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端午 （一）

龙舟竞渡

1、 

远水县的端午节，是从远水河上龙舟竞渡的鼓声中开始的。

每当香案摆到远水河边上，人们焚香祭拜，在一通通鞭炮声中，赤膊的汉子喊着粗狂的号子，将龙舟抬送下水，于是，男性荷尔蒙气息和鞭炮燃放的烟尘、硝酸味糅杂在一起，向水面，向河岸弥漫开来，人们明白，端午节的脚步近了。

端午节划龙舟，这是远水人不知传承了多少年的习俗。

远水河是远水人的母亲河。县叫远水县，县城所在地城关镇叫远水镇，镇政府就在河岸边，和龙舟下水点仅一箭之遥。

2、

镇长罗华在办公室站起身来，揉揉酸痛的腰杆，走到窗户边上。离端午节虽然还有一些时日，但各村寨的龙舟已纷纷下水，正在紧张操练着。鼓声阵阵，龙舟疾驰，岸上陆陆续续聚集了看热闹的人们。其实，远水县人少，即使在县城平时也见不着几个人，但每逢端午节，人们仿佛雨后春笋般从地底下一下子冒了出来。于是，柳树下，沙滩上，密密麻麻扎满了来看龙舟赛的人。

罗华无奈地摇了摇头，仰靠在座椅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罗家是镇上大家。多少年来，在远水县，罗家的龙舟队从没有跌出前三的纪录，这是整个家族的荣耀。

从罗华记事起，就和龙舟有着不解之缘。爷爷是鼓手，之后父亲也是鼓手，到了罗华这一辈的男儿，个个也是龙舟上的主力。未当镇长前，每年端午，罗华都会请假参加家族的龙舟队。平时训练的忙碌，龙舟竞渡的紧张，赛龙夺锦后的狂喜，像磁石一样深深吸引着罗华。

如今，曾让罗华热血沸腾的龙舟鼓声，却像锥子锥在罗华的胸口。

3、

事情源于前日的县长办公会议。

这次的县长办公会议只研究一件事，即禁止端午节划龙舟。县长办公会议只研究一件事，这是极为罕见的。

会议议程有三项。县长先作简短的开场，大致是人民生命财产高于一切，远水河水流急，没有适合举办龙舟赛的安全水域，一旦出了事，谁也负不了责，端午节划龙舟，必须禁止。

第一项议程是县安监局长先作了某地举办龙舟赛发生事故的情况通报。通报虽短，但掷地有声，龙舟倾覆，一船人无一生还。二十多个人，二十多条鲜活的生命，眨眼就没了。这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第二项议程是分管安全生产的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发言。他要求，一要加大宣传，将禁止端午节划龙舟的横幅、公告张贴到村组，形成宣传氛围。二要出台文件，明文禁止端午节划龙舟。三要严厉打击，县公安局要对龙舟赛的牵头人进行训诫，县监察委员会要搜集线索，发现公职人员参与或变相资助龙舟赛的，发现一起，查处一起。

常务副县长的讲话像闷棍敲在罗华头上。以至于第三项议程县长讲话时，居然走了神，县长何时讲完都不知道。

4、

罗华浑浑噩噩地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这龙舟，是禁得了的么？

龙舟，留给了罗华太多太多的记忆。

爷爷既是鼓手，也是制作龙舟的匠师。制作龙舟的木料，是极为考究的，必定要耐水防腐。因此，一艘龙舟往往可以使用多年。每年龙舟下水前，爷爷都会带着徒弟在舟重新刷上大红的油漆，再勾勒出黄色的龙鳞，然后焚香祭拜，择吉日吉时下水试舟。

龙舟，几乎成了罗氏家族的圣物。一年一度的龙舟赛，是罗氏家族的盛会。

5、

妻子接女儿回来了。之前，都是罗华自己接送女儿读书，自从当了镇长后，每天似乎有忙不完的事情。于是，对驾车近乎恐惧的妻子只得硬着头皮考了驾驶证，负责早晚接送女儿。

“怎么？还没睡？”妻问。

“是啊，烦心，睡不着。”罗华答道。

“是为精准扶贫的事么？”妻又问。

“问那么多干啥！”罗华不耐烦道。

“你是怎么啦？问都不能问，自从当了芝麻大的官，家里也不顾了，还隔三差五发火，你知道吗，女儿的成绩又下降了！这日子还要不要过！”妻子侧过身，嘤嘤呜呜地哭了起来。

罗华这才发现自己情绪不对头，轻轻抚摸着妻子肩膀，安慰道：“好了，都是我不好，等我不忙了，一定好好照顾你们娘俩。你说说看，县里要禁止端午节划龙舟，这龙舟是远水人千百年来的习俗，是禁得了的么？我是为这事心烦呀！”

