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十分钟。
刚才进门后,她挑了张桌子坐下,服务员迎过来,她赶紧道:“我等人,待会再点。”
她挑的位置正好紧靠落地窗。窗外紧邻马路,夜幕中,汽车驶过,车灯的光束时不时映在玻璃上,一会儿又消失不见,像是轻轻拂过玻璃。马路对面的店铺招牌流光溢彩,缓缓浮动于落地窗上,从她的角度看去,红红绿绿的光芒在玻璃上营造出一种极浓郁的繁华氛围,这个夜里城里的热闹仿佛完全可以从这方明亮宽展的玻璃上见出端倪。只有凑近玻璃往外看,才能看清外面除了来来往往的车辆和在黑夜里寂寞灿烂的灯光,路上几乎没什么人,该热闹的一切都在夜色里兀自热闹着,然而总比白天多了几分冷清和孤独。
她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母亲悄然而至。
母亲无声在对面坐下。她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差不多快三个月没见,母亲依旧身姿窈窕、妆容精致,她认出她身上这身粗花呢套装是某奢侈品牌,心里不知怎的突然涌出一股不悦之感。她即使不看她也知道她正在皱着眉头打量自己,尤其今天她只是随便穿了件t恤和长裤就来赴约。母亲向来对衣着搭配、外表修饰分外讲究,从小就要求她时刻注意仪表,教她如何穿搭,她从一出生便是旁人眼中的小白天鹅,因为漂亮、精致、优秀,得到过太多赞美和艳羡,如果按照既定的成长轨迹长大,她肯定是顺风顺水,一路成长为父母期待中的“高门之女”。可是,偏偏一切都偏离了正常轨道,她如此坚定地和以前舒适的生活告别,也和父母之间划上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
她看了看母亲,却发现她并没有像自己预料中那般皱着眉头审视自己的衣着,而是静静盯着面前的桌面。她精致的妆容中透露出淡淡的疲倦,看起来若有所思。
她先开口:“不点菜吗?”
“哦,你点吧。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母亲的声音不大,倒比她平时说话多了些温柔。
她挑了挑眉毛,有些诧异母亲今晚的安静。其实她隐隐知道她是为什么疲倦,也差不多猜到了她今晚约自己出来的意图。她静静叹了一口气,心里莫名烦躁。
她随便点了几个菜,服务员拿着菜单走了。
等待上菜的空隙,她看母亲还是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便打算主动出击:“你今晚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母亲淡淡笑了笑,道:“没什么事,想着好久没见了,叫你出来吃个饭。”
她厌恶地把目光转开,微微抬头看着大厅天花板上装潢得富丽堂皇的水晶灯,灯体如烟花四散,灯光四溅,泼泼洒洒的亮光更加增添了酒店大堂的华贵气氛。这是母亲定的酒店,她十八岁成人礼就是在这里过的。
明明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直接切入话题?假意寒暄有意思么?
她于是带点挑衅的意味问道:“你知道我领证了吧?”
母亲喝完水正往桌上放下杯子,戴着钻戒的手紧紧攥着水杯。她的注意力不知为什么落在那颗钻戒上,钻戒的光芒又闪又亮,母亲的手略一抖动,那光刹那间晃了她的眼睛一下。
“我和你爸都知道了。”母亲的语气仍是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听见“我和你爸”这四个字,嘴角略过一丝嘲讽的笑意。
虽然明知没必要,她仍旧忍不住讽刺道:“怎么?你和我爸,你俩还在一起商量过吗?”
母亲没有做声,她不想在这个时候把所有的矛盾都挑起来。
她刚想开口,服务员就开始上菜,她默默把要说的话压了下去。服务员离开后,她却又不急着说话了。
“来,吃菜。”母亲给女儿夹了块排骨。
她见状也没说什么,静静夹了几口菜吃起来。母亲却几乎没动筷子,只是静静看着她吃。她又不自在了。
搁下筷子,她道:“你想说什么,赶紧说吧。”
“你吃菜……”
“别了,你这么盯着我,我吃着也难受。”
“……”
母亲又沉默了几秒钟,缓缓抬眼看向她,道:“你的婚事,会不会有些草率了?”
她依旧习惯性挑眉,嘴角下意识一撇:“为什么这么说?”
“你打算以后和小李去哪里生活?”
她没想到母亲这样单刀直入。
“回他老家啊,他已经接受了h大的教职。”
“你可是从小在上海长大的。”母亲的语气里带点苦笑,然而只说了这句话。
“哦,在上海长大的,不能回大西北的城市是吧。”
“不只是这个,以你的留学经历,你在上海找个工作简直轻而易举。不管你是想进高校还是想去企业,我和你爸都会支持你。你要想好了,你跟着小李回去,那里的发展前景跟上海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你跟我爸,你俩什么时候这么团结了?”她意有所指地继续挑衅母亲。
“心心,咱们今天不说别的,光说你的事行吗?”
“行啊,请你继续。”
母亲看她毫不在乎的样子,一直压抑的情绪多少有些绷不住:“小李就愿意让你舍弃在上海的一切,跟他回去?”
“不是他让我跟他回去,是我自己愿意跟他回去。”
“你愿意跟他回去?你知道你放弃的是什么吗?你没有在那里生活过,你不知道,那里的风气和环境和上海都完全不一样……”
“打住。如果你是来劝我这个,那还是免开尊口吧。”
母亲听了这话,眼里的哀伤和愁绪居然毫不掩饰流露了出来,她道:“我没有瞧不起h城,那里是你爸爸的老家,你爸爸的母校就是h大。我的意思是,你爸爸这么辛苦从大西北一路读书走了出来,还在上海扎了根。他的子女难道再回去他历经千辛万苦才走出来的地方吗?”
