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房的角落里闲置着一副鞍架,尘土已经覆盖了厚厚的一层。蛀虫在木头里安了家,木屑从虫洞里落如飘尘。败坏的棉絮长出了霉斑。汗泥夹杂着骡毛糊满了内衬。被闲置了四五年,它也近乎快成了废品。父亲也有四五年不在养骡了。
“”哒哒哒……”清脆的蹄声驻留在破败的门楼前,它认识这个门楼,它也许记得有多少次将沉重的柴草和粮食……从山上从田地里驼运进了这个门楼。浑重地向门内鸣了几声,像是回家的孩子在报安。汉子攥着缰绳有力的抻拽着,笼头的绳索深深勒进鼻梁的皮肉里,它依然不肯前进一步。就在这尴尬僵持中,那人恼怒的用细棍抽在它的脸上,它抬起头本能的躲避着,后腿尥起蹶子,前突后跳,试图挣脱这强有力的绳索,挣大的瞳仁里满是惊恐和疑惑,嘶叫声从紧张喉咙里带出。疼痛驱动了它的四蹄也驱动了我的同情和强烈的不舍“在打它就不卖了”我的喊声是那样的恼怒又是那样的无力。"嘿嘿,没事不就是一牲口吗!"他那不以为意的憨笑是如此的可气又可恨。
汉子牵着它走向了村口。它摆着脖颈向后望着,几次的回头都被缰绳扥了回去。它明白了,从陌生人掰开嘴看着它的牙口,用手摸着它的脊背时就预感到了,就像当初遇到我父亲一样,它又要遇到一个新的主人了。它终于低下了头,垂着尾巴。顺着缰绳的方向给这青石的街道留下最后的“哒哒……”声。
回到家,母亲问"回来了,骡子呢?" 我回道"走了……"母亲连忙放下手里的活技端着准备好的玉米跑了出去。"走远了……"我追了出去,此时母亲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望着南头的巷尾很显它走远了,母亲失落的回到家接过我递出的钱,竟执在了一边,这时眼泪就不自主的掉了下来,嘴里后悔的啜着:以后再也不养牲口了,给这家劳累了半辈子了,到末了连我一口送行的粮食都没吃上……希望他们是个好人家能对它好点……。看到母亲如此,我鼻尖也是一阵酸楚。在我百般安慰下母亲终于小心翼翼捡起钱紧紧的攥在手心,然后平整整的锁在柜子里。我说"妈你不数数吗?"母亲说"我不忍心数"此时眼泪又流下了脸颊"你上大学的钱得有一半是它挣下的……"这次我并没有安慰母亲,只是走出大门坐在门楼下的台阶上点上一颗烟抬头望向对面的高山,鼻孔呼出的烟雾引出两行湿痕。这就是它离开我家时的一幕,而这一幕却难以忘怀。它若是一台机器,或者一付工具也好,然而它却是一副受苦的骨架和血肉。
山区生活的困难主要源于闭塞,此起彼伏的山脉连成了不可逾越的鸿沟。难行路,路难行,车辆被阻隔,机械难以施展。山区的农民依旧使用着传统的牲力。驮运,拉车,耕地为主的劳务在农村里有着很广的市场,骡凭借着有力的身躯,温和耐劳的特性成了这市场中谋利的首选工具。
多年前一天的下午母亲的电话里传来父亲的声音。“买着了,车快到家了,准备点粮食,多割点草……”听到这个消息的我很兴奋,像是父亲带回了一个小猫小狗的宠物。由于母亲还需要做饭犒劳中间人,割草的事我和弟弟自告奋勇接下来。嫩草尖被镰刀斩落,背篓被装的满满的。回来的路上我又偷偷的从玉米地里顺了两个棒子窝在草里,算是新家给它的见面礼吧。车停在村口的台子上,当它被牵出车箱,桀骜的脖颈将头高傲的抬起来。颈部的鬃毛像是倾泻着的瀑布,四肢蹄地试图跃起。核桃大的眼睛惊恐万分的扫视着眼前陌生的人和周围的环境。“吁~吁~”父亲试图用呼唤声安慰它的躁动。慢慢接近用手轻轻抚摸着它扁长的脖颈,躁动终于被平复。松开缰绳,父亲的手握紧笼头的铁链,用手背垫在了磨破的鼻梁上,它就这样被父亲牵回了家。饭后送走了中间人,父亲拿着布条和药面去了圈舍里,小心翼翼的解下笼头,将药面涂抹在渗血的鼻梁处,用布条缠在了铁链上,又小心翼翼的带了上去。它从此就这个新的环境中开始了新的辛苦。
