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女的祈求

当过往的重量变成前进的枷锁时，历史将索然无味。——题记

东方大泽，日出升起的第一缕阳光照到的地方，住着一个不知年岁的鱼女。她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从何处而来，又该去往何处。她终日徘徊在大泽杳无人烟的一方，听着渺茫的人类喧嚣，遥望着朦胧的市井集市。大泽的另一方，人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纠缠不休。

据说，丛林深处住着一群神鹿。它们周身散发着耀眼的白色光芒，能够连接过去与未来。千年以来，大泽的人类修建无数庙宇神龛，虔诚地膜拜。每到月半中旬，人类不约而同集结起来，朝着月亮升起的一方跪拜，双手摊开朝上，额头紧贴地面，感受着月光的洗礼。大泽的人类坚信，每到这一天，神鹿定会聚集到一起，发出的光亮汇集成这皎洁的月光。它们隐藏在他们见不到的地方，倾听并庇佑着他们。

鱼女一直困在看不清道不明的时间陷阱里，只有人类的朝拜才让她知晓一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一百年过去了……一开始，她尝试办法记住年岁。人类每祭拜一次神鹿，她就收集一片树叶、一块石头，但是奈何山中无岁月，慢慢，直到树叶枯萎消失，石头堆积成山，她最终忘记了过往感受和思考过的一切，只能感受到当下的风声虫鸣，鸟兽私语，花草树木萌动摇曳。甚至，她在水中的倒影里再也看不清自己的长相，皎皎月光下再也看不清自己的影子。她的日子似乎变得模糊混沌，时间越是往前推进，过去的一切像是被一把利刃斩断，光速地离她而去。

就这样，鱼女被时光割裂，长久地停滞在当下，躺在流水环抱的山石上沉睡。月亮升起又落下，水流枯竭又涨起，树木衰败又繁盛……最终，她被青苔覆盖，融为绿石的一部份。

突然一日，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她的耳边传来一阵微弱凄苦的祷告。

“神鹿，求求你！救救我！神鹿！神鹿！你在哪里……”

疾风骤雨，鱼女的心也跟着焦灼。脑子里似乎闪过无数的画面，昏暗的谷仓里，一个男人站在出口的光亮处。少女蜷缩在阴影里，双手抱着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聚在一起，眼神四处打量，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殷红的鲜血顺着少女瘦弱的双腿缓缓流下，她低着头，抵挡着众人的目光，艰难地前行。

鱼女满心悲悯，忍不住哭泣，双肩颤抖，大怵，决心尽所能帮助少女。于是，抖落身上发黑的青苔，从绿石中缓缓坐起，继而又跳入水中，化为一条鲜红的大鱼，游向少女。

少女跪在岸边，双手掩面，呜呜咽咽。

“可怜的少女，

你为什么而哭泣？

我是大泽孕育而生，

不知过往的鱼女，

你的悲伤唤醒了我。 ”

少女看着开口说话的鲜红大鱼，愈加悲伤。

“鱼女大人，

我是无依无靠的孤女。

父母将我抛弃，

强人侵占了我，

村民容不下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我真诚地向神鹿祈祷，

让我回到过去，

改写我悲惨的命运。

不知多少个月圆，

神鹿从不现身。

神明怎么会听到我的声音？”

这时，风雨过后，月亮升起，鱼女感受到少女的心痛，在水中忍不住摆动自己的鱼尾。

“可怜的少女，

不要害怕，

我会帮助你，

寻找到神鹿。

请耐心等待，

像顽石一般，

坚持下去。 ”

鱼女拔下自己的一片鳞片，送给少女。

“可怜的孩子，

请把这片鳞片，

放在左心房的位置，

所有的人会

忘记你身上

过往悲惨的一切。

请务必隐藏这片鳞片，

一旦丢失，

过往的一切会如潮水猛兽，

再次侵袭。 ”

少女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将鳞片放到左心房的位置。慢慢地，这片鳞片发出耀眼的光芒，融入到少女的心脏里。

告别少女，鱼女开始了寻找神鹿的旅程。

她上了岸，拔下一片鳞片，虔诚地像树灵祈祷。

“树灵树灵，

请您告诉我，

我该去往何方

寻找神鹿？”

一阵耀眼的绿色光芒过后，鳞片消失，树木快速移动，在她的面前是一条幽深曲折的丛林小路。双手向上，低头致谢，鱼女飞快地奔跑。

不一会，一座高山拦住她的去处。

“大胆鱼女，

竟敢独闯神山。

你可知你要付出的代价？”

鱼女又拔下自己的一片鳞片，双手奉上。

“山灵山灵，

请收下鳞片，

为我指明前往神山的路。 ”

