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昃食宵衣
刚进腊月,和北军相持了一个月的西隗,没有得到什么便宜,终于恨恨退兵而去,等待他们的将是一个寒冷而漫长的冬天。
新兵们是几天后才知道这个消息的,却没人有功夫想这些了。
因为铁骑的训练,已经到了最吃紧的时候。
齐景才明白,为什么岳朗说有血性能愤怒是好事,因为磨到现在,他们已经累得连生气的劲儿都没了。
西淀跑得多了,众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脱胎换骨,几圈跑下来依然活蹦乱跳。然而做好这一件事,还有一连串更难的事等着,不停挑战他们的极限。
身上所有地方都疼,尤其是腿,疼得并不拢,要站要坐只能岔着腿,像个瘸了腿的蛤蟆。身上的号衣磨得大洞套着小洞,大冬天前心后背都结着一层白花花的汗碱,怎么看都像一群叫花子。
浑身从痛楚到麻木,再痛又再次变得麻木,几个轮回下来,每个人都变得硬朗多了,岳峙渊渟,有了些不动如山的气质。
连目光也变得更加沉静。
用兰满仓的话说:“多了见识,就少了些大惊小怪。”
“差得远呢!”岳朗张嘴就是叫人别扭的,“什么时候‘呆若木鸡’了,那才到了境界。不懂这词是什么意思啊?回去问问教你们书的李先生。”
长学问不学问的先不说,饭量倒是随着身手一起疯长,堆成小山一样的馒头和炊饼一端上来就见了底,连一向被诟病伙头军的手艺也再没功夫抱怨,瞬间就风卷残云进了肚子。
铁珩话最少,只对他们说过一句,把生铁放在火里烧透,再拿出来使劲敲打,叫做“锻”。
就在永远不会停止的千锤百炼中,一点点磨砺锋刃。
还是不断有人带着遗憾离开。
肖瑜就是其中一个,撑了那么久,膝盖的老伤终于发作,实在跑不动了。
他一要走,同住的新兵都十分不舍。他却不肯叫众人相送,趁着大家都去吃晚饭的时候收拾了行李,铁珩亲自来接他,又和岳朗一起把他送出了营门。
过了半天岳朗才一个人回来,兰满仓和邢襄赶紧凑上去问:“这谁啊,来头这么大,铁大人居然亲自去送。我们三个天天故意找茬,从来就没给过这些人一个好脸,他还跟你笑得出来,也算得上个人物了!”
“肖瑜大哥原本就是我哥的老部下。我小时候在孟帅的营里,他还教过我棍法呢。可惜不能把他留下。”岳朗满是遗憾地说道,他摸摸脸,“整天装这副恶人的样子,有时我自己都分不清真假,还真有点后怕呢。”
“虽说这是兰老大的馊点子,可老三你装起恶人来形神兼备,欠的我都想揍你一顿,也算得上天赋异禀了吧?”邢襄半真半假地调侃道。
“整天吃饱穿暖,舒舒服服的,哪里看得出人品来?”兰满仓随口说道,“再说了,给个臭脸算什么磋磨?真上了战场比这难受一百倍也有的是!”
他顿了顿,又搭住岳朗的肩膀说:“不过老三呢,骨子里就带着一分坏,所以做坏事扮坏人,特别得心应手。我们两个拍马都比不上。”
三人低声笑了一阵,邢襄朝营门口张望:“铁大人不会给人一路送回苍武军去了吧?”
岳朗朝铁珩的屋子努了努嘴:“送人,顺便也躲那个江湖医......”话还没说完,那个房门“砰”地开了,狄声满面阴沉,一路带风到了面前。
兰满仓赶紧垂手低头,一副恭敬到不能再恭敬的模样,岳朗趁机翻了个白眼,只有邢襄拱起手打招呼:“狄先生,您还没吃呐?”
狄大国手没理他,从袖子里摸出个小药葫芦,往岳朗身上一扔,硬邦邦丢下几个字:“给他的!”又一路带风走了。
岳朗等他走远了,才使劲推兰满仓一把:“堂堂的兰阎王居然怕个大夫,说出去也不怕丢人!”
“快拉倒吧!我这个阎王是纸糊的,谁不知道狄老头才是铁骑里的真阎王!”兰满仓分辩道,“我一见他就想起那几根银针来,奶奶个四舅的,老子忍不住就心虚......”
岳朗看起来还有不少话要说,却被邢襄打断了:“除了你总跟狄先生磕牙,还有谁敢?这老爷子姜桂之性,一发作起来,铁大人还不是一样要退避三舍?”
