶茶。我仔细寻摸了一圈,挑了一个最贵、最花哨,估计我大姐都不怎么常戴一戴就要抬不起手的镶钻水晶茶玉镯子:“那大姐你瞧这个。。。”
“赵清恪,你有完没完?”
眼看着我大姐的耳光印儿由红转青,我讪讪的放下镯子,但把另两件玩意儿好好的装进衣兜抬腿准备走人:“那我就不打扰。。。”
“等会儿,”赵清韫趾高气昂的站起身来,她原就比我壮实些,今儿还偷摸着在洋裙下边穿了高跟鞋,眼风朝下一瞥就把我瞥到,”把镯子拿走,你碰过的东西,我不要。“
我眯起眼来看着她,好像一只懒猫儿在打盹——我碰过的东西?我碰过你爹碰过你娘,碰过这赵家大宅的角角落落,你赵清韫有的我赵清恪伸手都能抓来把玩两下,你再喜欢的玩意儿我要是愿意分分钟都能丢到角落,让你这辈子都找不到。
然而我什么都没说,说了我估计何止年夜饭,这辈子都别想在赵家上桌吃饭了。我顺手摸了镯子揣起来,朝她怒了努嘴:”那我可得找个时间把姐姐的首饰都摸一边了。“
我说完便撒腿跑了出去,听见她在身后气急败坏的和周老三道歉,说什么家父纵容小妹最没教养请公子见谅什么什么的。
我对她这番虚伪嗤之以鼻,都什么时代了还公子公子的。我把赃物扔回房,拽了包出了大门。要不是我这么大喇喇的从赵家走出来,估计街上的人得觉得我是新来的卖报小厮。也对,我早就不上洋学堂了,家里做的洋装有时也没我的份儿,我穿的是从我四哥哥清永那儿淘来的旧衣裳,我这个四哥身体不好,瘦瘦巴巴的,不过人还是不错,我给他端茶递水讲故事,他就让我看上什么随便拿。
我今儿要去的是周宅,就是坐在我大姐房里的周老三他们家。不过我和这个老三不熟,和他大哥周子沛还是能说的上话的。远远周大哥看见我过来,就差旁边的警卫官上街去了,我才喝了一杯茶,果然热腾腾的糖炒栗子就给我买回来了。
周大哥笑我从小到大就爱吃糖炒栗子,真好打发。
我就着他的话嬉皮笑脸,我可不就是好打发,我就是赵家的小叫花。
其实我今天特地来一趟,是知道他被他家的老爷子给禁足了,原因嘛,是他终于把那个北地嫁来的新媳妇一纸休书给赶回娘家去了。
他问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人家一个好好的大姑娘千里迢迢的嫁过来,这还没一个月就被夫家赶回去。
我心想你既然都知道有这么一天,你当初干嘛拜那个堂。再说了,全上海城的人都知道你们俩是政治联姻,她还指望你能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怎么着?我嘴里含着栗子连连摇头,不过份不过份,那么一个丑八怪要我我也赶她。
哟呵你还说人家丑?
她吃瓜子吐满地的皮儿还不丑?她一写字就弄得满手墨还不丑?她吃饭桌上全是米粒还不丑?
周大哥年轻时候也喜欢过一个姑娘,那小姐我也见过,还是他带我偷偷在院子外面瞧见的:那真真是个美人,连我们家最漂亮的三小姐也没法比。那眉,那眼,只幽幽的看着别处,就把你的魂儿都给勾去了。这做派更是难得,虽是小门小户,但举手投足尽是前清遗风,在这么个洋味儿的大上海,这繁杂却又精致的小家碧玉,把我周大哥牢牢实实的迷住了。
后来不知怎着了,那姑娘死了,周大哥再没约过女朋友,也没娶过亲。直到前月周老爷子实在看不下去给定了门婚事,这不我周大哥处了二十来天就把人轰回去了。
我心里也明白,周大哥如今已三十有二,我爹三十二的时候我第三个姐姐都出生了。但那又有什么办法,那姑娘死了,连周大哥的一缕魂魄也跟着死了,现在的周大哥缺了那一缕魂儿,再不能对别的姑娘起念头、动春心了。
我瞧见周大哥明明心里又是唏嘘又是难过,却表面上对我爽朗的笑,赞我倒是比他们家老爷子看得明白多了,丑八怪就是丑八怪,脸上攒出那笑脸有什么用。
你家老爷子不是没我看得明白,他就是让你娶个王八变得乌龟精你又有什么办法?
