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城

“啪……”天空一声炸雷，一棵树倒下了，刚刚倒在土城的墙根底下，树着火了，滋滋的冒油，“好树。”刘印说。

刘印是村里的干事，平时好管闲事，女人生孩要管，婆媳吵架要管，谁家的马驴配种原来他也管，着实是个“管家汉”。

刘印用脚踢这棵树，然后像相亲一样，来回在树边上来回踱步。

“谁家要这棵树？如果没有人要，我就拿去生产队盖牛棚了。”刘印对着看热闹的村民说。“土墙前面尽量不要种树，看看，差点引了火灾，你要是好心，可以在土城里面去种，我绝不拦着。”

土城是当地的古迹，据说是刘印他曾曾祖父那是修的，目的是为了老百姓遭难的时候有地方睡觉生活。曾经有个记者路过这里，说这里就像一个影视基地。刘印问记者懂什么？记者被刘印问傻了，偷偷的拍了两张照片走了。

土城南边有个寺庙，刘印常去庙里宣传防火安全知识。这座庙叫地龙寺，传说这座庙地底下有条恶龙，每年春夏就出来发威，那几年当地的天气变幻莫测，春天多雨，夏天干旱，粮食大面积绝收。有一天来了一个老和尚，围着整个村子转了三圈，说这里有条恶龙，不是这里风水不好，而是需要一座庙镇在这里。于是第二年这里就修了一座庙，老和尚走了，来了几个小和尚，香火不断。

现在庙里有七个和尚，管事的和尚叫慧智。刘印每次去庙里慧智都会起一壶好茶招待他。有一次刘印问慧智和尚：“我们村里的土城大家伙都说推倒算了，我觉得万万不行，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就这么推倒，可肯定是不吉利的事。大师有什么高见吗？”

慧智和尚耷拉着眼皮，慢悠悠地说：“土城我知道，有些年头了，是个好东西。但要看是不是符合国家的政策。民心需要引导，硬要保留下来，肯定要有个说法。”

“说法有的是，一，这是古迹。二，这座城是吉祥之地。三，便没有挤占耕地。就这三点，完全可以保留。”

慧者和尚便不搭话，又添了茶水给刘印。

“我们寺里有没有着火的隐患？”

“我都看了，暂时没发现有什么火灾隐患。”

刘印从寺庙回村的半路上又去了一趟土城。他里里外外巡视了一圈，在几个土房子里面做了几分钟。然后背靠土墙，嘴里念叨着：“这么好的地方，种思想的地方，也种不了麦子啊。”

刘印在墙根呆了很久，太阳微微斜视城墙的时候，刘印叹了一口气，从兜里掏出一颗抽了半截的香烟，点着，然后把烟雾吐向天空。烟雾悠悠的顺着墙慢慢往上爬，一会儿形状如水，一会儿又变成一头牛，来来去去，走走停停，印着太阳升上天空。

过了几天，刘印对媳妇说：“哎，我说媳妇。咱家里有老爹和咱们的全家福没有？”

“没有，爹在的时候你就没舍得给咱照一张全家福。爹的遗像还是公社张秘书给的工作照。”刘印媳妇说。

听罢，刘印用脚在土地上画圈，又用脚擦掉，再画圈，再擦掉。又像掉魂一样，在兜里翻腾着。

“我的烟呢？”他说。

刘印媳妇用脚指头拎着布鞋出去，一会回来手里拿着一包烟，用眼睛瞟了一眼刘印说：“没注意就抽烟，一包长到两包，我看你的嗓子比炕洞里还黑。”

“你就不知道好好管管家里的经济？人家都买上小汽车了，咱们用的拖拉机还是别人淘汰的，别说小汽车了。还有，姑娘马上要毕业了，是嫁人，还是干啥的，你也该想想了。”

刘印点上一支烟，眯缝着眼说：“咱姑娘是大学生，有文化的人。找啥样子的对象要看她自己，啥年代了，还要你操心。再说了，我不是操这心的人，也不想操心。”

