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姐今天要回来。一大早，我妈就把我从被子里拖出来，说，快起床，你姐马上要来了。
我看着外面刚发白的天空，又一头栽到枕头上，说，天还没亮呢，我姐回来还要提前列好队去迎接吗？
我妈拍了一下我的屁股，说，别瞎扯，吃完饭我还要包饺子，你得给我帮忙。
我把被子使劲扯过来，盖上头，说，你让我再缓一会儿。
其实我已经睡不着了，只是在想我接下来的日子该怎样度过。我两年没见到我姐了，但是只要她一回来，我爸妈就会立刻开启吐槽模式，不停地拿我们两个作比较，举各种事例来突出我姐有多么好养，而我有多么难带。
一次，我妈甚至说，在有我之前，她以为全世界的小孩都是我姐那样的，不哭不闹，懂事听话，安静温柔。直到生了我，她才知道世上原来还有我这样的生物，精力旺盛，不喜欢睡觉，不好好吃饭，到处闯祸。
我姐也从来没有什么青春期叛逆期之类的，而我从出生那天就开始了，一直持续到现在，叛逆力也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我妈已经预言，我会一直叛逆到老。
对此我无法辩驳，因为她说的都对，我姐的确是什么都比我强。只要是能说上来的东西她几乎都会做。她甚至在7岁的时候还跟姥姥学会了纺线。而当我见到那个古老的纺车的时候，第一反应是真好玩，我还以为我姥姥有什么神力，穿越回古代给弄回来的。
我怀着一颗探索的心，过去研究了一小下下，然后它就散架了。我姥姥抄着柴火棍子把我追出了二里地远，叉着腰，扬言我再去她家她就打死我。
2.
我在客厅喝粥，见我爸妈忙进忙出，一会儿搬东西，一会儿又收拾瓜果，就像是要下雨了忙着搬家的蚂蚁一样。
我爸穿着一件白衬衫，跟我妈合力搬桌子，一使劲儿衬衫上的扣子崩掉了一个，我仰头大笑。
我妈说，你还好意思笑，这衣服要不是你弄的，能这么容易坏吗？
我说，关我啥事？明明是我爸胖了，把衣服撑坏了。
我看着那件白衬衫，突然想起来了。小时候我总是把衣服弄得很脏，我家的晾衣绳上天天都挂满了我的衣服。有一次，我想出门玩，实在找不到可以换的衣服了，就在衣柜里随便扒拉了一件白衬衫穿上出去玩了。然后我回家的时候带了一身黑乎乎的淤泥回来。
我不知道那是我爸结婚时买的衬衫，后来我爸说，当他看到我穿着他唯一的一件白衬衫站在门外，跟个黑猴子一样乱蹦乱叫时，他差点气晕，然后我的屁股就红了好几天。
我妈说，你不知道，你姐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那件衬衫给洗出来。
我大笑。我妈白了我一眼，说，你姐从小就爱干净，身上沾一点土就赶紧拍掉。你呢，整天在土里打滚，一天能换十次衣服，实在没有衣服换了，就是光着屁股也得出去玩。
我笑了，说，不至于，我毕竟是女孩儿。
我妈说，你还知道你是女孩呢，你看看你这笑都跟正常人不一样，张个大嘴，就跟个激动的大松鼠一样。你姐就从来就不像你这样笑。
我说，对呀，我姐就是大家闺秀，笑不露齿。我生来粗俗，就是大松鼠。你们这个偏心的劲儿我真……。从小到大，每次说起我姐姐的好来，你们就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说上个三年五载也不用喘一口气儿。但要是让你们说说我的好，你们就跟做错事儿的小学生一样，脸涨得通红，吭哧瘪肚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我爸甚至都会结巴。
我妈说，我说的都是事实。你自己说说，你要是能说出哪怕一个（她把“一个”拖得老长）你的优点，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说你。
我说，我的优点很多啊，比如勤快啊，我前天还帮你拖地呢，不是吗？
我爸纠正道，不是前天，是大大前天。
我妈大笑，说，你勤快？你还记得窗户外边那根棍子是干什么用的吗?