妻子和女儿已经睡去，罗华仍然无法入眠。一夜恍恍惚惚，天亮时，居然做了个梦。

多么快乐的时光呀！罗华和罗家子弟们一个个赤膊上阵，父亲手持鼓槌，像发令的将军，鼓声阵阵，龙舟疾驰。罗家的龙舟像离弦的箭，直奔终点。赢了！赢了！又是罗家的龙舟赢了。岸上，鞭炮声、欢呼声，此起彼伏。未等龙舟靠岸，罗家的族人早早围了上来，有的拿烟，有的递水，像是在欢迎凯旋的战士。

6、

翌日，刚到镇政府，镇党委书记迎面走来，说：“咦！老弟，晚上又有夜生活呀？两眼像熊猫是的。今天上午开班子会，你把昨天县长办公会议精神传达下。”

“哎。”罗华随口答道。

班子会的意见并不统一，对于县里禁止划龙舟，大家基本持怀疑态度，最后，由书记拍了板：对上级决策，只能坚定不移地执行。先宣传发动起来，要把禁止划龙舟的公告，张贴到每一个村组。

于是，大伙儿分头忙活了起来。

7、

还未下班，罗华接到了二叔的电话，要他下班后去二叔家一趟。

唉！肯定是为禁止划龙舟一事。罗华无奈地摇了摇头。

罗华走进二叔家的小院，院里坐满罗家的族人。罗华还没坐好，二叔就劈头盖脸地问道：

“华子，你当了镇长了，威风是不？老祖宗千百年留下的东西都不要了？镇里禁止划龙舟，你们这闹的是哪一出啊？”

“二叔呀！禁止划龙舟不是镇里的意思，我们只是按照县里的要求办，这也是为了乡亲们好，为大家的安全着想呀！”罗华道。

“为乡亲们好？就因为外地划龙舟死了人，就不准我们划龙舟？全国每天都发生交通事故死人，为什么不禁止大家开车呢？”二叔的话里充满了火药味。

“是啊，全国各地交通事故每天有人伤亡，为什么不禁止大家开车呢？”大伙儿纷纷附和道。

“这……”罗华一时语塞，答不上来。

于是，大伙儿不欢而散。

8、

离开了二叔家，罗华心里堵得慌，像没头的苍蝇，在寨子里辖逛着。

小时候，村里是一色的石板路，偶有古树、古井点缀其间，孩子们光着脚在石板路上大闹，老人们坐在古树下纳凉。渴了，就喝一捧井水，那味道，真是甘甜。

如今，家家户户盖起了小洋楼，卖了小汽车，青石板古道也被水泥路所代替。幼时村庄的模样，只能在记忆里寻找了。

唯独古井被保留了下来。这算是个念想吧。罗华心想。

于是，罗华走到古井边，捧起井水，洗了把脸，又喝了几口，味道似乎没有幼时甘甜了。

罗华站起身抬头一望，古井边就是老支书的家。这个点了，还亮着灯，老支书还没睡。于是，罗华径直向老支书家走去。

9、

门没关，罗华推门而入。老支书正眯缝着两眼，摇着大蒲扇，靠在躺椅上纳凉。

“大爷，还没睡呀！”罗华边打着招呼，边朝里走去。

“哟，是华子呀！不，现在得称你为镇长啦！稀客呀，快请坐。”老支书笑呵呵地说道。

“大爷呀，您就莫取笑我了。我都是您看着长大的，在您面前，我是孙字辈的人了，什么镇长不镇长的。”罗华苦笑着，挨着老支书坐下，拿起桌上的香烟，自个点了起来。

还未抽两口，就被呛得剧烈地咳了起来。

“不会抽烟，就别抽。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又遇到啥烦心事了？”老支书关切道。

“唉，啥事都逃不过您老的法眼。是这样的，县里要禁止划龙舟，刚才二叔把我叫过去，狠狠地批了一顿，心里烦呀！”罗华一边为老支书点燃了烟，一边说。

老支书接过罗华点燃的烟，语重心长地说：“总的来说，禁止划龙舟，是为了大伙儿的生命安全着想，是个好政策。但好政策，不代表就是好执行的政策。你是基层干部，又是一镇之长，上级的政策，你得执行；但划龙舟是千百年的习俗，如何禁得住？这龙舟，还得划呀！”

“这……大爷，你这不等于白说吗？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罗华一脸疑惑。

“法子呀，得你自己想，哈哈。”说完，老支书继续摇着蒲扇，不语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