周大哥一巴掌拍我头上,你还是吃你的栗子吧。
我在周家用了晚膳,周大哥送我到门口,身后顾兆覃给我递上一个小包袱,我掀开一角,看见里面的烛火。我鼻子一酸,忍不住上前抱住周大哥,他拍拍我的背,说,我们恪儿以后能嫁个好夫家就好了。
我推开他,嫁什么嫁,一生不嫁才是好的,我赶明也让人从夫家赶出去,你那时候才有的好看!
今日河边人十分少,可是秋天到了,一入夜,人们便都感到冷了罢?我看着河面上宁静无澜,好像墨汁上盛着碎了的鎏金,那是闪烁的星子。我拿出烛火,连点了三盏小橘灯放进河里。
今天是赵四姨太太的生辰——这么说太抬举她,除了我还有谁记得赵家有个四太太,四太太还有个生辰。
不若说,今天是我娘亲的生辰。
我翻了翻包袱,里面还象征性的装着几个捏成小兔模样的馒头,据说那都是给鬼吃的——我想了想,还是自己吃了。没有长寿面,我也不能拿几个馒头糊弄她。
我回过头递上一个:“你要吃吗?你家厨子蒸的馒头真不错。”
周老三愣愣的摇了摇头:“你怎么知道我在你后面。”
我“哧”地笑了一声,百乐门的姑娘们哪个听不出身后跟过来的脚步声。
周老三一路从周家跟我到这,此刻终于敢光明正大的坐在我旁边的石阶上,一派老成的样子问我:“我大嫂,可是你挑唆我大哥赶出家门的?”
我心说要不是我当初劝你大哥既然进了门就多容忍,你大嫂说不定连你敬的那杯子茶都喝不到就打包滚蛋了。许是刚才碰巧他看到我与周大哥在门口那一抱,心里有了那不像话的猜忌。
我继续吃我的馒头:“要知道你嫂子的事你自己去问你大哥,你来问我做什么?”
他大抵是看出了我的坦荡,讪讪的问我:“你这是忌谁呢?”
“我?我不忌谁,今儿是我娘亲生辰,一盏橘灯给她庆生,一盏橘灯算是礼物,还有一盏,就当作给我大哥的吧。”
他一脸错愕:“你大哥不还活着?”
我不去瞧他,自顾自的说:“你说赵清樾?他才不是我大哥,我大哥要是活着,今年应是和周大哥同岁。”
我娘亲年轻时候是个绣娘,江浙那一带数得上名的绣娘,我爹年轻的时候去那边游历的时候遇见了她,之后就是俗套的一见倾心啦海誓山盟啦,反正就是私定了终生。终于,我爹给家里叫回去接掌家里的事业,临行前信誓旦旦的说一旦安定下来,就接我娘回上海。
后来所有人就都知道了,我爹一回了上海,就娶了苏家的二小姐做了正房,二姨太太是个医药世家的女儿,三姨太太是个戏子。等把这三位娶完了,我爹终于想起来还有个少年时候的发妻,那时候我哥哥早已出生也早已夭折了。
赵清彦,我嘴里含着这三个字,从他出生起就没能被人唤过的三个字,我这位哥哥与我一奶同胞,却并无缘相见,我午夜梦回的时候听见娘亲喊着彦儿啊彦儿,心想你如是在世,是不是连同娘亲连同我赵清恪,都不若今日这般。
周老三听得入了迷,他当是个故事,是个大家族的桃色秘史,我却难以陶醉,过身的两位都是我的血肉至亲——我摸摸颈上的坠子,清清嗓子沉着的问他:“你和我大姐的婚事怎么样?”
他又一愣神:“你怎么……我与赵小姐并,并不是……”
我冷冷的哼了一身,并不是?并不是你如何能进得了赵家大小姐的闺房?你真当我以为那两坨胭脂样的红晕是耳光印儿啊?