我说，不是赶鸟用的吗？
我妈说，这个以前这可是你的宝贝。咱家刚有电视那会儿，电视还没有遥控器。晚上我们都睡觉了，你还在趴在炕头看电视。为了省那几步路去关电视，你不知从哪儿捡了根棍子，每次看完电视，对着电视机的开关键就是一捅。
后来这棍子的用途更多了，比如你想关门，关窗户，都用这个棍子捅。慢慢地你连话都懒得说了，晚上水壶开了，你就用棍子捅一捅你爸。有天晚上有人来串门，你上床了想喝水，又不想穿衣服下来，就把那根棍子从屋里晃晃荡荡伸了出来，直接捅到了人家的身上，把人家都吓坏了。
我说，我怎么不记得，您说话得讲证据。
我妈说，你看看上面还写着你的名儿呢，铁证如山。
我在上面果真看到了我刻的歪歪扭扭的名字。
我说，都这么长时间了还留着干嘛，生小的啊？
我妈说，赶鸟用啊，你打磨得还挺光滑的，很好用。来，继续说，你还有什么优点？
我赶紧转移了话题，说，爸，您刚才不是说要去抓鸡吗，我跟你一起去啊。
我飞速跑去了后院。
3.
在后院，我跟鸡搏斗了半天，被挠了几十个爪印才把鸡抓住，然后我又带着我爸去镇上买烧饼，回来我又吃完了两个，时钟才刚刚指到十点，而我姐此时还在路上。
我一屁股瘫在沙发上，说，为什么每次我姐来就弄得跟回家省亲的娘娘一样，而我回来连吃个青菜还得自己去地里拔？
我妈说，那能一样吗？你姐都两年没回来了，不得吃点好的吗？你恨不得整天长在家里，吃什么不一样？再说你看看你的嘴什么时候闲着过？
我说，让你们说的，好像她在外面吃不上饭似的。
我妈说，她现在自己带孩子，一个人忙里忙外，能吃上啥好饭吗？不过就是凑合吃算了。
正说着话，我姐来了。
跟两年前不同，她胖了，身上还挂着一个迷你版的她，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怯怯地看着我。
我看着小孩儿胖嘟嘟的脸蛋，莲藕一样的腿，觉得真好玩。于是我上手捏了捏，全是肉。
我说，这小家伙太胖了，该减肥了。
我妈一脸黑线，说，你小时候比她还要胖，吃得就跟个肥贼一样，我也没让你减肥。
我姐笑了，说，你最近也有点胖了是不是？
我爸把我姐的行李放下，说，不是“有点”，是“非常”。她天天就长在沙发上，能不胖？你看她把我的沙发都坐了一个窝，我怎么弄都弹不起来了。她回来这几天我亲眼看着她像发面馒头一样一天天鼓了起来。
我反驳说，只长了一斤半，我早上刚称过。
我姐说，这样挺好的，你太瘦了，正好在家补补，还能多陪陪咱爸妈，多好。
我说，就是，就是，我一回来他们每顿都能多吃两碗饭呢。
我妈撇撇嘴，说，才不是，你不知道她一回来简直是我跟你爸的折磨，她那张嘴就没有闲着的时候，走到哪儿说到哪儿，我的脑袋瓜子一天到晚都嗡嗡直响。
我说，你看看咱爸妈，我不回来的时候他们就说想我，整天挂着我，我回来了他们就开始各种嫌弃，巴不得我快点走。
我姐笑了，说，他们跟你闹着玩呢，你在家其实他们心里可高兴了。
4.
吃午饭的时候，我把鸡端上饭桌，对我姐说，这鸡是我亲手做的，你尝尝。
我爸看了我一眼，我立刻说，是我抓的，是咱爸做的。我小声嘟囔，谁做的不一样，真是的。
我姐笑了，把嫩鸡肉撕下来给小孩儿吃。小家伙在沙发上爬来爬去，就是不肯好好吃饭。
我看着我姐光顾着喂孩子，自己就没捞着吃几口饭，就对小孩说，你这个四体不勤的小崽子，自己有手有脚，为什么还要妈妈喂，自己吃不行吗？
我姐说，她还不会自己吃饭。
我说，这就是缺乏锻炼，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你看她都多大了，你还抱着，得让她自己走。
我妈说，她还不到一岁，就能走路？
我说，我十个月不是就会走路了吗？
我妈说，你是正常人吗，你不但走路早，晚上还不睡觉呢。你小的时候到了半夜还在呜里哇啦，把你放下，你就自己爬起来坐着。最后实在没办法，你爸就抱着你在院子里一圈圈地来回走，等把你哄睡了，天都快亮了。
还有初中的时候，大半夜就把我叫起来，说要迟到了。吓得我赶紧骑车送你，结果到了学校才不到四点，我跟你在门口等了将近俩小时天才亮。
我说，那不是因为家里的钟表坏了吗？我又不知道几点。
我妈擦了一把鼻子，说，不能说了，太心酸了。现在想想，真不知道那时候是怎么过来的，养一百个孩子也没有你一个费劲。
我说，您差不多就行了，我不要面子的吗？
我妈说，那是谁说的来着，面子能当饭吃吗，不能当饭吃的东西都是狗屁？
我说，谁说的谁遭雷劈。
突然天上亮了一下，我吓得赶紧闭了嘴。
5.