通常这时候，刘印媳妇会再唠叨几句，今天却出奇的平静，似乎这一切都是别人家的事。

第二天一大早，村民们陆续起床了，各忙各的，村子里一片祥和的气氛。

临近中午，几个干部到了村里，一个长得像大官的人先开口说话：“谁是刘印？到底咋回事？谁说。”

村委会挤满了人，好几层挤来挤去，七嘴八舌的只因见刘印的名字。

这时候刘印进来了，村民住了口，看着他。然后让出一条路，让他进去。

“听说找我有事，我刚去渠口转了一圈。”

几个干部围坐在办公桌旁，桌子上瘫着几页纸。

“你是刘印吗？”

“是的。”

“村民反映你的私宅占用公地，有这回事没有？”

“那不是我的私宅，我又不是地主，要那么大地方有啥用嘛！”

“那土城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也是当时他们商量好了一起修的，不是我们家的私宅。”

“我们就是来了解一下情况，又不是审判。”

刘印紧张，又觉得憋屈的要命。

一个中午，刘印很老实的把事情交代了一遍，几个干部也很老实的做了记录。他们说要查查资料，还要研究一下，如果情况属实，土城就要推倒。

村民陆续散了，刘印媳妇左等右等不见刘印回来。她去了村委会去找，没有，又去了渠口去找，也没有。还能去哪？终于在土城的枯木旁找到了。刘印蹲在那里抽烟，额头皱起几道棱子，眼角的纹路粘了灰，看不清眼睛有没有睁开，膝盖鼓出一个包，像极了脸前的枯木。

“老刘，回吧。你是不是为了自己，有些人明白，也有些人不明白。这土城是不是古迹咱说了不算，公家有人做主。”刘印媳妇说。

刘印没说话，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几分钟之后，忽然嘴里吐出一口浓烟，然后起身朝媳妇走去，用胳膊搂住媳妇肩膀，并肩往家的方向走去。

第二天，刘印去了镇上，找有关方面论证土城落实古迹的情况。可刘印并不知道要提供哪些资料，只凭一张嘴，哪能说服的了别人呢？一个干事接待了刘印，刘印就把土城建成的始末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这位干事有些不解，一个地主和土匪合建的土城堡有什么特别的，非要当作文物古迹保护起来。刘印说了半天，干事假装一头雾水，两人不欢而散。

回到家，刘印媳妇看出他今天有事不顺，大概猜到了因为什么事情。她笑着对刘印说：“当家的，我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刘印一听，两眼立马就开始放光：“说。”刘印媳妇端坐好，一本正经地说：“你看现在的社会，经济效益就是硬道理，我们何不把土城改造成影视城，这样一来，即给上面创造了效益，又保存了土城，这不是两全其美嘛。”刘印听闻，笑眯眯的捧着媳妇的脸蛋说：“哎呦，没看出来啊，我媳妇这么有主意呢。”但是，谁来拍电影？没有电影谁又会承认这里是拍电影的地方呢？这两个问题成了真正的问题。

刘印给能想到的地方和人都打了电话，希望他们来这里拍电影，但导演们对他这个地方并不感兴趣。心灰意冷的刘印彻夜难眠，他不想就这样放弃，如果这件事办不成，这座土城就将变成历史的瓦砾。

一个月过去了，秋收的季节马上到了，上头和下头把目光投向秋收，没有人再关心他的土城。刘印很高兴大家把这座城忘记了。只要能保住这座城，让他干什么都愿意。

刘印没有忘记上头对土城的轻蔑，他必须给土城找一把“尚方宝剑”，要不然这么多年的心血将会付诸东流。思量来思量去，还是自己拍一部电影比较好。拍什么？哪里来的钱拍？刘印除了忙村里的事儿，就是待在家里琢磨剧本。有了好几本，再去拉投资就好办了。

土城是座古建筑，适合古装片、抗战片，但这两类电影都快烂大街了，拍了也不会有投资人喜欢。思考再三，他决定拍一部爱情片，一个家族的几代兴衰荣辱，因为女人而起伏跌宕就是好素材。有了大纲，现在就是要往里面填肉，他的素材全部来源于自己的家族。他的曾曾祖父就有几房姨太太，其中刘印这门子，也就是他的曾曾祖母是一位退隐江湖的大侠，嫁入刘家之前是一位“劫富济贫”的女侠客，后来遇到了自己的心上人，一改往日的泼辣刁蛮，生了三个儿子一个闺女。

