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

邂逅

太平洋百货五楼的咖啡厅里，和我面对面坐着的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

桌上两杯咖啡已经喝了一大半，杯口内壁留着一圈咖啡沫的痕迹，虽然很淡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能抹去的。

落地玻璃窗外，灰蒙蒙的天低低垂着，好像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蜻蜓盲无头绪地低飞着，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里。广场上形似蝼蚁的车辆来来往往，生命的车轮从来也不肯轻易停歇。

快下雨了，这样的下午让人有种说不出的雾数，像是一个人想打喷嚏，突然又有了一股外力阻止了这一秒的放纵，被坏了好事，心里自然是不痛快的。

透过有些模糊的眼镜片，我突然觉得一切来得那么古怪，来自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居然会面对面地喝着咖啡——金星人和火星人的邂逅。

或许是窗外的灰色已经渗入窗内，无法防备，就像今天遇到她。当然我不是那种容易被女色迷住的男人，不会莫名其妙地和不相干的女人对坐这么久。

她是我大学的同学，但我们四年里交谈的话不知道十句有没有。说心里话，我一向不大喜欢像她这样的女孩。

女孩子太能干，总给人凶悍的感觉，对于男人来说，女孩子不温柔也许是最不能忍受的缺点。况且她长得也不怎么样，脸太圆了，圆的得几乎可以找到圆心。

最糟糕的是她不会如何恰当地打扮自己，粉底太厚，嘴唇太红，眼线太黑，像京剧脸谱，夸张又抽象，硬生生的，没有一丝生动的线条。

尽管颜值不高，她却是挺有名气的学生会干部，一朵同样招蜂引蝶的花。

而我是默默无闻的老百姓，在人群中在跟不在没有什么区别的人，是属于小数点后面省略的那一部分。

今天是她先向我打招呼的。本来以为是什么推销小姐，正想避开。没想到她竟花枝招展地坐过来了，脸上挂着似乎要滴下来的微笑。一阵香风吹过来，几乎让我窒息。

“李飞！不认识我啦，我是林凡啊”。甜腻腻的声音粘住了我。

溜是溜不掉了，那就坐一会儿吧，何况外面下起了大雨，也许这就是天意。

一阵不痛不痒的寒暄，彼此多少有些尴尬，毕竟我跟她不熟。只是同学而已，淡如水之交也谈不上。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以静制动。

她却坦然之极，边说边笑，非常夸张的港台式微笑。我觉得有些愧对于她那发自内心的笑容，因为我多少带着一点因无聊而产生的好奇，并没有把她当一回事。

对于女人的聊天，我是有些了解的。她们喜欢先询问别人的近况，问寒问暖，问长问短，问这问那，但那只是引子。就像武装警察总是在投完催泪弹之后才会出现，手里还会提着高压水龙头，阀门一开，挡也挡不住的才是她们真正想谈的自己。

她侃侃而谈，自然先是追溯大学生活，在忆完往昔辉煌之后，便是渲染现在的工作又是何等的春风得意，比如每天排的满满的，忙得不亦乐乎。

对于那些想当年的事，我是不大感兴趣的，而她所崇尚的生活也是我一向不屑一顾的。

出于礼貌，我强提起精神听她讲，而真正进入意识的却只有那张翕合交替的烈焰红唇。其他的都成了陪衬，退到淡淡的背景里，琐琐碎碎，一地鸡毛。

她的口才相当好，凡人小事一经她娓娓道来，倒也不那么乏味，加之表情多变，犹如看一出好戏，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渐渐地，她那张抽象的脸也变得有些具体了，宛如变了形的冰激凌，遇到高温再一次变形，而你根本无法预料会出现怎样的情况。

邂逅

“你还记得严浩么？”她突然提到一个年代久远的名字，本来一直调弄着调羹的手也停了下来。

我猜想她一定有什么重大的消息要发布了，可是我的眼前却怎么也跳不出那个叫严浩的人的模样。

她见我一时想不起，更是惊讶，几乎有些不相信。小眼睛瞪得老大，快要跟她的嘴差不多了。

“和你住一个寝室的。矮个子，脸色苍白，头发杂乱得像雀巢，总是睡眼惺忪，一幅永远睡不醒的样子。上课时会莫名其妙地走出教室，连老师也叫不住，过了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回来上课的。大四那年说是有病，连实习都没参加，过了没多久就退学了。”

