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她就这样周而复始地在想象的地狱与现实的边缘徘徊游走,直到一阵巨大的阵痛来袭,温热的液体伴随着一个柔软的物体从身体里滑落,一声响亮的啼哭打破这压抑沉重的气氛。
“哈桑,快用盆子里的热水把孩子洗干净,我现在浑身都没有力气了。”她虚弱的微笑着对丈夫说。
初为人父的年轻族长这才发现女儿的身上还沾着斑驳的血迹,她刚从母亲的身体里出来,就被产婆囫囵剪了脐带,胡乱地放在床上了。他心疼地皱着眉头,心里升起一丝怒火。然而愤怒的火苗刚刚升起,就熄灭了。天空中的鸟叫声传入他的耳朵,他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心里却默默原谅了产婆的懈怠。在妻子的指导下,手忙脚乱地将孩子清洗干净,包在襁褓里,送到妻子的手中。
“哈桑,你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就叫她阿和吧!希望这孩子能带来和平安静,也希望她能够平安地长大。”哈桑看着在妻子怀里吃奶的女儿说。
天边传来一声响亮的惊雷,倾盆大雨接踵而至。在女婴诞生的这一天,干竭了三个月之久的大地终于迎来了今年夏天的第一场雨。男人小心翼翼地将窗户开一条细缝,往屋外看去。院子里的族人们不知什么时候都散去了,空中的黑鸟也飞走了。狂风夹杂着雨水扑面而来,带来山谷里杉树辛辣清新的芳香,他混沌疲惫的大脑瞬间清明了起来。一丝微笑在他的嘴角不断扩大,渐渐在脸上绽放开来。他深吸一口气,再重重地吐出,将三天来积压在他心头的压力和浊气都一起吐了出去。
“真是一场及时雨啊!”男人望着天空说。
这场雨赶走了黑鸟,也滋润了干竭已久的大地。虽然女儿的出生伴随着众多的黑鸟,可是,也给村子带来了甘霖。所以,也不能说女儿是不祥的,他这样想着。也不知道他是想要用这句话来安族人的心,还是要安自己的心。
天色昏暗,隐约可见林子里的杉木被狂风吹拂的弯曲成两节。不时传来噼啪的断裂声,那是瘦小的松树在狂风中折断了。闪电将天空照亮成了白昼,在一明一暗的间隙中,他再次望了望天空,黑鸟确实都已经飞走了,漆黑的天幕上,只见无数条倾泻而下的水流。像是天幕被撕开了一条裂缝,天河的水从里面倾泻而出。
再看一眼漆黑的天幕,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了闪电,但他却似乎更放心了。微笑着关上窗户,转过身来,走到床边坐下来,带着幸福的笑容看着妻子在喂他们新生的女儿吃奶。危机似乎已经解除,外面是狂风暴雨,屋内是他们一家人,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与满足。
他的妻子是个汉人,是他父亲朋友的女儿。在很小的时候,两家就定下了娃娃亲。妻子在十六岁的时候就来被他的岳父带到村庄里嫁给了他,那时他的父亲还在,父亲在时就对这个儿媳很满意。不仅仅是因为她是他朋友的女儿,还因为小翠是村子里一顶一能干的媳妇。因为是汉人,所以她在人群中显得分外娇小。人虽小,力气却是女人里面最好的。人也长得漂亮,性格温柔和气,对谁都是笑脸相迎,从不和别的媳妇一起议论家长里短。结束一天繁重的工作后,就回到家中为一家人准备可口的晚餐,她的厨艺也是顶好的。在厨艺方面她有极高的天赋,汉菜自然不用说,当地的菜肴也是一看就会。并且开陈出新,很快地就改良了一些原有的做法,做出更新颖可口的菜式来。
妻子嫁给他后,他的生活便如蜜里调油一般。如果非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他的父亲,也就是老族长没能亲手抱到自己的孙女。老族长是在小翠嫁给哈桑的第二年去世的,那时小翠已经怀有身孕。老族长临死前拉着他的手说,虽然没能亲眼见到自己的孙子出世,但是儿媳妇能在他死前怀上孙儿,他的心愿也算是圆满了。
