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山陵崩塌
卫景帝文和十七年八月初十，汴梁人的鬓边还插着楸叶剪做的鬓花，忽然之间就遭了一场来得太早的霜。
御街两旁的石头栏杆围住的水道里，尚未凋谢的荷花莲叶，都冻得垂下头去。
再不谙天道的人，也能觉出天气的阴晴冷暖。是以市井一下多了些霜降于八月，蛰虫早俯，阴阳失序的传言。
黎明，天色是昏黄的，冷硬的秋风吹拂汴水两岸的垂柳，带出一片萧瑟。
汴梁城卫州门外的官道上，忽然扬起漫天尘土，骤雨般的马蹄声中跑来一队人。他们的身上都被黄土盖满了，真可说得上是风尘仆仆。
城门前闪出一个身穿六品绿袍的禁军头目，朝这群人大声喊道：“来的可是铁相爷？”
当先一人解开了风帽和大氅：“对，我就是铁珩。”
“可把您等来了。”禁军头目喜道，双手抱拳，“接您的车子就在门里，车上自有人帮您梳栉更衣，请相爷即刻入宫。”
“好。”铁珩跳下马，忽然脚下一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相爷！”那禁军头目忙抢上前扶住了，向车内喊道，“来人！”车中伺候更衣的侍女和梳发的待诏忙掀开车帘，合力把铁珩拉上车去。
车轮滚滚，迅速朝皇城驶去。
铁珩昏沉沉的，几乎是下意识的抬手伸足，任人帮他擦手净面，换衣梳头。
他太累了，从太平府到汴梁城整整一千五百里，除了在驿站换马时，双脚落地的次数屈指可数。此时坐在车上，只觉浑身上下像散了一样的疼。
“相公，西华门就要到了。”侍女在他耳边说道。
“有茶吗？”铁珩抬手揉着眉心，“酽一点的。”茶香似乎唤醒了他的知觉，他也顾不上是不是牛饮，就着侍女的手把茶瓶里的水喝了一半。
马车已经到了西华门。
铁珩一把捞起梳发待诏手中的热布巾，使劲擦了擦脸，起身跳下车。
天上漫布着一层微红的雾霾，笼罩着皇城的巍巍殿宇，弄得清晨也像黄昏，唯有高耸在屋脊上的龙凤狮马狻猊獬豸，默默俯视着下面的碌碌尘寰。
铁珩再顾不得内苑的礼仪，跟着青袍小监迅速穿过重重宫阙，来至福宁殿门口。还未进门，只听一阵缥缈的歌声。
箜篌清婉缠绵，如雪山上滚下的冰泉，衬得歌者的口齿如云外天声：“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景帝素衣披发，半倚在一张软塌上，正在聆听。
铁珩一看到他的背影，蓦然舒了一口气，一下连身子都站不稳，伸手扶住了殿门口的玉石阑干。
景帝闻声回首：“是卓如回来了吗？快进来！”
铁珩跪拜于景帝的榻前：“陛下，微臣回来了。”
殿中漫着浓重的药香，却也遮盖不住一股行将就木的味道，就像树林到了深秋，堆积的落叶散发出的颓唐之气。
“嘘……”景帝脸色灰中透白，双颧却一片潮红，举手制止他说话，轻声道，“这两句音律最美，你听……”
铁珩侧头看去，唱歌的竟然是小张妃，只见她红绫的广袖垂至手肘，露出一双素腕如雪，轻敲着檀板，声音更是一叹三折：“……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嗯，”景帝半闭着双目，跟着歌声低低吟咏道，“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一曲唱罢，余音袅袅，他挥挥手，小张妃掩着面从侧门退了出去。
景帝想从床上坐起来，却显然有些力不从心，郑佳忙在他背后垫高软枕：“卓如，朕年寿不永，你我君臣的缘分，马上就要尽了。”
他的嗓子像风箱一样带着痰喘，语调却十分平静，并无悲伤消沉，只是中气异常不足。可这话却如一声晴天霹雳，把铁珩震的面如土色，失声道：“陛下！”
“冯太丞！”景帝低声吩咐。
藏身于屏风之后的御医冯拯走上前来，献上一碗异香异气的药，郑佳服侍着景帝一点点喝了进去，每一口又是喘气又是咳嗽，显得十分痛苦。
