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傍晚,可这大暑刚过没两天的夕阳似乎比其他季节正午的阳光都要热烈,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薄薄的衬衣被汗水浸透,黏在身上,豆大的汗珠顺着我的面颊往下流,最后一齐汇聚在下巴尖儿,再自由落体般地滴落在干燥的地面上,顶着甚至有些刺眼的阳光,我走到了小区楼下,一张小区停电的通知单早已在楼道入口处静静地等着我,难怪平时整日呼呼作响的空调外机此刻都蔫了一般的默不作声了。回到家中,只看见妻坐在沙发上,拿着一把吱吱作响的纸扇缓缓地摇着,见我回来,便抱怨道:“这三伏天断了电,要热死个人,真不知那会儿没空调的时候,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妻这不经意间的话倒让我想起儿时故乡—那个宁静乡村里的夏日了,那时空调对于普通人家还是一件奢侈品,而就算是吹个电扇也绝不会让你一直称心如意的,因为总会时不时发生停电半天或是一天的意外。
记忆中故乡夏日的晚饭总是吃的很早,下午四点多奶奶就会将一张矮小的长桌搬到庭院里,之后我就负责将一大锅刚熬好冒着热气的绿豆粥搬出来放在桌子上。随后每个人按着顺序去洗澡,洗完澡就准备吃晚饭了,那时候的洗澡自然是没有太阳能和热水器的,但一个木澡盆,一个盛满热水的脸盆就足以让我们洗去一天的汗臭和劳累。老家的庭院中种着一株栀子花,每到夏日,枝头便挂满了洁白清香的花朵儿,那是一种不妖艳,淡淡的沁人心脾的香,所以老人们都喜欢将栀子花摘下,用清水仔细冲洗干净花骨朵儿里面的小虫子,然后或是用别针将它们别在胸前,或是将它们放在枕边以便晚上伴着清香入眠。待到所有人都洗完澡时,太阳已有些西沉,些许晚风徐徐地吹在身上,那是一种只有夏日才能体会到的凉爽。此时的绿豆粥不那么烫完全可以入口了,通常就着自家腌的大蒜头或是那筷子一戳进去就流着红油的咸鸭蛋,我能在眨眼之间吃下两大碗粥。那时候的夏日,每到傍晚总是有成群的蜻蜓在院子上空打转,小学的课文上已经告诉了我蜻蜓是蚊子的天敌,于是每每这个时候我都会突发奇想地抓两只蜻蜓到蚊帐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希望能亲眼目睹它们吃蚊子的样子,以至于后来在中学学到沈复《浮生六记》时,第一次读到其中“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一段时,不由惊呼这和我小时候干的事是何其相似!儿时夏日蚊帐中蜻蜓飞来飞去的景象也会浮现在眼前,由此观之,孩子们的童心也大都大同小异吧。
等到月牙儿顺着云层爬上东方的天空时,故乡夏日就迎来了最重要的一部分——乘凉。最先走出自家大门的是拿着蒲扇,搬着小竹凳,藤椅的老人们,他们三两成群的坐在一起,聊着谁家的鸡走丢了或是谁家的孩子娶媳妇了之类的琐事,时不时地拍一拍手中的蒲扇来驱赶围绕在身边的蚊子,没过多久,待月亮悬在头顶,天空完全披上深蓝色幕布的时候,妇女们也忙完家务带着自家的孩子陆续走了出来。家门口不远处的路灯也打开了,不一会儿那昏黄的灯光下就聚集了成群的蚊虫。那时老家门外的路也就三四米宽,人们往外一坐,路便窄的只剩下了一米不到了,好在那时也不像现在这般车如流水,人们就尽情地“霸占”着这“一亩三分地”,我至今还记得在我可以肆无忌惮光着屁股到处走的年纪,人们在乘凉时甚至会搬出来一张竹床,孩子们或躺着或坐在竹床上,大人们一边坐在床边谈论着白天发生的事情,时不时还要爆发出阵阵惊呼声,一边拿着蒲扇为孩子们驱赶着蚊虫,孩子们总是坐不住的,他们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一会儿去墙角捉那些散发着亮光的萤火虫,一会儿又竖起耳朵听蛐蛐唱歌,听准了就赶忙翻开一块石头,不出意外总有一两只蛐蛐正惊慌失措的逃跑,孩子们却不会盯着蛐蛐不放,因为此刻他们的注意力早已被来自周围草丛中的蛙声给吸引住了,“呱-呱”的叫声洪亮而又嘈杂,似乎这草丛中有成千上万只青蛙一般。一时间,蛙叫声、蛐蛐声、人们的谈笑声汇集在一起,仿佛在演奏一曲别样的交响乐。孩子们似乎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似的,非得妈妈们揪着耳朵才会乖乖回到竹床上待着,而身子刚一沾床刚刚还睁的大大的眼睛看着满天的繁星不一会儿便耷拉下了眼皮,呼呼大睡了,大人们照旧用蒲扇帮孩子们扇着风。你要问爸爸们都去了哪里?通常情况下这种谈天说地他们是不屑于参与的,他们都躲在家里看新闻,关心着国家大事呢。突然人群中有个人打了个哈欠,一个暗号似的,人们边说着“不早了不早了,回家睡觉去咯”边开始收拾起小板凳,各回各家了。孩子们则趴在妈妈的肩上流着口水继续做着香甜的美梦。待人群散后,小路也恢复了平静,唯有此起彼伏的蛙鸣和蛐蛐声伴着这满天的繁星一唱到天明。
如今当年的小路早已拓宽了好几倍,小路上开过的汽车也是越来越多,人们在酷暑的夜晚大多选择躲在空调房里盖着毯子、吃着冰镇西瓜、看着电视、玩着电脑手机。可我却越来越怀念那时候故乡夏日的夜晚,那些在黑暗中散发着迷人光芒的萤火虫和那浩瀚无垠却似乎伸手可摘的点点星辰。
“嘀”的一声——那是空调的声音,楼外的空调机也开始了呼呼地运转,伴随着妻欣喜的叫声,我知道来电了。妻招呼我赶快进房间,我应了一声,转头看了一眼窗外,似乎,如今的夕阳下,再也看不见盘旋的蜻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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