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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冰玉老太君今年七十九岁。
但是今天她已经到了八十岁,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
屋里院子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她和小孙女从早上忙到现在,做了一大桌子的菜。
四冷菜剁椒皮蛋,油炸花生米,甜味拌菜,蒜香牛肉片。
四热菜京味烤鸭,枸杞母鸡砂锅,酸甜溜肉段,酸菜羊肉。
有清热解暑的绿豆汤。
有长寿面。
还有老酒。
无论谁过生日都是开心的。
但朱老太君却很悲伤。
她在等儿子邱安,邱安其实不是她的儿子,是夜舟和白鹭的儿子,但她一辈子没有儿女,所以邱安就等于是她儿子,而邱凭轩当然是她唯一的孙子。
现在他的孙子就要远走,没有归期,没有地点的远走。
她当然知道拦他不住,也没有任何理由拦他。
朱老太君脸喝酒喝得通红,看起来更有光泽,简直不像是一个耋耄老人,像是四五十岁的朱婶子。
她的旁边睡着一个乖巧如波斯猫一样的小孙女。
她的孙女也不是她的孙女,而是‘木头’邓啸哀的孙女。
她转头用粗糙的手摸了摸女孩的衣服。
这是邓家最后的骨血。
从杨老九生下‘夺命十二鬼’的鬼妹杨柳青和无名男人诞下邓啸哀,后又与小桃女生下邓酒,邓酒夫妇早逝,仅留下这一个小小的波斯猫。
坟堆。
鸦雀齐鸣,千里啸风。
邱夜舟罗白鹭夫妇的合葬坟旁,就是林香雾的小坟。
还有邓啸哀和小桃女的早逝的独子儿媳妇邓酒夫妇的新坟。
后面是高老祖,古接天,高蛮,高莲莲及其早逝的独生女古云云,林律和邓雪儿的坟等等都在此处。
但是这里却没有一丝的肃杀之气。
因为他们都很满足,至少死而无怨。
林律和也和雪儿终归一处,怨气尽散。
邱安跪了已然两个时辰,他干燥的脸上泪痕已干,仿佛是两道疤痕。
他对身后的儿子道:“我死后,把我葬在父亲身边。”
老人总喜欢这样,年纪一大,喜欢把自己的身后身不停的安排,即使是自己还很坚朗,一开始后代很悲怆,接着说多了便无感甚至厌烦。
所以邱凭轩只是默默点点头,并未往心里去。
他想起一首宋词。
‘风萧瑟,邯郸古道伤行客。伤行客。繁华一瞬,不堪思忆。
丛台歌舞无消息,金樽玉管空陈迹。空陈迹,连天衰草,暮云凝碧。’
意思是北风萧瑟,人走在邯郸的古道,昔日繁华,只是繁华一时,如今已是烟寒草衰,让人不忍回忆。
当年歌舞升平再也不知何处,当年的繁华景象已成陈迹,现在只有满眼草木,一片凝碧之悲。
高家村当然不繁华,但是也算是藏龙卧虎。
如今龙隐虎休,不胜凄凉。
祭拜再三,终归是要离去,就像人生,再多不舍不弃,最终也要分离。
已是暮色深沉。
孤月高悬。
深蓝色如同潭底颜色的黑夜。
小河推送着小船,让它回家。
小船虽小,五脏俱全。
温茶,白茶,烧酒,自己家酿的米竹酒,读书博弈,听雨看雪,舞文弄墨,好不自在。
他眯着眼,好不自在。
船儿摇摇晃晃,不知何时停岸。
“小臭蛋子,到家了!”
邱凭轩长舒个懒腰,缓步低着头走出船蓬,天已经傍晚。
晃晃悠悠漂了八九个时辰。
夕阳无限好,灿烂的晚霞刺眼十分。
他用手挡着眼。
忽然一双手把他的手拉了下来,阳光又直刺过来,仿佛阿波罗的利剑朝着眼睛刺去。
“你……”邱凭轩有些怒火。
只见眼前浮现出一个清秀的面容。
她用木棍匝着一个简单的发髻,水汪汪的杏眼,眉毛不粗,却不奇怪看着很纯净,白皙小巧的鼻子,她的嘴不大,每顿只吃二两饭,所以身材很小巧,比一般女孩还要小巧点。
拿邱凭轩的话来说,这么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就是一大浪费,酒喝得不痛快,大块烧肉嚼得不烂糊,什么都不舒服。
她穿着一层薄薄的白衫,迎来的是一张笑脸。
邱凭轩却一掌把她干净的脸揉皱,然后推开。
“凭轩哥,凭轩哥哥,你怎么不理我啊!”
她是邓啸哀最后的子嗣,邓酒之女,邓铃铛,高家村人们都叫她小铃铛,年纪方才十五岁半,这样纯净如水的少女几乎是人见人爱的,仿佛凌晨雾珠爬满绿草,蔚蓝天空中那最轻薄的云彩,夏日的凉风。
但是邱凭轩对这个堂妹却没有十分在意。
反而觉得是个累赘。
因为你如果和一个人一起生活了十五六年,那么即使是九天玄女,你也不会觉得她美得惊艳,如十殿阎罗你也不必怕了。
邱凭轩从三岁就成天抱着这个襁褓里的女娃子。
田里栽稻的光脚阿婆调侃他:“小臭蛋子,你看你成天抱着个媳妇哩!看来你当了人家的‘童养夫’啰!”
邱凭轩骂道:“光脚老婆子,看你能不能活到我结婚时候再说撒。”
光脚老婆子当然早已去世,没人说他,他自己怨自己。
邱凭轩从怀里掏出黄牛皮酒袋,拉开酒环,敦敦敦便牛饮一番。
小铃铛微张着小嘴,想要说什么。
忽然手用力一扯,把酒袋拽了下来。
邱凭轩怒道:“你干什么,皮又痒痒了吧?”
小铃铛自得道:“皮痒痒的只怕不是我。”
邱凭轩道:“不是你难道是我?”
小铃铛点点头:“就是你,朱奶奶要是知道你整天喝酒的话,她会不会把你的皮给揭了。”
邱凭轩笑道:“朱奶奶怎么可能会揭我的皮,你的皮和我爹的皮都揭了,她也舍不得揭我的皮,因为我是她最疼的大孙子。”
小铃铛撇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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