铁珩定了定神，低声问冯拯：“怎么回事？”
冯拯抹了一把眼泪道：“官家的寒疾是老症候，本想盛暑之际阳气充盈，利于治本。又谁知六月二十九忽中风邪，百般用药，但汗不涌出，渐成了痰厥的症候……”
“陛下不是一直在吃药针灸吗？还有‘苏合香酒’……”
“那些都是临渴掘井……在北鄢那些年，御体亏损太大，现在上了年纪，又一直忧思过甚……”冯拯噗地一声跪倒在地，呜呜哭道，“臣无能，请官家处死微臣！”
“远风……起来。”景帝上气不接下气说道，“你们都出去，朕有话对卓如说。”
等殿中只剩下君臣二人，景帝才微笑道：“冯远风的药好霸道，虽能吊住一口气，可是性比虎狼，吃下去好生难过。”他一把抓住铁珩的手，“朕已是油尽灯枯，前两天真怕等不到你回来。”
铁珩忍不住泪水涔涔而下，悲声道：“陛下。”
“人过五十，不称寿夭。朕早年在北鄢苦寒之地，受过多少棍棒鞭笞，那时每天唯祈愿能够早死。谁料想，后来竟又机会得归故国，又能身登大宝。”他闭了闭眼，一滴眼泪从眼角滑出来，“朕做天子一十七载，享年四十有八，也不算早逝了。”景帝在铁珩手上拍了拍，“卿家不要做此妇人之态，朕还有很多事要叮嘱。”
铁珩依言伸袖抹去了泪水，肃然道：“是。”
“朕撒手而去，收回幽鄢的重任就要全交给你。这大卫朝堂之下，愿意连年对西北用兵的，不到三成，朕不在了，新君年幼，就连三成都不能保全，恐怕无人再力排众议，帮着卿家。”
“你现在已是我大卫的丞相，朕再封你做枢密，全权执掌兵事，那个什么三军法度制置司的空头，也可以一并进来。”他伸出一只不太灵便的手，从枕头下摸出一块古意盎然的玉玦来，“这块玉玦，据说是当年鸿门之宴，亚父范增几次拿出来叫项羽下决断的，赠予爱卿。今后西北的兵事，全部决于卿家！”
“陛下，”铁珩泣道，“如此泼天大任，臣恐不能担当，有负陛下深恩。”
“卓如，”景帝握住他手，指尖冷得像冰，“你我都知道，幽鄢不复，咱汉家天下就永无宁日。总有一天胡马南侵，那个时候就不光是亡国之祸，而是要亡天下……”景帝说着连咳不止，整个身体都止不住抖动起来。
铁珩急得变了脸色，要去叫冯拯，景帝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把他的手压住：“听朕说！”
景帝目光含着莫大的悲悯，手却越发握得用力：“有的人，一辈子生活在太平盛世，从来不识兵戈。而有的人，一辈子就为了一场战争，这就是他的宿命。你我君臣，生于这个乱世，即使再不情愿，却也无法置身事外。”
他的眼中一下蓄满了泪，无限不甘，无限不舍：“本以为，朕还可以撑上个三年五载，又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景帝苦笑道，“朝中这些宰执大臣，老谋深算，未必看不清情势。可他们总觉自己有生之年，胡人未必有此能耐。犯不着把全天下押上去，穷尽民力，做此豪赌。”
“明朕心者，唯有你！”景帝动情道，“卿家这几年，既蒙盛恩，也受尽谣诼，却始终能安之若素，诚于心、更诚于己。而且越临大事，越是丝毫不乱，真真可以托付重任。”
景帝抓着铁珩的手，用力地摇了摇，瘦硬的骨骼直直地咯到了他心里去：“所以，来日大难，即使要做权臣，孤臣，也须时刻不忘幽鄢！”
铁珩回望的目光没有任何躲闪。
闻听此言，他以头触地，砰砰有声：“微臣蒙陛下以国士待之，定将竭忠尽节，死而后已！”
“好！”景帝笑着点头，声音嘶哑，抖索不止，“原枢密副使安怀志，与你和铁骑都有宿怨，朕已经把他贬斥惠州，不叫他在朝中给你掣肘。北军三十五万，已是倾国之精兵，尽在北疆。”
他顿了顿，双目睁开，眸中闪过一道利光，声音却低如耳语：“爱卿，你不要负朕！”