“就是!老子这叫明......明......哎,老三,上次你教的那个新词是怎么说的来着?”兰满仓搭着岳朗问道,“哦,对了,‘明哲保身’!”他两人拽进屋,“回来这些新丁通通还要过他那一关,我都替他们愁得慌......”
灯光下,洁白柔润的纸上写满了名字,字写得很丑,偶尔不会写的还画个圈代替。是兰满仓的笔迹,他这几年一直跟岳朗识字读书,一到要动笔的时候总是被岳朗推出来练习。
邢襄点着这些人名若有所思:“我觉得火候也差不多了,该叫他们学点真本事了。”
兰满仓侧过脸,没好气地跟岳朗说:“本来那个乔勇不赖,好容易碰上一个能跟老子打成平手的,还被你给气走了!”他在江离名字上戳了下,“把这个漂亮娃娃赔给我吧!”
“我觉得这小孩的性子,跟着吴澜学更合适,要不你选那个总黑着脸的齐景吧。”邢襄皱着眉毛和他商量。
岳朗不干了:“他们两个是我千辛万苦才带回来的,又挨骂又遭白眼,你们一个都别想!”
他们三个原是闹惯了的,抢起人来更免不了唇枪舌剑,怎么把新兵按特长分给最合适的人带又是个细致活儿,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浑然不觉时光飞逝。
直到兰满仓说得口干舌燥,才发现水罐都喝空了。他一把拦住要去打水的岳朗,摆出一副大爷样说:“饿死了,你去找点吃的来。”
岳朗斜他一眼:“炊营的老姚早就睡了,难不成你叫我把他叫起来现生火给你做一顿?”
兰满仓无赖:“我不管,这是你们俩的屋,你是主人,老子是客!”
“你这么说,下次到你屋里折腾去!”邢襄随手翻找,都不是喜欢存东西的人,这个时候,哪里翻得到吃的?
“娘的,禁酒禁得老子嘴里都淡出鸟来了!”兰满仓支使岳朗,“老三你上次偷来的酒酿,挺好吃的,要不你再去偷点来!”
“再偷点来,你说得好轻巧啊!”岳朗笑道,“李叔那个人吧,别的啥都不爱,就喜欢酿点小酒,平时营里禁酒又不能喝,把那几个坛子心尖子一样藏得死紧,他要知道酒还没酿成就被偷,我就死定了。想吃自己去想办法!”
兰满仓叹息道:“老子要是能偷到还用你!真是邪门,这么多人盯着,为啥都偷不到就你能行?奶奶的,老子比你差在哪儿了?”
“差在哪儿自己想,”岳朗一副得意样儿,“天机不可泄露。”
二更天的时候,三人总算争出了个子丑寅卯,拿着画得乱七八糟的名单一起去找铁珩。
刚一进门先闻见一阵饭香。
铁珩的屋子一如既往干净整洁,屋角的燎炉烧得正旺,比他们的都要暖上一点。红红的炭火边放着一个瓦罐,噗噗冒着水汽,饭香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铁珩背对着桌案,冲着占了半面墙的《关塞图》静静出神,淡青色的衣襟平顺地垂着,没有一丝皱褶。
兰满仓一进屋,眼睛就全在那个瓦罐上,笑着搭讪道:“哎呦,都这会儿了,还没吃晚饭呐?”
铁珩一瞭这几个的眼神,马上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刚才没顾上,拿几个碗来,都跟着吃点吧。”
就等这句话呢!