中午吃完饭，孩子困了。我跟我姐说，等孩子睡了，我们出去打羽毛球吧。
我姐说，好啊。好久没运动了。
我妈说，别打了，昨天她跟她同学打球，直接把羽毛球呼到人脸上去了，差点把人家的眼珠子打瞎。
我说，没有，只是打到了眼皮而已。
我姐说，等我一会儿再教教你。
我兴冲冲地去找球拍子，等我回来，我姐躺在孩子身边，已经睡着了。
我只好拿条毛毯给她盖上。我一盖，她又醒了，坐起来说，我怎么睡着了，还有一大堆衣服没洗呢。
她翻身起来洗衣服去了，把跟我打球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蹲在她身边，说，你天天都围着孩子转，累不累？
她说，还行吧，都已经习惯了。
我说，习惯了？累也能习惯？
她笑了一下，手突然停了，她说，对了，我怎么忘了，我还得去养老院看爷爷呢。
我说，哪个爷爷？
她说，你姐夫的爷爷，这次回来还没去看他呢。
孩子还在睡着，她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她。
我说，你去吧，不就是个小孩吗，我给你看着。
她交代了一大堆注意事项，又把奶瓶，奶粉，绘本，纸尿裤都摆放到我跟前。
我说，你放心吧，我都给你办的妥妥的。
她上了车又把车窗拉下来，说，洗澡的水温不要太高，40度就可以。
我姐前脚刚走，孩子就醒过来了。她一哭我就慌了，赶紧喊我妈。
我妈说，你姐刚才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我说，她说那么多，我怎么能记得住？
我妈抱着孩子，愤愤地说，干啥啥不行，学啥学不会，记性还这么差。以后你结婚了怎么办？
我说，这个就不劳您费心了，破锅自有破锅盖，找不到合适的我就一辈子粘着你俩。
我妈踢了我一脚，说，起开，一边呆着去。
她让我抱着孩子，她去冲奶粉。我两只手托着孩子，就像捧着一尊佛，胳膊很快酸了。
我妈给孩子喂完奶粉，叫我陪她玩会儿。
我拿出绘本声情并茂地给她读故事，谁知她并不领情，一把把书夺过去就啃。
我只好把她抱到外面，放在地上玩土。果然，她不吭声了，坐在地上开心地玩起来。
我怕她不过瘾，又端来一盆水。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玩的两样东西，她肯定也喜欢。
一会儿我妈从后院回来，看到了满身都是泥的孩子，吼道，让你看个孩子，怎么一会儿工夫成猴了？
我说，这怎么了，小孩子玩点土不是挺好的吗，反正你刚才说回来给她洗澡。
我妈给孩子脱衣服，说，你快去屋里放洗澡水。
我把水放好，我妈还没进来，我就想着是不是还得放点什么东西，就去院子里摘了一些花扔进盆里，然后又把我爸泡脚的中药包倒上一包。
我妈抱着孩子进来了，说，是给孩子洗澡，不是让你煮火锅，你这个地瓜蛋子。
我说，这鲜花中药浴不是更好吗？
我妈说，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6.