铁珩心中一凛，一口咬破了手指，用血涂抹嘴角，还在流血的手指上指对天：“铁珩在此盟誓，定会全力辅佐我大卫新君，收回幽鄢八郡，还太平于我朝！如违此誓，叫我声名尽毁，尸骨无存！”
“不用盟誓，朕信你！”景帝吐出一口气，把郑佳叫过来，“宣，太子和左相赵峻宁。”
景帝拉着年仅十五岁的太子李澈，指着铁赵二人：“澈儿，跪下，给太傅们磕几个头。今后，要好好听他们的教导。”
李澈果然跪下，铁珩和赵峻宁也忙还礼，三人相对磕了几个头。
福宁殿中只闻低低的抽泣声和景帝艰难的呼吸声。
景帝看着太子李澈，忽然露出一个极为恍惚的笑容：“你的长兄要是活着，到今天也有十九岁了。”他的唇齿之间，念着一个模糊得听不清的名字， “朕这一生，最快活的，竟然是从北鄢逃国而归的那些天。呵呵，长相思，摧心肝……”他无力地倚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可惜，四十天那么短，一眨眼就过去了。”
铁珩在电光石火间，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收回了蓟州，景帝会执意奔赴北疆，千里劳军。又为什么他坐拥万里江山，在笑得最开心的时候，眼中仍有一个地方永远凝着薄雾。
煌煌天家，至尊无上，坐上那把最高的椅子，李翊到底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景帝最后在铁珩的手上重重握了一握：“卓如，重徽，你们下去吧。朕还有几句话，想嘱咐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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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拯又给景帝灌了一碗喝下去撕心裂肺的药汤，他呻吟了几声，知道剩下的时辰已是越来越少。
他拉过站在床前抹眼泪的李澈，柔声问道：“最近在读什么书？”
“欧阳内翰，正在给我讲项羽本纪。”
“嗯，爹爹正好有个故事想讲给你听。前朝时，也有人给则天后讲项羽本纪，讲至项羽追高祖甚急，高祖嫌车子跑不快，三次推惠帝和鲁元公主下车，你猜她怎么说？”
李澈思索片刻，才恭敬答道：“儿揣想，则天后会说，为人者不爱子女，焉能爱天下乎？”
“不是，”景帝闭目摇头，“则天后闻此，仰天长叹，赞道：‘壮哉，大丈夫也！’”他拉住儿子的手，语声殷切，“爹爹要你记住，不能以常人之德来求君王，一国之君所要承受的苦和难，远非常人可知。”
他知道李澈现在还听不懂，却不能不说：“我儿，你还这么小，这副重担就要压给你，难矣！”景帝喟然一叹，眼中满是慈爱，“爹爹也舍不得，可你是我李氏子孙，责无旁贷。”
“爹爹！”李澈忍不住哭了出来，“儿只愿爹爹长寿安康，不想做皇帝。”
景帝抹了抹眼泪，微笑道：“傻孩子，皇帝哪是你不想，就可以不做的？”
他柔声安慰道：“朝中两位平章事，都是志虑忠纯之士，足以托付大任。兵事多问铁珩，政事多问赵峻宁。欧阳越学问好，叫他多给你讲讲书，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户部路景云善于管钱，吏部鲁封知人善任；南疆之事，多请教你叔祖宜王；西隗的风土人情，可以问兵部的田宝南……”
谆谆教诲，絮絮叮咛，只觉想说的话无穷无尽，他却没有时间了。
他伸手摸着少年的头发：“不要怕，朕和你的爷爷，祖爷爷，大卫的历代先君们，都会在天上看着你。”
李澈抱着父亲的手，早已哭得气都上不来，景帝又转向哽咽难言的皇后：“秀宁啊，这殿里好冷。”
许皇后忙把绣被给他拢了拢，叫内监去多拿几个火盆和手炉来。