“我觉得你还是早点娶吧,娶一个你爹看着也顺心点,别老揪着你大哥不放,进门也和守了活寡似的。”
我看着周大哥的面子上,费点口舌给她们拉个红线。
他眼睛里恢复了些许清明,竟然反问我:“我为何就得娶你大姐?”
我心想这不明摆的事嘛,周家赵家,门当户对,老爷子也默许,而且难得我大姐也能瞧得上你,你一好好说说,保证就嫁了你了。
他手上把玩着什么玉坠子,悠悠的说:“你这么一说你大姐还挺好娶的啊?”
我一听这事有门,便赶紧趁热打铁:“我大姐其实不怎么好娶,赵家大小姐怎么能好娶,平常人碰都碰不到衣角的。但我大姐这人真是生了一幅好脾性,最懂得解人心事,又贤惠无双,着实是妻子正房的典范,别说其他家的姑娘,我们自己家的几个姐妹也差之千里,快马加鞭也比不上的……”
“你们自己家的姐妹?”
“可不是嘛,我二姐太娇气,你与她说话,她看都是不肯抬头看你的;我三姐虽然漂亮,但是没脑子,你和她说个什么事的得解释半天;我四姐倒没什么不好,不过她在学堂里已经有个相宜的男子了,你若是娶她,可不嫌麻烦啊?”
“那你呢?”
“我?娶我你还不如娶我四姐呢,我不打算嫁人,嫁了也是打算像你嫂子似的被人赶出来的。”
“你不嫁人?”
“啊,我不嫁人,我干嘛嫁人?”
“你不嫁……”他扶额想了想,放下耐心循循诱导我,“这么想吧,你爹如果有一天给你订了一门亲事,必须嫁,不嫁就这辈子都不让你出家门,那你觉得那人怎么样你才能勉强的嫁过去?”
“我……”
“嫁过去也不跑的?”他飞快的加那么一句。
我仔细想了想,再仔细想了想,郑重的开出条件来:“首先,得有钱吧。”
周老三额角冒出一滴汗,不知是不是想起了我今天白天在我大姐那儿敲来的几件玩意儿。
“他要是有钱,就不用来花我的,也不用常常来拜访我家老爷子,说些什么肉麻的屁话——我二嫂家是个开钱庄的大户,但我怎么也想不通开钱庄的怎么会没有钱,带着自己的爹娘来我们老爷子这里伸手。我看着那对老夫妇,觉得给他们喝雨后龙井老爷子你也真大气,给他们还不如施舍点给我。”
周老三点点头:“还有呢?就只是有钱?”
“还有,他得……喜欢我吧。”
我本来想说爱的,但这个字刚溜到嘴边我头皮就紧了一紧,赶紧改了口。这个虽说看起来是没什么重要,则其实是十分重要的一点。就好比百乐门的姑娘,每天环肥燕瘦什么样子的姑娘没有,清淡有之浓艳有之清傲有之妖娆有之,甚至长的好看有之长的难看也有之,然而那些唱的不好的、长的奇怪的,就偏偏有客人好这一口。虽是没有别的姑娘索的小费多,但这些剑走偏锋的往往最稳当。而且嫁娶嘛,多多少少还是得看得上吧,就像老爷子看上我娘亲,我们东家看上梅狸那样,一对了眼,那自然是怎么看也看不厌,怎么亲昵也亲不烦了。
周老三笑出声,我奇怪的看着他,他是知道我在百乐门唱歌的啊,果然我那天还是唱砸了吗?
我不理他,继续列单子:“最后一点,得像我东家常教训的那样,有舍有得才好。”
“得就是你,那舍是什么?”
“这个……”我攒了攒眉毛,好像吃了什么酸果子的模样:“这个我其实也不知道,但我就觉得吧,得来的太轻易,不是什么好事。你看我们梅狸姐,当初跟我们东家的时候就说,有了她之后东家再不许纳姨太太,她果真就是最后一个。你再看我爹,当初我娘死心塌地的跟着他,什么都不要,结果我爹还不是娶高兴了之后才想起她,虽最终是没负了娘亲,我大哥又怎么算呢?就是往远了说,薛仁贵和王宝钏,司马相如和蔡文姬,李隆基还有四大美人之首的杨玉环,谁能说谁对得起谁。要我说,薛仁贵不出山才好,司马相如更别弹什么凤求凰,李隆基就应该舍了江山,负了天下人,也不该负了那一人!”