一阵耀眼的灰色光芒过后，鳞片消失，山石快速移动，在她的面前是一条绝壁孤险的山路。鱼女双手向上，低头致谢，决绝地摸索着前进。

不知躲过多少滚落的山石，鱼女终于走出山路。然而，前方又出现三头身形巨大的黑色巨蟒。周身散发着黑色的光芒，只有心脏的位置发出空洞的白色光芒。

“大胆鱼女，

竟敢独闯神山，

你可知你要付出的代价？”

鱼女此时已经虚弱不堪，但还是咬咬牙拔下了三块鳞片，双手奉上。

一阵耀眼的黑色光芒过后，巨蟒心脏的空心处被弥合，用自己的身体为鱼女搭建了一条通往神山的路。鱼女再次双手向上，低头致谢，决然地爬上巨蟒的尾巴，顺着它们的身体一路奔跑。

到了尽头，最前方的巨蟒低下头，将鱼女放下。

“可怜的鱼女，

你这样做值得吗？

去往神山，

九死一生。

神鹿未必会现身，

你未必能达成心愿。

最重要的是，

为了人类，

如此牺牲，

真的值得吗？”

鱼女沉默不语，双手又一次向上，低头致谢，向前方奔去。

这次寻觅正如巨蟒所言，全然是艰险。鱼女接连又遇到了六条缺少智齿的天狗，献上了自己的六颗牙齿；继而又碰到了九头无目神鸟，鱼女果断地掏出了自己宝贵的心脏，拆解成十八颗宝石，放到了神鸟眼睛的位置，期待能够唤醒它。

一阵耀眼的青色光芒过后，神鸟顿时生动起来，九只脑袋一起悲悯地看向鱼女。

“我已沉睡多年，

一觉大醒，

天地骤然巨变。

如今，神鹿踪迹难寻。

过往的悲伤就如烟尘一般，

一时疼痛，

之后便是木然遗忘，

遗忘是对于过往最好的解脱呀！ ”

鱼女此时身心俱疲，身上的伤口不断渗出鲜血。

“神鸟大人，

我本生于虚妄，

没有过去，

更不会有未来。

只是电闪雷鸣夜，

人类少女的祈祷唤醒了我。

我心痛难忍，

无法坐视不理，

希望找寻神鹿，

救赎少女。 ”

神鸟的九只脑袋一齐摇动，无奈地叹息。

“什么是救赎？

你了解人性吗？

你的牺牲值得吗？

既然你满腔情愿，

就让我带你去神山顶，

拜见神鹿吧！ ”

鱼女双手向上，再次低头致谢，艰难地爬上神鸟的背上。一阵上下翻飞，终于到达神山顶。

只见云雾缭绕，一切渺茫空洞。

鱼女稍做休息，忍着剧痛，拔下自己最宝贵的护心鳞片，朝着大泽的方向跪拜，双手供奉着鳞片。

“神鹿大人，

我是东方大泽孕育的鱼女。

如今祈求神力，

拯救一人类少女。 ”

一阵刺眼的白色光芒过后，神鹿出现。为首的神鹿悲凉地看向鱼女。

“历史是负担，

你既已赠送女孩鳞片，

为何又来寻我？

遗忘不是最好的救赎吗？”

“神鹿大人，

我本是无跟之人，

饮无根水度日。

本不会在意人类的兴衰悲欢，

只是少女的悲伤实在令我心痛。

我不住思考，

过去的就当真能彻底遗忘吗？

没有历史，

当真能够幸福吗？

还是虚构的完美过往，

也是能让人幸福？”

为首的神鹿不住叹息。

“其生若浮，

其死若休。

待一切尘埃落定，

当下成为过去，

过去通往未来，

一切沦为历史的经验，

个体的悲欢就无足轻重了。 ”

神鹿一齐发出神力，为鱼女开智。于是，鱼女的眼前出现了少女过往的一切。从生命孕育的开端，少女就被浸泡在憎恨、不甘以及嫌弃的苦海里；被抛弃，被强暴；在遗忘过去的日子里，所有的人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对待少女。只是少女满眼悲楚惊惧，尽力避开人群，离群索居。

鱼女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决然地拔下身上最后一片鳞片，向神鹿祈求。

“神鹿大人，

请将这片鳞片，

放置到少女的右心房。

他人的遗忘，

并不能救赎少女。

她依旧沉浸在过往的悲伤里。

只有她遗忘过往，

生命才会再次开始。 ”

在为首的神鹿示意下，其余神鹿合力，使用神力，将鳞片传送到少女的右心房。

此时，鱼女已失去所有的鳞片，命不久矣。

“神鹿大人，

在生命的最后，

可否告知，

我是否是有过过往？”

神鹿齐齐叹气，再次发力，向鱼女展现她的过往。

在往日的一幕幕中，鱼女先是感受到震惊、继而心痛，最终释然，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化成神山顶上一股自由的风。

她不期待长留在他人的记忆里，更不希望将记忆变成枷锁。就这样，悄悄地来，悄悄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