刘印的曾祖父是大侠母亲的第二个儿子，有一年被蛮夷掳走，做了驸马爷，老婆是公主，一个精通多国语言的奇女子，后来曾祖父不愿在宫中享受奢靡生活，带着公主来到老家。再后来有了两个儿子一个闺女。

刘印的爷爷是公主曾祖母的二儿子，老大参加队伍打土匪牺牲了。再往后，三代单传，人口越来越少，刘印肩上扛着几代人的故事，不得不说出来。

写自己家的事情，刘印信手拈来。很快剧本完成了。跑赞助也是碰运气，刘印的运气有点背。一次去省里，他遇到了初中同学张瑞。张瑞是出版社的编辑，文字方面很有功底，听说刘印写了一部戏，很好奇的问：“老同学，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一手。”

刘印说：“我这是没办法，我会写什么，能写什么，心里还是明白的。要不给看看，给我提提意见？”

张瑞推辞，说自己没那水平。刘印硬拉着张瑞去了饭馆，酒过三巡，张瑞没了定力，爽快答应了刘印的请求。

三天过去了，张瑞打电话来说：“老同学，你的剧本我看了，故事是不错的。但跨度太大，没有重点人物，能不能改一改？”刘印连称好好好。

刘印问张瑞：“如果我改了剧本，能不能拉到赞助？”

张瑞说：“不好说，现在粗制滥造的剧太多了，赞助商也不是傻子，他们投资是为了回报，只为了情怀，商人们不会出钱的。所以你的剧要有卖点，而且能吸引人。”刘印频频点头，听得出张瑞的话还是很中肯的。

刘印按照张瑞的意见改了剧本，尽量让三代同框，有重点的让一些人和事走出来，目的是把好故事集中在某个人身上，岁月更迭，荣辱与共，这个人的形象就立起来了。

刘印一顿折腾，剧本搞定，便东找西找有实力的投资人。

一天，一个姓董的商人主动联系刘印。他说刘印的剧本很有意思，一听就是张瑞找的救星。但刘印明白，张瑞也不是傻子，如果剧本不好，他也不会如此上心。很快拍摄时间和地点定下来了，但投资人要指定导演、编剧、演员。刘印可以参与分红，参与拍摄过程，但没有决策权。刘印有百般不愿意，但为了土城好，能忍则忍。

村里人听说摄制组要在这里拍电影，就纷纷跑去刘印家问情况。刘印不糊涂，他说：“土城肯定是古迹，需要保护人家才愿意来这里拍电影。”村民们信了，用崇拜的眼光看待刘印。

一年后，电影《荣城侠影》上映，千人空巷，老老少少都跑去观影。大家没想到电影里还有自己，土城成了一座漂亮的建筑，故事情节真实存在，不得不以此为傲。

刘印的小说成了畅销书，摆在书店显眼的地方。他自己给自己买了一本，亲自带进土城，打开一间很普通的土坯房，掀开地上的木板，钻了进去。里面灯火通明，墙壁上画满了奇形怪状的动物和人类。正中央放着几块排位，上面赫然写着刘氏宗祠，面前摆放着几把镶嵌着红宝石的宝剑。刘印慢慢地跪下来，捧着小说《荣城侠影》说：“列祖列宗， 不孝孙今天给你们带来了好消息，咱们的土城不用拆了。你们可以安安心心在这里待着。”

傍晚，土城霞光万道，凌凌然坐落在这里。外面的骡马安歇下来，万家灯火中老人小孩享用着晚餐。亥时，一阵刀枪棍棒的碰撞声从土城方向传来。全村人都听见了，刘大毛，二毛，三毛；刘大帮，二帮，三帮；刘……

刘庄村的人们都以为在放电影，不去好奇那些，自顾自的玩耍。很显然，只有刘印知道，土城里面在干什么，他可以安心睡觉了。好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