不知道是不是被我这些个豪言壮语吓着了,周老三看着我一动也不动。我讪讪的摸了摸鼻子:“我就是说说,说说罢了。”
所以我才说我不嫁,嫁人有什么好的,古往今来有几个金童玉女白头偕老?有几个白头偕老举案齐眉?还不是好的时候情情爱爱恩恩我我,撕破脸皮的时候也当真不留情呐。就连周大哥周子沛,虽是为了那如玉般的女子丢了魂儿失了魄儿,终生不娶也无悔的样子,可谁又知道,若是那姑娘没死果真嫁与了他,他就能一生一世唯卿一人呢?
我望着河面上的星子,娘亲,你死得时候他都没能来看看你,你呢?你病榻上伸着手,到底是看到了彦儿,还是让你迷了眼,乱了心,最终了了一生的那个白衣呢?
我踢踏着大了一号的鞋子迷迷蹬蹬的走回家,手里还握着一柄白玉雕的扇坠子,好似提醒我刚才听到的看到的并不是梦,那可是比真金还真的事儿啊。
经过大姐的院落的时候,她正好推门出来,瞧见我这么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是翻白眼又是哼哼,鬼才信她贤良淑德天下无双。
我忽的想起白天她说“我碰过的东西她不要”的时候,我心里想的那番话,不禁被自己吓到。娘喂,我说的什么你喜欢的东西我都能抓来玩两把那可真真是图个快活,不曾想这么快就灵验了呐。
我回想周子晔瞧着我的眼神,黑色的瞳仁里面好像也钻了几粒星子,他笑起来可真稚气,只管把手里的坠儿往我手心里一塞:“这可是北疆出了名的汗田宝玉,你们赵家就是想买也得费十二分的功夫,还不见得能求得到,这样可是算有钱?”
我莫名奇妙的看着他,还不等我说什么,他一手将我揽过去,在我的眉脚上就是一亲,定定地把我盯住:“家父本有意想我和赵清韫联姻,我却因着你一首曲子改了心意,这样可算是倾心于你?”
我被他亲的一动不敢动。这,这一切来得太迅猛了,简直比我娘病倒还要来得快,三天之内啊,我大姐的未婚夫婿竟问我可倾心?不不不,这不行,这说什么也不行。
我连忙推开他,哑着嗓子强装镇定:“周三哥,你可别闹脾气了,等你和我大姐成了婚,你就是我大姐夫,我大姐,我大姐她可是天地无双的人儿,你与她一块儿一定……”
他恼怒的蹙起眉头,扳过我的肩膀:
“赵清恪,“他叫的这样用力,”我不想与她一块儿,我想与你在一块。”
我烦闷的一翻身,啪唧一声从床上掉了下去。
周子晔最后说的话在我晕乎的脑瓜子里荡荡悠悠,他说:“清恪,等着我为你舍江山……”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前厅吃饭,老爷子见了我居然没发火,让容姨添了个板凳加了碗饭。我心想老爷子今天心情可真真是大好啊。扒拉了两口饭听见老爷子冲我说:“怎么样,饭菜可还合口味吧?”
我正惊慌的嘴都合不拢、心里盘算着老爷子终于要把我赶出赵家了吗,旁边一个声音朗朗的替我答应上:“谢谢伯父关心,可口之极。”
我抬起头对上那人的目光,“噗”的喷了他一脸米粒。
“周老三?一大早的你想干什么啊!?”
“赵清恪!”还不等周子晔说什么,老爷子先替他出了头:“越来越没规矩了你,别吃了,给我回房面壁去,别在这丢赵家的脸!”
我还没反应过来,周子晔在桌下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冲着极怒的老爷子清清朗朗的说:“伯父先别急着骂清恪,我今天,其实就是为了清恪而来。”
我浑身一个抖擞,灵台瞬间清明。我的娘啊,这小子可不是为了退亲顺带再提个亲吧?要是那样我不用再等到出阁,我分分钟被赵老爷子踢出门去啊。
我一脚踏上他的军靴,死命的碾了下去——不要啊,可千万不要说啊。
“哦?”我们那老爷子还真把他的放的屁当话:“子晔侄儿为了清恪而来?这是为何?”