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配套的工具虽然齐全,但是并不合用。就像合脚的鞋子一样既舒服又能行更远的路,适配的工具才能让骡发挥更大的力气负重更沉的东西,走更远的山路。鞍架是父亲最担心的,因为他不会絮棉,不得请人来做,但总没达到父亲期望值。直到经一位老师傅的调整后,算是勉强合用了。曾问过父亲为何如此煞费苦心。他说,你看那半圆的鞍是不是像一座桥,桥要是修的不结实,怎么能托得起往来的行人和车辆?一副好的鞍架要像裁缝量体裁衣般契合骡的骨架,这样牲口用着舒服,干起活来才能下力气
腊月的早晨是一年中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山村被霜雪掩埋在黑色中,寒月瑟瑟,星辰凄凄,狗吠微微。在老家没有一次能够睡饱,早晨总会被父亲叫起来。他是不允许我们兄弟二人睡懒觉的。他说“爱睡觉筋骨就会松散,精神就会懈怠,人就会变懒,人一懒就废了。”就在我们将起的身体还在贪恋暖炕时余温时,父亲已经双手揣进袖口里,掖着手电筒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哒哒哒地蹄声,踏着晨霜走出了村口。我们终于被母亲絮叨和催促赶出了门。寻着蹄声向那晃动的亮光追赶而去。
上山后终于赶上了父亲。在荒山的地头上小憩一会儿后,东边山头开始有些光亮,星辰也变得微弱起来。田野间的枯黄和霜白开始从黑色中显露冬季的严酷和肃杀。借着微弱的光早晨的劳作就开始了,父亲把缰绳松开,整理好鞍架,直径四十多公分长约一米的实木树干被父亲扛了起来,高在了一边的鞍架上,鞍架向一边倾斜着,骡子的身躯也被压向一边,嘎吱嘎吱的响声从鞍架的缝隙中传来。父亲一声令下,我和弟弟从下面用肩膀和手臂托举着,当父亲放手的一刻,我的肩头似乎重有千斤,绷直的腿不听话的抖动着,父亲腾出手来在另外一侧也放上了大小相似的树干,这样鞍架又恢复了平衡。我兄弟二人才得以解脱。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鞍架上,都被骡子的脊背承担了下来。接着又在鞍架上放上了几根细木。父亲用绳子固定着。骡子试探性的抬着前蹄似乎在测着重量。从始至终它都配合着,老实的像一台熄火的拖拉机。
山路多是隐蔽在半山腰的羊肠小径,一拨拨荆丛簇拥着,山雀叽叽喳喳的时而穿梭其中,时而落在枯黄的草窠上,时而又群惊飞去。他们是冬天守山的精灵,给这空恫冷肃的山野点缀着活气。路边的荆条剐蹭着前进的驮垛,粗重的喘息犹如拉满的风箱,随着步伐的节奏,挣大的鼻孔时而吸入清冷的空气,时而又喷出白色的气柱。父亲紧随其后,他从来不大声呵斥,也不用棍棒催赶,任骡时行时歇,"懂事的孩子不用管"骡随山路起伏和道路的宽窄调整着步伐和速度。父亲只在拐弯处吆喝着那听不懂的口令。关于这口令前进,后退,左右拐弯……都有着独特的发音,外行人真的难以明白动作和口令之间的联系,只有养牲口的人和所养的牲口明白,似乎像是人类和牲畜从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达成的契约,并祖辈相传下来。
