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所有的医生都说，婷婷这孩子是没治了，这双耳朵这辈子是一个问题了。周弘问道：“那么这孩子将来该怎么办?她将来又怎么办呢？ ”
“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上聋哑学校了。”医生说。
这样的对话在这几年的时间里重复了上千遍。可周弘还是反反复复地问下去，就像那个叫祥林嫂的女人反反复复地向人们讲述她的阿毛的故事一样。所不同的是，周弘不是为了倾诉，只是不太相信不太愿意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女儿不会就这样没治，女儿不会就这样没治的!女儿难道真的就不能甜甜地喊自己一声爸爸喊妻子一声妈妈吗? 女儿难道就永远是一个小哑巴吗?她真的无法和正常的人进行交流交往吗?女儿就要满三岁了。别人家的孩子活蹦乱跳的，可我们的婷婷到了外面不敢动，也不能讲，就像个土拨鼠，让人看上去觉得非常可怜。周弘这几年也确实像个女人，除了这反反复复地唠叨，反反复复地思量，还有就是动不动就流泪，动不动就不像个男人。灾难整个地把人改变了。灾难就是这样把一个人改变了的。你不接受这样的事实，可事实就是这样的，你又能怎么办？周弘觉得人如果到了这个时候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一天他又流泪了。
这一天的风很大。那种叫白毛风的大风一个劲地吹。人走在大街上都能看得见那种风的颜色，惨白惨白的，和人嘴里呼出的一个样。西伯利亚的寒流说到就到了这个城市。那么多的高楼大厦都没能挡住这些滚滚的寒流。街上阴冷异常。比往年都要冷。
周弘到厂里的幼儿园去接女儿。
婷婷到了厂里的幼儿园上学了。说是上学，其实这只是一种好听的说法。只有周弘一家人知道，那其实并不是上学。可那不是上学又是什么呢? 这么多年来，周弘不就是不想让女儿生活在那个聋哑人的圈子里的吗? 但所有的幼儿园都不想接受婷婷。园长们说，这让我们怎么办呢? 她一个聋哑孩子，不知道说，不晓得听，我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要拉屎撒尿，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跟小朋友们做游戏。你这不是让我们的阿姨为难吗? 园里那么多孩子，我们总不能只为你们一个孩子。这样我们也不好向其他小朋友的家长交代。人家也缴了那么多费用。最后还是厂里的幼儿园接受了婷婷。吴厂长是个好人。吴厂长说，你先去找好的幼儿园。找不着了，就到厂里的幼儿园先呆着。我们随时都欢迎婷婷。但吴厂长也还是和大家一样劝周弘，周弘，认命吧!人有时候是不得不认命的。还是面对现实，准备再生一个吧。指标我会帮你跑的。这些年你确实也不太容易。
周弘在这个慈眉善目的厂长面前，又表现得像女人了，他流着泪对厂长说：“吴厂长，我有时候也真的很想再生一个，可是我怕将来不好向孩子交代。再说，如果生下来的那一个对姐姐不好怎么办? 我一个做父亲的可以承担婷婷的一切，可你让她的弟弟或者妹妹怎么承担? 再有，到时候，他或者她是不是就一定肯承担? 就是他或者她肯承担了，他或者她的眷属呢，谁知道又会怎样对待婷婷?”吴厂长说：“周弘啊，真没想到你会想得这么多，这么远。婷婷这孩子看来是遇到一个天下最好的爸爸了。但愿上天有眼，让我们的婷婷能够开口讲话。能够喊你一声爸爸!”吴厂长说到这儿时，竟然也有点要流泪了，他被周弘感动了，鼻子竟也有点塞。“不容易，真的不容易，婷婷遇上了这样的爸爸是婷婷的造化。婷婷如果懂事的话，她会为她有这样的爸爸感到骄傲的。她会相信，就是她什么都失去，有这一个爸爸，也是拥有着人间最美好的东西。周弘，你以后需要我帮什么忙尽管开口。噢，对了，最近经济怎么样? 要不要广里替想点什么办法? ”吴厂长说。周弘说：“吴厂长，谢谢你! 最近还勉强能凑合，上次你帮我把到外面的费用都报了，我还没有谢谢你呢!”“什么话? 应该的应该的。以后缺什么尽管开口。”
厂里的幼儿园条件就差多了。几十个孩子就一个小张阿姨在那儿对付着。周弘好几次去接孩子的时候，都发现婷婷蜷缩在墙角里，呆呆地看着别的小孩子玩。周弘出现在幼儿园的门口时，婷婷仍然一个人躲在其他孩子们的后边，瑟瑟缩缩地蹲在墙根下。婷婷明明看见爸爸了，但她也不敢越过那些孩子走到前面来。周弘分开那些孩子走向女儿时，一个小朋友悄悄地对身边的小朋友说：“看见了吧，他是小哑巴的爸爸。”周弘掉转头，看向那个说话的小孩。那个小孩忙把头偏向了另一边，不拿正眼瞧他。周弘很想扇他一记耳光，可再想想，与孩子计较什么?再说，婷婷反正也听不到，就让他说又有什么了不起。婷婷如果听到了，那才让她伤心哩!