我两手反抓住他的手腕,周老三啊,你可千万别犯混,你这么一说出口,不说我是否真能嫁了你,在这赵家我可再也无地自处。因着你今天的一句话,我就是那夺了姐姐男人的贱种,我就是那勾引了姐夫的孽障,你一句话的事儿,让我出嫁之后再无娘家,没出嫁也要被娘家赶出闺房啊。
周子晔周子晔,你昨儿信誓旦旦的说喜欢我,你瞧瞧我这双眸带水的可怜模样,你可忍心啊?
许是周子晔听到了我的心里话,又许是他真瞧见了我眼里逼出来的那点儿泪花儿,他声音忽的降下去,连头也垂下去,闷声对老爷子说:“昨儿看见清恪在河边上放河灯,也没能送她回家。今日特地来看看有没有事,女孩子走夜路总是不好。”
我松了一口气,一摸额上,竟然全是冷汗。周子晔用肘子碰了碰我,桌下那只刚刚抓住我的手递了帕子过来。
原不是看到了我的泪花,原是看到了我的冷汗。
谁理他是看到泪花还是冷汗,只要没说出那句混账话,我赵清恪就算你周子晔今日救了我一命。
第二天,周老三又来了,这次更嚣张,不是一大早来蹭我们赵家的早膳,而是大半夜的翻了我院子外边的矮墙。
那句话怎么说的?生活好似百乐门,你永远不知道下个上台的客人砸了哪个小厮的牛排。
我手里掂量着轻飘飘一点子薪金,绕了小门偷偷溜摸到我的小院子,这一抬头就看见,我屋外有个高高大大的柱子杵在那里。我吓了一跳,自然不可能真的相信那是根柱子,正准备把钱包收到身后,那根柱子大跨步着两步走到我面前。
“你怎么才回来?”
我看清了来人,恨不得一掌把他拍晕过去。
“你看那个百乐门的小姐是白天唱歌的?”我没好气的冲他哼哼,推是推不开他,我索性不理他抬腿就往屋里走。
“我今天退了亲了。”
我脑子里轰然一声,周子晔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我脑瓜子里炸开了锅。退了亲?退了你和赵清韫的亲?老爷子那暴脾气你怎么还敢进赵家的门,不,翻赵家的墙?慢着,我痴痴愣愣的回过头来与他望着:“你可是说了要娶我的意思?”
周老三蔫了吧唧的哼哼了一声,到底没说出什么,只是颓败的摇了摇头。
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砸的我脚一软几乎站不住。那就好那就好,老爷子气死是老爷子的,赵清韫哭死是赵清韫的,乱世之中豪门之下我能保全自己就不奢求别的了。我喘着粗气温温和和劝着他:“周三哥这可算是想明白了吧?我与我大姐是比不了的,你今天既然退了我大姐的亲事,那与我则更无好结果,寻个别家的大家闺秀,也是好的……”
“清恪,你以为我没有提亲是不想娶你?”
“那若不然呢?”
他猝不及防的抱住我,整个人都沉沉压在我肩上,好似故意不让我看到他的脸:“我是在等你的回答——我有钱,喜欢你,肯为你放弃联姻,你可倾慕我些许?”
我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倾慕?何为倾慕?我何曾倾慕?嫁娶又何须倾慕?我若是倾慕,怎又能是你?
“清恪,你若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尽管去想一想,与你交好的公子先生们,到底是否有比我还能让你瞧上眼说上话,赔了一生一世也无悔的呢?”