她冷冷听着,笑了笑道:“妈,我有时真佩服你。”她顿了顿又道:“你永远都会把感情和理智分得清清楚楚,如果我不了解你和我爸,单听你这席话,我会以为你和我爸是一对恩爱夫妻。”
“心心,妈妈说了,我们今晚不说别的……”
她立刻截断母亲的话锋:“可是我就要说。我恨你们,所以我才痛恨上海。你和我爸是上海的名流人士,你是外企高管,他是大学教授,你俩是风光无限、万人羡慕。可是你俩在外头各有各的情人,还为了所谓的面子不离婚,你俩在上海的生活很高尚吗?”
听了这话,母亲也有些动气:“我和你爸的事,你不懂,我早就跟你说过,不用你……”
“不用我多嘴,是吧?”她再次截断母亲的话,“可是怎么办?从我十岁那年就看透了你俩的虚伪,看透你们这种婚姻的本质。我不想活成你们那样,既然你不要我多嘴,那么请你对我的婚姻也保持沉默!”
母亲一时语塞,无言以对。而她因为刚才的爆发,急促地喘着气,紧咬牙关,倔强地看着对面的母亲。
“我已经什么都跟你说了,既然你不领情,我也不再赘言了。只能告诉你,未来的路是你自己的,我只能劝你到这里了。”
是呢。她心里想,你只能劝我到这里。
她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很恶毒,可是她忍不住,也许,从她接到母亲的邀约,就一直打量着怎么说出来,即使给她最致命的一击,她也只求自己痛快。
她喝了一口水,突然轻轻道:“是啊。你其实不是喜欢废话的人,最起码对我们姐妹都是这样。”
她看到母亲脸色果然瞬间变色。继续不徐不疾道:“我姐姐吃药那天晚上,给我打过电话。”她瞟了母亲一眼,见她失了魂般怔在原地,继续保持原来的语气慢慢道:“那时都是凌晨十二点了,美国跟中国有时差,我知道她轻易不会半夜打电话给我,所以她肯定特别难受才找我。我问她,她又什么都不说,我还好好劝了她一通。”
她停了停,继续道:“但是就跟你说的一样,没用。我只能劝她到这里。”她恶作剧般重复母亲的原话,“她第二天还是吃药了,吃了一大瓶安眠药。”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结果他们都真实地经历过。她现在提起自杀的姐姐,无非是剜母亲的心,也让自己痛苦。可是她做不到不提,再痛苦她都要拖着母亲和她一起备受煎熬,对了,还有父亲,他也不该解脱。她要说,现在说给母亲,会有机会在父亲跟前说的,生生剥开他最疼的伤口。即使已经过去了五年,她知道,姐姐是父母心里最不能触及的痛苦。
母亲的语气却依旧平静,只是那声音被痛苦浸透了:“心心呀,妈妈真的不能跟你形容心里的难受啊。你姐姐的事,每次想起来我都没法呼吸,你知道吗?”
她轻轻一笑:“是吗?你的痛苦好像有渠道疏解,你的情人,你那个年轻帅气的下属,据我所知,只比我大十岁,是吧?”
她把自己心里的话继续倾倒出来,因为在心里冰封了太久,早就淬满了寒冰:“还有我爸爸那个女研究生,跟了他好像也有七八年了吧。你们的痛苦,都有年轻又活力的生命和肉体给你们纾解,而我的姐姐,只能永远留在你们快乐背后的黑暗中!”
她说完了,母亲没接话。她俩静了,大厅里其他声音骤然响起,食客们说话的声浪夹杂碗碟碰撞声慢慢升起,嗡嗡喁喁,倒添了几分温馨封闭的舒适感,落地窗外一辆车驶过,前灯从玻璃上缓缓划过,留下一道没有痕迹的光痕。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的话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其实你真的很像我。”
她脑子还迟钝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母亲继续道:“每个母亲都是最了解女儿的,我知道你不会甘心在h城生活下去的。既然你现在选择了这条路,妈妈就祝你一路顺风吧。”
“有一天到我这岁数,也许你会理解我的。别急着否认,你会越来越理解我,因为你会越来越像我。”
望着女儿发懵又游离的眼神,她接着道:“每个女儿都会长成母亲的样子。不管你承不承认,终有一日你身上会有我的影子。”
迎接她们的是周遭更一波波更强烈的声浪和气息,人们碗筷的撞击声,喁喁说话声,酒杯和酒杯相碰的声音,她异常敏锐听到周围就餐人们的话题:
“干杯!”
“快吃,别磨蹭!”
“这道佛跳墙算是正宗了。”
“全公司就属她能叽歪……”
“再喝点啤的……”
厨师推过去一整只烤全羊,那油腻浓厚的肉香扑鼻而来,她被这香气一熏,整个人都有种被层层包裹的感觉。周遭的人和喧嚣仿佛跟她隔了一个世界,她异常清醒又晕乎乎地处于自己这个世界,一种浩大又尖锐的失落深深穿透了她,她感觉整个酒店大厅所有的一切视听与影像都在她心里回荡、飘摇,逐渐融成一片宏大又静谧的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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