她如数家珍一口气说下来，像是背了好几遍似的，麻木不仁的同时还有对于我的诧异，仿佛世界上又多了个薄情寡义的家伙。

是他……严浩。我想起来了。

我推了推镜片，眼前才隐隐约约有个人影。想想也觉得惭愧，同居一个屋檐下近四年，居然会有这样的结果。不过这也不能怪我，那家伙性情古怪，对人爱理不理的，从来不参加集体活动，神龙不见尾的。时间长了，大家也就习惯了把他忽略不计了。

何况中文系里这种人也不少，无非是自我标榜，学古代名士的不拘小节，留长发，穿怪医，看破红尘，桀骜不驯，好像很有性格的样子，骨子里却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东施效颦，令人作呕。

虽然我跟他没有什么接触，但我想他跟那些沽名钓誉的伪君子是一丘之貉，没有必要记住的，所以记不起严浩这个人也是情有可原的。

其实这只是自我安慰的借口，我很清楚这一点。我在大学里也是忙自己的事，从来不关注其他人的。

“上个月，他卧轨自杀了。”

她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便消失无踪了。

“什么？别开这种玩笑！”我故作镇定，慢慢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

“骗你是小狗！”她似乎比我激动，生怕我不相信，居然下此毒誓。也许是我对她的怀疑激怒了她，但是——我错了。

“消息绝对可靠。”她充满自信地微仰着头。眼角流露出一丝得意，像个刚刚报道了独家新闻的记者。

“就在地铁人民广场站，大概是晚上十点多，你知道地铁速度有多快的……我起先也不相信，可仔细想想他那个人在大学里的种种表现，像是厌倦了生活的。听说他父母都是大学老师，他还是复旦附中毕业的，高考意外失手沦落到我们这个破学校。”

她停下来，叹了一口气。

“其实他这个人也不是很冷酷的。有一年冬天上晚自习，我捧着一大叠书去泡热水袋。手忙脚乱地弄丢了塞子。刚巧他也来了，二话没说弯下腰帮我找塞子。塞子找着了，还主动帮我充了热水袋。后来有一次在食堂里吃午饭，他又正好坐在我对面，看得出他挺想和我多聊几句，可我当时居然有些害怕以为他有神经病，只是随便敷衍了两句就迫不及待地图走了。现在想想，他当时心里有多失望，多难过呀。”

说着说着，她已不再得意，又叹了口气，竟然自责起来。

不知怎么，她没有了夸张表情的这张脸让我觉得陌生不已。对于她突如其来的唏嘘，我没有丝毫的准备。女人的心情，九月的天，说变就变，太随便。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个男人自杀了，一个几乎不相干的女人在为没有拯救他而内疚。这忏悔让我无所适从。

“我想，严浩一直都没开心过。不是你拒绝了他，而是我们所有人都拒绝了他。你不必这样责备自己。”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充当开导者的角色，也许我在帮她释怀当年的冷漠。

可是我似乎也没有资格，事实上这四年里，我从来没有和严浩说过一句话。

一时间我也不知道再说什么，气氛有点尴尬。突然她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电话号码，“不好意思，我出去接个电话。”说着，便站起身到外面去听电话了。

过了一会儿，她匆匆走进来。“不好意思，我有点急事要先走了。”显然这急事不是什么好事，从她慌乱的眼神中看得出来。

“没关系，那你去忙吧，再见。”我说。

她并没有马上走，似乎在等我问她要手机号码，可是见我没什么表示就有一点悻悻然地走了。

我不是忘记问她要联系方式，而是我不想。

我望着窗外，雨一直下，整个世界在混沌中若隐若现。广场上形似蝼蚁的车辆来来往往，生命的车轮从来也不肯轻易停歇。

想起刚才这场邂逅，我不禁有点感伤。很多时候，我们似曾相识，却又从未相知。也许这就是人生大多数的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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