哈桑思念起父亲来,想起父亲,他不由地在心里想如果父亲还在,这次的事情他会怎么去做呢?想起父亲那张严肃的脸,答案呼之欲出,年轻族长慌忙止住了内心的思念。
这场雨下到第二天黎明的时候方才停下,第二天天刚亮。一阵悠长悲伤的号角就响彻在村庄上空,悲伤绵长的号角呜呜地响了三声,给这个祥和宁静的清晨笼罩上一层悲伤的气氛。这个低沉悠长的号角只有村里有人故去时才会被吹响,是谁故去了呢?哈桑从床上跳下来,抓起放在柜子上的衣服就往外走。
推开门,只见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峡谷周围的秦青山和近处的木屋,绿树都笼罩在缥缈的白雾之中,像是一幅美丽的山水画。昨夜的暴雨过后,稻田里都被注满了水,雨水从稻田里溢出来,流到路上,亮堂堂,哗啦啦地连成一片。
哈桑把脚上的鞋脱下来,放在屋檐下。光脚走进水里。伴随着哗啦的响声,踩起一串串水花。
走了几步,他又折返过来,轻声对屋里的妻子说:“小翠,我出去看看是谁走了,我去去就回,你再睡一会儿,等我回来给你煮荷包蛋吃。”
怕吵醒熟睡的孩子,小翠一边点头示意已经知道了,一边挥手催促他快走。呜呜的号角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比上一次更绵长。哈桑和小翠的心头不约而同地升起不好的预感,接连吹响的两次号角是从村子东面传来的。那里居住的人家里,在死后能享受这样吹第二次号角的人,只有村子里除了族长之外,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太奶了。如果真的是她去世了,那么过不了多久,号角还会被吹响第三次。上一次吹响三次号角的时候,是老族长死后。这个时候想起老族长,哈桑的心里不禁有一丝心虚与忐忑。
果然,还在路上又响起了第三遍号角。哈桑循着号角声来到一户人家,已经有不少人聚集在那里,三五成群里窃窃私语着。屋顶上,停着着一只灰白色的大鸟,那是太奶的白鸟,它已经太老了,以至于原本洁白的羽毛都已经变成了暗淡的破旧的颜色。看到哈桑过来,人们默契地闭上了嘴巴。在人群中为他让出一条路来,滴溜溜的眼珠转动着紧跟着他的身影。
堂屋旁边的那间正房的木门开着,从房间里传来悲伤的哭声。他走进去,昨天还来过他院子的太奶此时安静地躺在床上。她的被子拉到了下巴,眼睛紧闭着,硕大的眼窝深陷,像两个幽深的洞穴,两只枯树枝一般的手安静地放在被子上。
太奶走了,哈桑的心里一沉。
太奶的年纪有多大了呢?村里有人说她已经一百七十多岁了,有人说是一百三十多岁,又有人说:不对,是两百多岁。太奶还在世时,别人拿这个问题问她。她总笑着摇头说: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在哈桑年轻的时候,太奶就已经老成现在这个样子了。佝偻着背,深蓝色的头巾包裹着银色的白发,脸上的皮肤枯萎干焉成一道道纵横的横线,无精打采地胡乱耸搭在脸上,苍老的双手像是从泥土里挖出来晒干的老树根。她就像一株被岁月风干的老树,走在路上时,轻的几乎都发不出声音。小时候他一直很怕她,每次从她身边走过时,他都小心翼翼地秉着呼吸,放轻脚步,生怕自己走路带起的风将她刮倒了。
直到现在他长大了,成为了一位父亲,她这才闭上了眼睛。如果是寻常的老人去世,都是容易接受的,可偏偏是太奶!为什么偏偏是太奶?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哈桑在心里想着。