他又盯着我的眼睛,好像要从里面找出他自己的倒影,我却先从他的眸子里看见了一脸震惊的我自己。
“我明日再来找你,晚安。”
他吻过我的眉毛。
我躺在床上,脸上是火辣辣的疼与焦灼,我简直怀疑心黑的周老三可是往嘴唇上摸了辣椒油,要不然怎么从眉毛到颈子,像火一般烧红了一片。
我从小与周老三并不相熟,他是周家最小的一位,与我大姐同龄,等我长到能抱着去周家拜年串门子的时候,他已是少年初长成的模样了,我趴在在墙角偷偷望他,眉眼清秀的与地上的白雪融为一色,却又被树上的红梅衬得愈加风华。
周大哥站在我身后把我拎起来:“哈哈哈,赵家小九思春咯。”我飞快的推开他,恨不得一头扎进雪堆里。
后来周大哥找到我的时候,我蹲在角落里抹眼泪,大过年的哭成这样可真是晦气,果不其然,我一回家就听说四太太病倒过去了。
我至今都不明白,我当初怎么能还没知道我娘亲的病情就哭的那么伤心,说不定我根本不是像我想象中那样与我娘心连着心,说不定我真是动了凡心,红鸾星动了呢。
可是,可是那年我才六岁啊。
我心里有事,一夜未眠。
等到第三天,周家的两个兄弟竟然一块坐在我家的大堂上。
要不怎么说周老三还是有点脑子呢,他肯定知道,有了前天退亲一事,还没等走进大门就被李叔和阿黄赶出去了,抓上周大哥可就不一样了,一来是卖这周家的面子,二来我家老爷子喜欢周大哥可是甚于我自己的几个哥哥的,这尊大佛往那儿一坐,老爷子什么气不都得消了。
我一瞄见周子沛都在那儿了,心想周老三肯定还有幺蛾子——这可不,容姨拿了件新衣裳风风火火的给我换上,这手法都赶上梅狸逼着我穿开叉开到腰的演出服了。
但这衣服可真是件好衣服,青萝样子的洋衫小褂,配象牙白的滚边长裙,这么清新素雅的调调,想必只有我四姐赵清赜了。
“来来来,清恪,快见过周大哥周三哥。”
周子沛瞧着我,两眼里眯着笑意怎么也藏不住。周老三肯定给他透露了我的事,说不定他看着我就不由自主的想起我六岁时候的事情。我在心里咒骂着:“你不是还在禁足?我才不信是你家老爷子放你出来的,看回去之后周伯父不打断你的腿。”
“清恪啊,子沛说你前两日去探他时给他带的铁观音绝妙之极,比他家年初得来的铁碧螺还要好上几分,他派人寻遍了全城也没能找到那么好喝的茶叶,今天特地来请教请教你,那茶到底是何处寻来的。”
老爷子嘴上说的客气,心里还不知是怎么想我。一来是我前日去寻周大哥的事无人知晓,他肯定觉得我对周子沛这样上心,看来是有心要攀高枝;二来我一个连零嘴儿都没钱买的失宠丫头,哪来的钱给他买什么绝妙茶叶,说不定心里正盘算家里到底是谁的茶被我顺手牵羊了去。
不过周大哥抛出了铁碧螺这个噱头也算是不傻,我家老爷子可是对那一小撮儿干草垂涎很久了。
周大哥稳稳当当的从周老三那儿接过一个四方的铁皮小罐儿,双手与老爷子奉上:“听闻伯父对茶道也深有造诣,若不然清恪也不会小小年纪就有如此的品味了。这盒年初新采的铁碧螺还请伯父别嫌弃,正好也让清恪尝尝,品是说不上,权当换换口味。”
听听听听,要不怎么说我们老爷子就对周家老大青眼有加呢?
不过,周子沛这个不禁夸的话锋一转:“不知道清恪今天放不方便,带子晔将那日的茶叶再买些来,让我也认个门,下次再想喝好茶,也能有个门道。”
我瞟了一眼周老三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可算是等到周大哥把话说出来了,此刻两眼都放着光似的瞧这我家老爷子。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就像那前清那领了命的大太监,“喳”一声就带着周子晔上了街。
他看见我一脸不高兴,讪讪地说:“我也是没了主意才把大哥搬了出来,你若是不高兴与我上街,咱们这就回……”
“你可知道现在几点?”
“啊?”
“你就不能别一大早的就来赵家兴风作浪吗?你昨儿在我院子里喝着茶赏着月,我蹬着三尺的高跟鞋唱了大半场的歌;你倒是翻墙回家就上床睡舒坦了,我可是在床上翻了几百个滚儿睁眼到天亮;你一大早的就用了早餐施施然就来我们家了,我呢,我正想在厨房里偷点吃的呢,就被容姨抓去换衣裳来觐见你们哥俩了,你说我高不高兴?”