太阳终于在南面的黄砂坡上撒下了光亮的金浪,山雀们咪着眼蓬松着土灰色的羽毛,站在崖头的秃枝上享受着和煦的光照,一个个像是是等熟的板栗。数次折返后,骡颈的毛皮俨然成了一块吸水棉,从耳跟顺着脖颈捋到前胸,汗水像是从棉布里拧出来般,顺着前蹄引流到地上。山前的木头已经堆成千斤,最后一垛卸货后,骡长舒一口气,炯炯的眼神此时变的懈怠。父亲放开缰绳任它啃咬着田边的毛细。休息片刻后,父亲卸下鞍架,白色汗气从毛孔中冒了出来。松开缰绳,骡将鼻子贴近地面嗅着,用嘴唇拱着土。直到它选择好了一片柔软的地面,试探的卧了下去。四脚朝天左右翻滚,将平静的地面搅扰的尘土飞扬,不亦乐乎。全身的毛发都沾染上了尘土沙粒,就像是天津的小吃驴打滚。直到尽兴后站起来长嘶几声,又在宽阔的地面上奔驰了起来,时而碎步时而跳腾……欢快的像是出笼的家犬。父亲则是司空见惯而又一脸满意的神情。我不解的问"它是疯了吗"父亲则说"没毛病,挺好,生龙活虎的……"后来才知道父亲能从它打滚中了解到骡的体力和身体状况。
后来的半个月的时间,山里的木材都被它一垛垛驮运了出来。最后变成了我口袋里的生活费。父亲就是这样用自己的勤劳和骡的汗水供养着大学里的我。在外人看来骡不过一头牲口,然而在父亲看来骡却是与他共同肩负家庭重担的伙伴。村里人都说父亲珍惜牲口的话也确实。农闲的冬季父亲夜晚加的粮食从未断过,出力的季节父亲加量的贴补更没的话说。他还精确的计算着喂盐的日子,出力的时候父亲总是考虑着路程和路况,货物的多少,循序渐进的加量,到从来没有超越极限。别人的牲口不是压伤的脊背,就是棍棒相加,不是瘦骨嶙峋就是伤痕累累。在聚群的牲口里我们那头总是膘肥体壮精神矍铄,像是一群老人堆儿里的小伙子。
父亲是受苦的人,他更了解汗水流出来的辛苦。父亲也是善良的,他从来不认可他说的牲口就是受苦的,就是赎债一类的观点。更多的是同情如同他的辛苦。那天父亲也不在家,指使我们兄弟二人将骡卖走。回到家的父亲对此事并未多过提及,也许是照顾母亲的情绪,也许是自己都不愿意面对。阴沉的脸上失落的感觉久久不能散去。父亲清扫了空荡的圈舍,将闲置的鞍架和工具连同回忆锁进黑屋里。直到现在父亲已经四五年不在养骡了。
骡以最后的身价,也许是新的劳累和辛苦,也许是生命的代价,给这个穷困的家贡献了最后的力量。如果有轮回但愿你此生已经还清业债,若来世不为人也愿你做一株瓶中花或是怀里猫,远离皮鞭和锁枷。
骡是马和驴的混血,是农耕文明突破生殖隔离而创造出来的物种。很显然骡的产生遵循了基因强强联合的原理,它继承了马高大宽阔的骨架和发达的肌肉,也继承了驴的耐力和温顺的性格。然而人类的技术并没有突破自然的法则,骡这一物种最终没有被自然选择。因生产力的需求出现了牲畜的训化,而如今被机械替代的牲畜们渐渐的从田间卸下犁鞍走进了围栏里,时代赋予了新的使命,生命的意义从劳动变成了美味。现代机械的马达嘶吼于道路呼啸于天际时,人类歌颂着科技无所不能。我们习惯了遗忘,遗忘了人类的前进是一部部的血泪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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