虽然族人都没有在他面前说什么,可他也能想像得到他们在他来到这里之前在议论着什么。无非是关于他那初生的女儿的。太奶活了这么多年,她的儿子女儿死了,孙子外孙死了,就连曾孙也已经死的只剩下最小的这一个,就连剩下的这一个也似乎快要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活了这么久都没有死,早就成为了村子里类似神明的存在。尽管到了她这样的年纪,死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倒是能活了这么久,却是一大奇迹了。可是在人们的潜意识里,已经习惯了她的长寿。甚至一个年轻人死去,也不会带来这样多的惊讶。
而就在哈桑的女儿出生后,太奶就死了,这不得不让人联想到他初生的女儿身上。
哈桑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太奶的床前,依照礼节在床前磕三个头。磕完头,他转过身来面朝着屋里的众人说:“大家帮忙布置灵堂吧!来几个年轻汉子把太奶的老房(棺材)搬到外面,再帮忙把三奶安置到她的“新家”里。”
他说刚完,从人群中走出八个精壮的汉子,默默地往外走去了。不多时,将一口黑色的描着金色花纹的老房抬到院子里。将老房放好后,男人们又走进来,在一旁护着太奶的曾孙各罕将她背出来,放进棺材里。各罕今年也有七十多岁了,在他年轻的时候上山打猎时被野猪咬伤了脚。从此落下了残疾,走路一瘸一跛的。尽管这样,他背着自己太奶奶的尸身还是没费多大力气。
这里的传统,老人去世后都要由自己的儿子,或者是孙子背下床,装进“老房”里安置好。如果由别人代劳,则会影响死者子孙的福气。被大家唤做太奶的老人是唯一一个由自己的曾孙背进“老房”安置的。
为死者整理好衣服,将她生前形影不离的水烟袋放进“老房”里后。那只白色的大鸟轻飘飘地从房顶飞下来,落在老房里,悄无声息地将身体卷缩在太奶身旁。各罕站在老房后面,面朝西方高声喊道“太奶,一路走好!”
各罕的三个儿子,带着各自的媳妇,儿女,齐刷刷跪在后面。跟着喊道:“高祖一路走好!”悠长的音调,沾满了失去亲人的悲痛。所有人都强忍 着眼泪。因为死者进入老房之后,亲人就不能落泪,也不能哭了。哭声和眼泪会惊扰了亡魂,让她在黄泉路上迷失,找不到重生投胎的路,在黄泉路上做一个迷路的孤魂野鬼。
刚才抬老房出来的八个精壮的汉子,这时走到老房旁,盖上棺盖,将老房抬起来,朝村里的祠堂走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跟在后面,沉默地走在通往祠堂的路上。太奶是村里除了族长之外,最德高望重的存在。故而几乎整个村庄的人都过来了,少数没能来的几个多是些老弱病残,不良于行的,或是不得不在家里照料幼儿的妇人。这种场合,小孩是不能参加的,据说小孩子的眼睛干净能看见死者的亡灵。除了小孩还有一种人不能参加,那就是刚生产完,不足一百二十天的妇人。这个时候的妇人,身上还带着污秽之气,所以也不能参加。
将死者抬到祠堂之后,哈桑为大家安排了每个人的工作。村里的风水先生负责去寻找暮穴,风水先生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者。高且瘦,一头花白的头发,却是神采奕奕的样子。脸上常年都带着两抹健康的红晕,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像个浑厚的低音炮,声音能传到很远。
虽然他手脚灵活,但是哈桑还是安排了两个二十来岁聪明灵活的小伙子跟着他,给他做帮手。
听到哈桑的安排,老头儿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不用安排人手给我了,我一个人上山伐木都没问题,去寻暮穴这样轻松的事情难道还需要人帮忙吗?”