烛影闪动，景帝一时恍惚，把眼前人看做了故人，摇着李澈的手，喃喃道：“承安，你终于肯来看我了吗？”
“爹爹……”
景帝眨了眨眼，神色回复清明，喘息道：“宣……贵妃……”
小张妃哭得如梨花带雨，一进来就伏在景帝床边声声呼唤：“官家，不要不管臣妾……”
“阿桐，朕活不了多久了。”景帝看小张妃的神情极之温柔，一手握着她的手腕，一手抚着她的秀发，温声说道，“你是个……不安份的，这一次，就跟朕，一起走了吧！”
“官家！”小张妃大吃一惊，尖叫起来。
景帝放开手，郑佳带着几个内监，不管她再怎么哭叫挣扎，牢牢地堵上了小张妃的嘴，艰难地拖出了后门。
景帝别过头去，不忍再看：“秀宁，你是正宫皇后，阿桐的两个儿子……即是你的儿子，你要好好教化，为他们娶妻生子，保他们一世富贵平安。”
皇后哭着连连叩头：“妾定不负官家所托。”
景帝舒出口气，委顿于榻上：“好了，都不哭，传教坊的杜红烟来，朕要听她唱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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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珩木然从殿中走出，仰起头，天色昏黑一片，不知从什么时候头顶聚起了一重重铅块般乌云。他紧紧握着那块形制古朴的玉玦，心象泡在沸水里般缩成一团。
秋雨刚起时才如线，绵密而阴冷，很快就浸湿衣裳。
“卓如，”赵峻宁将一把伞撑在他的头顶，“你千里奔波而回，太劳累了，先去休息一会。”铁珩不动，只是摇头。
福宁殿外，在他们身边，早已站了许多人，全都是一脸慌乱与悲戚。
悠远的大殿内又响起了琴声，飘飘渺渺，却能够催人心肠：“……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漫天秋雨中，忽然有电光凄厉一闪，闷雷在很久之后才极缓慢地响起，如战鼓一般隆隆不休，久久地响彻了长空。
再次沉寂下来的雨声中，没有了歌与琴，沉重的云板一声声敲响，穿过这一场铺天盖地的秋雨。
哀哭声从殿中响起，铁珩只觉心中一痛，雨伞啪地落在地上，胸口随即涌上一股压不住的热流，只觉满嘴甜腥。
他掩住口，倚着殿前那雕刻精绝的玉石栏杆，缓缓坐在积水中。
冰凉的雨水一并冲去了脸上滚烫的泪，仿佛从来就没有流出过。
文和十七年八月十日夜，彗星冲日，明旦，大雨三日，汴河水为之平。
卫国天子李翊，崩逝于福宁殿，享年四十八岁。
贵妃张氏，殉身同死，获封温如皇后。
ps：皇帝死，称为山陵崩。
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有亡国，有亡天下。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简单来说亡国是封建王朝更替，王天下则是整个民族的灭亡。
项羽本纪提到的这个故事，是楚汉相争之时，楚兵围汉王三重，汉王刘邦乘乱时与数十骑冲破重围逃走。楚骑兵追赶刘邦，刘邦见情势危急，就将儿子女儿推下车去，如是者三次。驾车的夏侯婴几次三番将二人收登于车，最后总算逃离虎口。
我想当初李翊在孟承安死后，马上上马继续逃亡，头都没有回，他可能能感受刘邦部分的心情。
本章引用的两首诗，都是李白写的乐府诗《长相思》。至于李翊在思谁，大家自己脑补吧。
其一：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其二：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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