周老三低头痴痴的笑出声,他比我高一个脑袋,就是低着头我一抬眼也能看到咧到耳根的那嘴。我忽然想到他前两日就是用那唇划过我的眉毛,不由得也低下头去,一把火从耳根烧了起来。
他在路边给我买了碗馄饨,悄没声的、好像说秘密似的凑到我的耳边:“你昨天为啥睁眼到天亮啊?”
我被烫了一家伙,赶紧喝口水。
“你是不是在想,实则没人比我更适合娶你呢?”
“怎么没人?比你适合的人海了去了!”我本该理直气壮的这么顶他,结果嘴里被烫出了泡,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眉眼里面全是笑,看着我疼得没法儿驳他好像吃了蜜一样,他抓起我的手:“赵清恪,我们成婚。”
我们成婚。
他摸出戒指套在我的手上。
他说,我们成婚。
回到家后太阳已落了山,我站在赵清韫门外,痴痴傻傻地站那儿,余晖把脸颊晒得通红,我却一点也不知道进屋去。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
赵清韫长我七岁,她瞧不起我显我丢人,有时也在口舌上奚落我刁难我,但从没给我使过绊子欺负我,虽然是因为嫌脏了她的手不与我一般见识,我却不得不承认,她若是在我娘死之后随便使个坏,我也难以完完好好的活到今日。而如今,我却凭着这两分撞来的狗屎运,先要她伤心伤肺,抢了她的夫婿良缘,我怎么能这般残忍?
可是大姐,你怨我怪我,我看着周老三那样把我望着,却怎么也说不出不愿嫁你的这番话来,他的目光,好像浆糊把我的嘴封的那般严实。我六岁的时候就偷偷望着他,十七岁终于能与他说上一番话,今日我十八岁生辰,带着他给带上的戒指,我挣不开他给下的套,也逃不过这天赐的缘。
我想起那天大姐脸上的红晕,宛若少女一般羞涩可人,又忍不住一阵心痛难忍。
可最终,我才知道,我原是一分一毫,都没有对不起我大姐的。
我原来并未夺了她的夫婿,并未毁了她二十五岁才盼来的这份姻缘。
大姐成亲的时候,我呆坐在我的院落里面,忘了晚上还要去百乐门唱歌。我身上裹着棉被,风雪却一层一层向我袭来,我好像回到月前——
第一日我在百乐门的舞台上唱着曲儿,你坐在角落里听我唱着曲儿,我想望你却望不见,你一起身却乱了我心弦;
第二日我在河边放着橘灯,你一路跟着我走到河边,我问起你与我大姐的金玉良缘,你却问我嫁你可好;
第三日我坐在你身旁喷了你一脸米粒,你笑笑将手帕悄悄塞进我手里,我恳求你千万别向老爷子说出我俩的荒唐事,你一个闷哼随着我心敷衍过去;
第四日我揣了月钱绕路回房,你翻了墙院立中宵,我怪你兴风作浪把我赵家搅得鸡犬不宁,你却让我看清了自己的心;
第五日是我十八岁的生辰,你带我去黄浦江上看余晖粼粼,也不管哄乱的街铺,把戒指戴与我指上。
还有年少时那轻如远烟的一瞥,你与我今生缘分,原来只得六日。
周子晔,我嘴里含着你的名字。是你让我瞧见了我的真心,却又将我的真心,舍弃了个干净。
我把自己的关在房中已是第三日,我原不知自己是这样重要,我甚至都不知自己也有贴身丫头,跪在地上求我喝些米汤。三位姨太太都轮番上阵,硬是没有一个敢撬开我的嘴。
直到第四日,周子沛默默走入我的房中,我眼珠动了动,好像才发现这张脸与他有三四分的相像。
“清恪,吃点东西吧。”他缓声哄我。
“这些天大哥没来看你,你可怪我?”
我想说些什么,却到底发不出声音,只好摇了摇头。
他再也不说什么,只往我身旁坐了下来。
他并不是来探我的,我知道,他并不是来探我的,他只是也想找个地方,把自己关起来,来好好的伤心一场。
毕竟,周家三年内去了两个儿子,就是周子沛也挺不住。
我不在乎那个名分,只是不曾想我大姐这样痴情,冥婚也没挡了她进周家的脚步。
也罢,我合上眼,睡了个忘却浮生的沉沉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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