周弘走到婷婷的身边，把手伸向女儿。女儿这才把膀子架起来。让周弘抱起来。
抱起女儿，周弘又习惯地把手伸向女儿的裤裆里。每次来，周弘都有这样的动作。他这是在摸婷婷有没有将小便尿在裤子里。婷婷有大小便了都不敢对老师说。婷婷说的话老师听不懂。多数情况下，老师也不愿意听婷婷说什么。婷婷也怕看到老师那很不让人舒服的目光。不过，要想听懂婷婷的话确实不容易。那其实不是什么话。它不是用嘴说出的，而是用手用身体来表达的。很多时候，就是连周弘也无法搞懂女儿的话。老师当然也就不能全部听懂。婷婷只得常常将大小便自己处理在裤子里。婷婷一定早已知道自己比别的孩子糟糕了，她于是呈现出一副很自卑很怕人的样子。她不敢看任何人，甚至不敢看向爸爸。女儿的心，周弘完全能够体察。周弘清楚地记得女儿第一次尿湿裤子的那一天的情形。那一天，婷婷看见爸爸来接她了，便躲到了桌子底下。周弘还以为女儿这是在和自己玩捉迷藏哩，从桌子底下拉出女儿时，女儿竟然哭了。周弘莫名其妙地看着女儿，一边哄女儿别哭。抱女儿上自行车时，才发觉女儿把裤子尿湿了。“孩子，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要憋在裤子里呢? 你为什么不喊老师帮助，或者你可以举手的啊!” 周弘对女儿说着。女儿当然听不到。但周弘还是每天都对女儿说着这样的话。
今天婷婷仍然还是那样。整个裤管都是湿的，又是在这寒冷的冬天，裤管整个冻得像个冰棍。女儿冻得直打哆嗦，小嘴唇冻得发紫。周弘对女儿说：“婷婷，你怎么搞成这样了? 你是不敢对老师说，是吗? 你举手啊!” 周弘看着女儿有点发紫的嘴唇，掉下了眼泪。婷婷好像知道爸爸为什么流泪，婷婷也流下了眼泪。
周弘在离开幼儿园之前，决心找小张阿姨说一说。他偷偷地拭干了眼泪，然后走到张阿姨前面说：“张老师，以后还请你多帮帮婷婷这孩子。你看她今天又把裤子尿湿了。”
小张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对周弘说：“周师傅，你让我怎么个帮法?这么多的孩子。她又不说又不举手，你让我怎么知道她要撒尿还是要拉屎? ”
“那是，那是。可是我们家的小孩子她有点儿怕人，她不敢对老师说的。”周弘很痛苦地笑着讨好般地对小张阿姨说。
“怕啥? 怕我还是怕谁? 哪个还会吃掉她怎么的? 你去打听打听，我姓张的对所有的小孩子都是一视同仁的，我也没有偏谁，也没有欠谁的。真是的，你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 怕，怕什么? ”小张有点气愤了。周弘知道自己说话没有注意，得罪了老师了，连忙向小张解释说：“张老师，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怎么了，我是说孩子胆小，不敢说话，又担心打的手势你们搞不懂。这全是我们婷婷的问题，我不是怪老师。我们婷婷本来就是个有问题的孩子，我们怎么好说老师怎么呢？张老师，你千万不要见怪。婷婷这以后还要你多多费心多多费心哩! 这大冷的天，还请老师多多关照。”周弘不迭地对张老师打招呼。话不投机，周弘没敢再说下去，连忙转身离开幼儿园。周弘把女儿抱到自行车的后座上，然后把自行车推出了幼儿园的大门。这一天，周弘没有骑到自行车上，他怕骑上车后冷气会呼呼地从衣领口灌进女儿的身子里，孩子已经快冻僵了，再经不住冻了。可就在周弘走出幼儿园的大门时，他听到了小张在他身后嘟哝了一句： “一个小哑巴也往这儿送，关在家里自己照看得了，麻烦人干什么? 还指望小哑巴有什么出息怎么的? ”
已经走出幼儿园大门的周弘再也没有忍住，终于掉下了眼泪。女儿被冻成这样，别人不心疼，自己心疼不已，可是还不能对人说些什么。有谁知道一个残疾儿童的家长那种悲怆而又绝望的感情呢? 天啊，谁来拯救我的女儿? 谁来把她拉出那个无声世界的黑暗? 又有谁来同情我们这些可怜的家长? 这个该死的耳朵，你把我们婷婷害惨了。周弘边哭边想。
婷婷被爸爸送到幼儿园时，小朋友们一齐叫道，小哑巴来了，小哑巴来了。婷婷当然听不到小朋友们在喊什么。她只能看到小朋友们的嘴张开又合上，可却不知道小朋友们在说些什么嚷些什么。她知道，他们一定是在说她什么。他们在说着嚷着的时候，都朝她看着。她知道那肯定是在说她。长时间以来，婷婷已经知道了，他们不会有什么好东西说的嚷的。他们说着嚷着的时候很开心，可她走近他们时，一个个都不理她，有的还捏着鼻子，有的冲她张大了嘴巴喊些什么。没有人去拉一拉她的小手，也没有人仔细地欣赏她漂亮的发圈和美丽的新衣裳。每个小朋友的身边都有另外一个小朋友，就只有她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她只能像一只孤独的小猫躲在远远的角落里。她看向老师，可是老师永远不看她，一次也没有对她露出过笑脸。婷婷知道，这都是因为自己什么也听不到。她有好几次都能感觉到，她的头脑就像一个巨大的穹庐，里面黑乎乎的。有时候，那个巨大的穹庐里有些声音，那是一只小蜜蜂在嗡嗡嗡地飞着。那只小蜜蜂想要飞出那个黑乎乎的穹庐。可那只可怜的小蜜蜂怎么飞也飞不出去。婷婷很为它着急。