已经饿得心火缭乱的三个人,先盛了一碗端给铁珩,然后各自一碗吃起来。
三人却不约而同咧起嘴。
这碗里的东西,看着不赖,闻着挺香,唯独吃在嘴里有酸有咸有甜,百味杂陈得异常古怪,实在有点难以下咽。
铁骑的伙头军老姚,原是在大戈壁中给来往客商做向导的,最拿手的就是做数月都不腐坏的便携干粮。
大概是伺候骆驼习惯了,平时给他们做饭也和喂骆驼差不了多少,管饱是没问题,论口味实在提都不能提。
可老姚做饭的手艺虽然不堪,也还没差到这个地步。
只有铁珩,根本没留意这饭好吃还是难吃,就着地图啃手里的炊饼,偶尔在碗中夹一筷子,大概连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就咽下去了。
铁珩多少算是世家出身,小时家境丰裕,自然书香浸染,锦衣玉食。虽然后几年过得颠沛流离,尝尽辛苦,但后来少年早发,日子又复优渥。
如今虽然回到军营,和大家同饮同寝,一样上山下河在泥里打滚,可一个人从小耳濡目染养成的习惯,就像打在岁月上的烙印。
军营就是个大染缸,化一切精致繁复为粗犷简单,却也改不掉这些定式。
文人清旷,名士狷介,玉堂金马的河边呆得久了,难免打湿了鞋子和裤角。
这些在富庶的蜀中完全不打眼的习惯,在苦寒的塞外未免显得有些出格。
比如这怎么也没法改掉的洁癖,行止坐卧都要一尘不染,更看不得别人大大咧咧仪容不整;再比如对服饰用具那些不经意的讲究,只穿各种深浅不同的青色,用的更是挑剔,端砚湖笔越窑青瓷......很多东西更是宁可没有,也绝对不会随便凑合。
在这简陋的土房子里,窗台上仍有一盆从不开花的素心,因为时常浇水,叶子倒是一片繁茂,青绿可喜。
举手投足间总会显出种种不着痕迹的精致来。
只可惜,对最该不厌精不厌细的美食吃喝,他却毫不在意。
岳朗总说他,做人实在太本末倒置,在这风一吹土漫天的地方,讲究得错了地方。
铁珩体质怯寒,所以只要饭是热的,没有什么是吃不下去的。这大概也是他一直容忍老姚那一手烂菜的原因。
不免叫手下这几个吃货有苦说不出。
“这个......”兰满仓另外两个不停使眼色,试探地问道,“不是炊营新试出来的军粮吧?”
岳朗已经灌了好几口水,指着屋角叠着的几个盘子,低声说:“我看这是把老姚做的几个菜都混在一个罐子里了,所以才这味道。”
邢襄跟他耳语道:“我看是老姚的菜吃多了,舌头已经毁了……”
“不懂别乱说,这菜有名目的,”铁珩显然心情不错,乐呵呵的,虽然没看他们,却是耳听八方,“没听说过‘五侯鲭’(注)吗?”
“五啥?”兰满仓听不懂,眼巴巴看着岳朗,“这又是啥故典?”
岳朗嗤笑:“这味道也能扯上‘五侯鲭’,我真是服了。”他低声给兰满仓讲五侯鲭的来历。
铁珩把碗筷整齐地摞在书案的一角,对兰满仓说道:“裕长,上次的事,怎么样了?”
兰满仓听见自己的表字,知道该说正事了,立时收起一脸戏谑:“虎翼营我派出去三十人,分别在冀州和幽州窥伺,他们的守将都异常安静,只有小股士兵偶尔在飞狐口一带出没,行踪不定。”
铁珩“嗯”了一声,提笔蘸了点朱砂,在地图上飞狐口附近点下几个红点。他又转向邢襄:“云谦,你呢?”
邢襄上前一步,指着地图上的苍茫群山:“我们鸾翔营跟的那队西隗人从北往南,云从营跟的那队从南面往北。不出我们所料,两队真的合兵一处,到了这里一下就踪迹全无了……”
岳朗没等问到他,自己走到地图前,在一片山峰中圈出个墨色的圆:“还不能十足肯定,但大致就在晾马台附近。俗话说狡兔三窟,我觉得他们一定不止这一个点。”
邢襄又加了一句:“我已经吩咐下去,找机会悄悄抓个要紧的主儿来,我们好仔细问个明白。”
铁珩点头:“年关之前把这件事办妥。”他拿起兰满仓那张墨迹淋漓的名单,微笑道,“人都商量定了?”
“定了。”兰满仓趁势抹了抹嘴,指着那些新兵的名字,“安排人一对一打磨上十几天,再都拉到山里好好练个十几天,回来正好过年。”
“行,挺好。”铁珩看了一眼,“你们仨挑一个跟着就行了。”
“我去吧,”兰满仓抢着说道,“林旭那小子设起机关来没轻没重的,回来再弄伤几个,不划算了。”他侧头冲邢襄挤了挤眼。
邢襄很快就明白为什么兰满仓抢了最累的差事还如此得意,因为接下来铁珩开始派别的活儿:“陈影做了一套新马具,鞍鞯马镫都改动了,和我们的盔甲战靴更贴合,也更结实,又比原来轻了不少,还多了挂兵器放军粮的地方,你们好好试试,上马下马跑动利不利落,有什么要改进的。另一件呢,”他从桌案上捡起一张图,“那个新兵薛铁画出张‘木人巷’的草图,陈影带着风扬营这些天在校场造出了一个大概,也要有人去验验究竟好不好用。”
一听叫他们去试新东西,邢襄和岳朗齐齐苦了脸,都有种一脚踏进陷阱的感觉。邢襄忍不住狠狠瞪了兰满仓一眼,低声骂道:“我说你那么快争着去带新兵,一点都不念着兄弟!”