第二天，我姐要去城里买东西，我正好要去办点事，就跟她一起去了。
等我忙完回来找她的时候，她正在商场买婴儿用品。我看到她在试一条裙子，左看又看，拿起又放下，最终没买。
我趁她没看见我，赶紧跑过去把那条裙子买了下来。
她在车上等我，后座上堆满了孩子的东西。
我说，你怎么只给孩子买东西，不给自己买点？
她捏着小肚子上的肉说，买啥啊，你看我身材都变形了，再说我啥也不缺。
我把那件裙子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吃晚饭的时候，我妈把猪肝夹给我姐，我姐又夹到我碗里，她知道我最喜欢吃这个。
我妈说，她整天吃，你吃吧。
我夹回姐姐的碗里，对我妈说，我是偶尔吃，不是整天吃。
我妈说，你吃的还少吗？从小你就抢你姐的东西吃，你姐小时候贫血，你姥姥给她留了一小坛腊肉，藏的地方我都找不到，你也不知道怎么找到的，都给吃光了，把你姥姥气坏了。
我说，那是我姐让我吃的。再说我不是抓了只野鸡赔罪了吗？
我妈说，那能一样吗？
我姐说，我在家也整天吃的。
我爸赶紧给我们每人的碗里都夹了几片，说，又不是没有，不至于这样。
接着我妈又说起我得阑尾炎那时候，上下学都是我姐骑车接送，还把好吃的都让给我吃……
巴拉巴拉没完没了。
我说，我就没帮过我姐吗，您住院那时候，早上上学，我姐害怕，都是我送我姐先去她的学校，然后我再去我的学校。路上会经过一大片坟地，我姐害怕，一路上都是我牵着她的手，给她讲着故事去学校。
我妈说，你讲的那是啥故事，全是鬼故事，还越讲越兴奋，时不时还表演两下，把你姐吓得够呛。
我大笑，说，是吗？那还有，有年夏天，我姐在河边洗衣服，一条蚂蟥钻到了她的腿里。然后我姐夫来了，那时候他还是个流着鼻涕的傻小子……
我姐轻声打断我，他不是傻小子。
我说，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把那只蚂蟥扯了两米多长，扯得跟头发丝儿一样细，可是那个卑鄙无耻的小混蛋还使劲往我姐的腿里钻，就是不肯出来，是我及时赶到，一巴掌就给她呼下来了。
我得意洋洋地说着，顺便把我姐给小孩剥好的葡萄塞到了我的嘴里。
我爸妈异口同声地说，你说反了。打掉蚂蟥的是你姐夫，扯老长的是你。
哦？是吗？我有些怀疑，但是看着那两双不容置疑的眼睛，我默默地把手里的葡萄放了回去。
我妈说，你每次说个话真夸张。那个东西总共多大，还扯了两米长，真受不了你。
之后的一整个晚上我都没再没说话，因为我感觉我每次开口，都是在自取其辱。
7.
晚上，我拿着裙子去屋里找我姐，小孩子正四仰八叉地睡着，我姐竟没在。
我出来，发现厨房的灯还亮着，就探头进去看。我姐正在煮汤。
我把裙子递给她。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就拉下脸来责怪我，这么贵买它干啥？我有的是衣服。
我说，我知道你喜欢这件裙子。我看了很适合你。
她说，太贵了，我给你钱。
我抓住她的胳膊，说，汤糊了啊。
我姐赶紧过去看。我看到锅里是蘑菇鸡蛋汤。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想喝这个？
我姐说，每次打电话你都念叨啊，正好这次回来给你做点。
我说，你还记得吗，咱那时候？
她说，怎么不记得呢，那个时候咱妈病了，爸爸在医院照顾她。有大半个月都是我们俩在家。我们上学时天还不亮，风刮得秫秸呼啦啦响，我又最怕黑。路上都是你牵着我的手，把我送到学校，然后你再返回去上学。我下晚自习回来，会熬上一小锅蘑菇汤，我们一人一碗，坐在炕头喝。
蘑菇汤好了，她盛了一碗给我，我小口喝着，说，真好喝啊，喝一口就感觉回到了过去。
我姐说，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啊。
我们俩坐在门槛上，看着满天繁星。
我姐说，白天咱爸妈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他们虽然总说你，但他们心里其实是很爱你的。
我说，我知道啊，我从来没怪过他们啊。
我姐说，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你从小到大都有主见，从来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我就不行，生怕别人说我不一样，我只能按照世俗的路走。你就不一样，一直在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真好。
我指着我的眼角纹说，你看看这就是不按常规走，被社会一再毒打留下的痕迹。
我姐笑了。
我问她，姐，你幸福吗？
她想了想，点头，说，虽然很累，但还是很幸福。
我说，幸福就好。
她点头，看着天空说，今晚的星星真美。
我看着星空下的她，其实更美。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女生。不管你们是母亲，女儿还是妻子，都别忘了好好爱自己。你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人，这个世界也因为你们的存在才变得更加美好。祝你们快乐。
（这篇文章本来是打算3月8号发的，因为生病了，实在无力修改，今天好一点了才修改完。请各位见谅。）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