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初的苏北小村庄，东、西、南三面环河，汤汤的河水之外，是广袤连绵的芦苇荡，只在村庄的北边，有一条羊肠土路，蜿蜒着通向三十里外的集镇。
一个夏日早晨，太阳出来不久，空气中热浪滚滚，蝉躲在老榆树的深处，喊声如潮。
草房子内，坑坑洼洼的泥地上铺着芦苇席子，我和姐姐睡在席子上面，身下汗水粘滞。
母亲戴上草帽，扛起铁锨临出门前，躬着腰叫我姐，大丫，等到太阳落下去的时候，你搀着宝宝去大食堂，当心不能摔沟里掉下河。
姐姐半睡半醒地嗯哪一声，母亲就急匆匆走出家门，要赶去生产队挣工分，她的后背一片洇湿，蓝竹布褂子因为长期被汗泡灰染，早已失去了原来的正色。
我和姐姐兴奋得睡不着了，干脆坐了起来，胖乎乎香喷喷的面饼实在诱人，巴不得下一刻就吃到嘴里。
好不容易捱到日头偏西，我和姐姐急不可待地朝外跑。
走田埂，过木桥，跨河沟，绕小溪，七弯八拐，一路上大我两岁的姐姐紧紧攥住我的手，一不留神，我挣脱她独自跑开掐野花逮蝴蝶，她就追着我大声叫骂，死丫头，掉下河淹死你才好！
我们蹦蹦跳跳地来到生产队食堂，母亲捋着我们汗津津的头发，一面心疼地说不是叫你们迟些过来的嘛，看这日头把人晒伤了，一面忙不迭地把我们领到棚子后面，从茂密的树丛里扒拉出一个布包裹。
母亲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地解开，几枚水光溜滑的青果子跃入眼帘。
我俩扑了上前，抓起果子就往嘴里送，咯嘣脆，水滋滋，从口一路甜到心。
母亲见我们吃得欢，笑细了眼睛，告诉我们她下地经过五奶奶家门口，五奶奶拿出城里姑娘捎回来的青枣，塞到母亲手里，母亲担心挖河沟时青枣会从口袋里掉下地，就把青枣藏到了树丛里。
五奶奶一人住在村北头，年纪大，腿脚不利索，唯一的姑娘又住在城里，不常回家，我母亲时不时地帮她做些肩扛手提的活。
吃完枣子，我们就巴望着天尽快黑下来。
晚霞终于染红西天，王大爷开始往铁锅里掌饼（方言：烙饼），不一会儿，草棚子里一阵一阵地飘出饼香，犹如漫天飞舞的雪花，一层一层地把我们包围。
我们张大嘴巴深深地呼吸，不过瘾，只得一窝蜂地涌进草棚，围着铁锅，眼巴巴地盯着看。
锅上锅下忙得满头大汗的王大爷，嫌我们碍手碍脚，嚷嚷着出去出去，哪个不听话就不给哪个吃饼。
这句话有杀手锏的功效，我们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出草棚，再次乖乖地蹲到门口，再次张大嘴巴，深深地吸气。
左等又等，王大爷还是不叫我们，终于看见母亲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母亲走进草棚再出来，手里捧着白胖胖的面饼，喊大丫二丫快来吃。
母亲把面饼给我和姐姐一人一半，我们吃得津津有味，连手指头都舔干净之后，又眼巴巴地看着母亲。
母亲犹豫了，徒劳地抻抻衣角，然后，一左一右搀起我们的手，低头走进草棚，哈着腰跟王大爷说好话，近乎在求他。
王大爷咂咂嘴，在说了很多为难的话之后，才给了母亲半块，半块饼再一次一分为二。
母亲后来说不能怪王大爷抠门，在那些个家家缺吃少穿的日子，麦面饼难道不是如同珍珠一样的贵重?
生产队食堂掌饼，原本是按人头发放，一个整劳力才一块，怎么可能有孩子的份?
母亲分得一块饼，自己舍不得吃，完全可以放工后带回家，何必叫我们头顶烈日多跑一趟？
母亲动了小心思。
我和姐都不足五岁，母亲就指望大人们看在我们年幼懵懂的份上，不跟我们计较 ，多分一块半块给我们一块，哪怕这机会微乎其微，哪怕我和姐姐要头顶烈日跑几里路。
母亲自己饿了一天肚子，没关系，自己低三下四地求人 ，也不当紧，只要我们能多吃一口，她就心满意足。
然而，跟母亲有一样想法的社员不在少数，所以，每每到了掌饼的日子，生产队食堂的草棚外，总聚集着很多小孩，哪家的孩子不想趁此机会多吃一口?
我和姐姐狼吞虎咽地吃着香喷喷的面饼，母亲心满意足地看着我们，她脸上汗水流淌，眼梢眉角都荡漾着笑。
长大后，我每每问及此事，母亲总会长长地叹口气：那时日子太穷，吃上顿没下顿，没得办法，我只好厚着脸求人，只要能让你们多吃一口，被人打脸甩白眼又算什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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