待谯楼打了三更,铁珩才放他们仨回去睡觉,岳朗脱衣上床时摸到怀里的药葫芦,穿着单衣嗵嗵跑回去:“药!”
铁珩赶紧拿件棉衣给他披上,摇了摇那个满当当的葫芦,随手扔到桌案上的一堆书里:“旧的还没吃完呢。”抬头正好对上岳朗关切的眼睛,他挑了挑眉:“看什么,想替狄先生骂我?”
“他刚才等了半天,是来给你诊脉的?”岳朗盯着他问道,“这里面装的可不是山楂丸。”
“你也知道狄大国手的习惯,没事就喜欢拉着人诊脉,少上一次半次有什么关系?”铁珩垂眼抿去了笑意,“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些机关怎么改动才更难对付。”一句话成功地转移了岳朗的注意力。
岳朗一边看“木人巷”的草图,一边说道:“知道那个薛铁怎么说你吗?说你‘雁过拔毛’,但凡有一点本事叫你看上,不榨干了绝不肯放过,石头都能榨出油来......”
铁珩嘴角不自觉翘起:“这么瞧得起我,我把你们都榨干了吗?”
“没榨干也差不多了。”岳朗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不禁带上了一丝少时撒娇的意味,他的肚子也十分配合地跟着咕噜直响,“半夜三更叫人干活,还不给吃饱……”
看铁珩又要去拿燎炉上的瓦罐,他赌气道:“这能入口吗?就算饿死我也不吃你的五侯腈。”
铁珩无奈地摇摇头,用火钳在已经烧光的炭灰中扒拉了几下,夹出一个黑不溜秋的芋头来:“那这个呢,你也不吃?”
剥了皮的烤芋头热气腾腾,香气直熏到脸上,虽然没有糖,却依然软糯清甜。
不知道是因为真饿了,还是因为刚才的东西太难吃衬托的,简单的烤芋头竟然成了难得的美味。
岳朗吹着热气,吃了一小半才觉得有点不妥:“就......就烤了这一个呀?那你......饿不饿?”
铁珩斜他一眼:“现在才问这个,不嫌太晚了吧?”他慢悠悠翻着手里的书,“快吃,吃完回去睡觉。”
“你也吃点吧!”岳朗忽然走过来,把啃了一半的芋头递到他嘴前。
他做这些根本没过脑子,伸出手之后,才看见芋头上清清楚楚印着自己的牙印,想起了铁珩的那些拒人千里的洁癖,刚想往回收......
没想到铁珩只是皱了皱眉,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吃起来。
手指扶着他的手腕,岳朗才发觉那指尖是冰冷的,那一点凉顺着血管一直窜到了胸口,叫人忽然之间就想打个冷颤。
铁珩的呼吸却很暖,吹到手上痒痒的。
岳朗莫名其妙就绷起劲来,半边身子都不敢动。
“我告诉你,”就着这个凑近的姿势,铁珩在他耳边说道,“别总盯着你李叔那几坛酒,我包庇了你一次,下次别想再帮着打马虎眼。”他抬起头,脸上一本正经,声音却又低了好多,“不过,我听说一进腊月,他又做了腊肉和腊肠......”
“哦,腊肉和腊肠,”岳朗反应明显慢了半拍,只会鹦鹉学舌,“知道了。”
“赶紧睡觉去!”铁珩开始轰人了,“嘴擦干净了,吃了还挂着相回去,人家会说我偏心的。”
岳朗一边用袖子抹嘴边的炭灰,一边嘟囔道:“那你倒是偏心不偏啊?”
都已经偏到肋条骨外头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出了门,铁珩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男儿到死心如铁-51 昃食宵衣TBC
注:五侯鲭是《西京杂记》里记载的故事,汉成帝年间,他的五个舅舅同时封侯,人称五侯,京兆尹楼护和他们五家交好,时常去各家串门。每天这五家都给他送来各种好吃的,这位同学吃腻了之后,把五家送来的菜肴混在一起,居然滋味绝美,他给这个杂烩菜起了个名字叫五侯鲭。
其实说白了就是“什锦杂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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