婷婷看见小朋友们叫着嚷着的时候爸爸的脸色很难看也很怕人。婷婷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知道是不是她惹爸爸生气了。爸爸把脸转向了那几个叫着嚷着的小孩，那几个小朋友把脸转向了外面，有的把头低下，嘴巴也不动了。后来，婷婷的爸爸走时，那几个小朋友又来神了，全都指着爸爸的背影说着叫着什么，而且又都在笑，笑得腰都弯了。他们还一边指着婷婷一边嘴又开始动起来。婷婷不知道他们嘴里在嚷些什么。婷婷不理他们，一个人噘着小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后来一定是下课了，小朋友们一个个像小鸟一样飞出了教室。他们飞到了滑梯上、木马上、空中飞车上、秋千架上。婷婷没有飞。她没有翅膀，她飞不起来。她也是有翅膀的，可好几次，她飞过去的时候，那些小朋友都把她推到一旁去。她于是只能在一旁呆呆地看别的小朋友们兴高采烈地玩个痛快。今天，她仍然没有飞出去。小朋友们都离开教室后，她才从教室里走了出来，呆在墙角里看着别的小朋友快快乐乐地在阳光下玩耍。婷婷多想和他们一起玩个痛快啊。可婷婷知道，他们是不会和她一起玩的。后来一定又是上课了。小张阿姨在门口对着那些小朋友挥了挥手臂，那些小朋友又像鸟儿一样飞了回来。婷婷看到小朋友们纷纷地飞回了，她没有像以往那样，先走到自己的位置上。这一天，婷婷一反常态，在小朋友们都飞回到教室后，婷婷就像一个小疯子一样，疯狂而又快速地冲到了滑梯上，然后又飞快地滑下来。接着，婷婷又冲到空中飞车上，一个人将飞车玩了一个来回。再接着，婷婷冲到木马上狠狠地摇晃了好几下。最后，她冲到了秋千架上。她不知道在她去玩这些大玩具的时候，小朋友们一个个都在教室里笑着嚷着：小哑巴一个人在玩，小哑巴一个人在玩! 小哑巴今天一定要被老师熊个臭死了。可是今天小张老师没有像以往那样凶。小张老师将手指压在嘴唇上，对着孩子们嘘了一声，意思是让孩子们不要惊动婷婷。后来，小张老师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孩子们再怎么嚷，婷婷也是听不到的。后来，她带着微笑走向了婷婷。她在想，婷婷不应该被剥夺了玩的权利。她觉得自己以前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对婷婷，还有她的那个戴眼镜的爸爸。她以前确实没有想到婷婷其实是一个好孩子。如果她有错，也只不过因为她是个小哑巴。但这能怪一个无辜的孩子吗? 要怪也只有怪她的爸爸妈妈，怎么这样不当心，把孩子的耳朵搞成这样。小张老师想起来了，婷婷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能像其他孩子那样高高兴兴地玩了，她总是在别的小朋友们玩的时候行个人呆在墙角里傻看。这个孩子! 自己也是很不对的。作为一个教师，她觉得过去对这个小女孩子没有给予过太多的关心。想到这里，小张阿姨从教室里走出来，向婷婷走去。
婷婷上了秋千架。婷婷打算玩完秋千就立即回到教室。她也知道，今天她错了。但她豁出去了，就这一次，就这一次，下次一定不了，婷婷下次不敢了。婷婷想，下次我不会样顽皮了，这是最后一次。可是在婷婷就要爬上秋千架时，她看见张老师向她走来了。她吓坏了。她胆怯地下了秋千，站到地上捏弄着衣角。然而张老师今天没有拉婷婷回去。恰恰相反，她又把婷婷抱到了秋千上，和婷婷一起玩起了荡秋千。婷婷笑了，张老师也笑了。阳光下，她们笑得很好看。教室里的孩子，一个个都把头凑到了窗户的玻璃后，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孩子们都不讲话，屏声敛气地看着眼前这个感人的场面。
婷婷玩得全身冒汗时，才停了下来，然后把手伸向了张老师。张老师带她回到了教室。
婷婷每天都很不开心，只有到了家里她才能对爸爸妈妈撒点娇。可今天她玩得非常开心。爸爸来接她的时候，笑容还在她的脸上。可怜的孩子，她其实只要一点点阳光，只要一点点爱意，就很够很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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