“我知道你手脚灵活,要他们和你一起去主要有两方面的考虑。第一,昨天晚上下过暴雨,山上路滑,也容易有塌方和泥石流,人多一点也好互相有个照应。这第二嘛,就是我的一点私心了。这两个小伙子都是村里年轻后生里面最出色的,你的年纪也大了,我希望你能带着他们,看看他们哪个有这方面的天赋,好将你的这一身技能都传承下去。”
老头名叫达鲁,是村子里唯一的一个风水先生。他的妻子先后为他生下一男一女,男孩尼克聪明机灵,女孩哈尼美丽贤惠。风水的手艺一贯是传男不传女的,老人原本打算把风水的手艺传给尼克。可是尼克的心思却不在风水上,也不在这个村庄里。他在四年前的一个夜晚离家出走了,临行前只留下一封书信感谢两位老人的养育之恩,告诉他们他觉得村子太小了,一眼就能望到尽头,他不能像他们的祖祖辈辈一样,一辈子都在这里生活,他要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尼克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失去继承人的达鲁似乎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依然爱说爱笑爱唱歌,只是村子里的小酒馆成了他最长光顾的地方。哈桑也爱喝酒,常常会带着酒去找达鲁喝酒。达鲁的酒量很好,所以喝醉的那个通常是哈桑。达鲁唯一一次喝醉是在上个月的四月五日,那一天是尼克的生日。他于傍晚时分拎着一壶酒和一只刚从林子里打来的野兔来到哈桑家找哈桑喝酒。哈桑的妻子小敏还没有将兔子肉烧熟,达鲁和哈桑就已经把那壶酒喝完了。小敏挺着九个月的大肚子去村子里的小酒馆里又打了一壶酒回来,等第二壶酒一起喝完的时候,达鲁就喝醉了。
桌子上放着的那一大碗兔子肉几乎没有动过,哈桑知道达鲁是有意将自己灌醉,便一直没有拦着他喝酒。他清楚达鲁需要好好发泄一下,自尼克出走之后,这个固执倔强的老人从未在人前流露出一丁点的悲伤出来。悲伤和难过是病毒,如果一直被关在身体里,早晚会生病的。
喝醉的达鲁流着眼泪,抓住哈桑的手说:“我就只有这一个儿子,一个闺女。闺女嫁人了,就成了别人家的人,尼克走了,我和雅索就成了两个孤家寡人了!我这看风水的手艺,是我们家祖祖辈辈一代代传下来的,可是传到我这里却传不下去了!将来我死了可怎么去见地底下的列祖列宗?我和雅索死了之后,又有谁来背我们进老房?”达鲁说着说着,就哽咽的无法言语。
“不如就在村子里的年轻后生里寻一个人来做你的徒弟吧!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徒弟也算是你的孩子了,等你百年之后也一样可以背你进老房!况且,你的这门手艺也不能失了传承,村子里的婚丧嫁娶修建房屋都需要呢!”哈桑提议道。
哈桑的提议让达鲁心动了,其实在这之前他不是没有想过收徒弟传承手艺的事。村里也有不少人艳羡他的这门手艺,虽然不能挣多少钱,但是风水先生在村庄里的地位也是举足轻重的。可是这个倔强的老头又担心当自己提出,做自己的徒弟就要在自己和妻子死后将他们背进老房的要求时会被拒绝,毕竟村子里还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此时哈桑的提议正中他的下怀。他知道,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哈桑虽然年轻,但却是个值得信赖之人,又是族长。此事由他去办,是再好不过了,于是赶紧顺水推舟的答应了。
从哈桑家回到家里,他就一直记挂着这件事。怀着期待的心情过了几天之后,不见有什么动静,欣喜的心情就渐渐冷了下来。
也许哈桑忘记了吧!毕竟是酒后说的话。他一会儿这样想着。一会儿又想,哈桑一直是个牢靠的人。即使是酒后说过的话,也应该是记得的,况且那天也没喝多少酒。或许,他记得,也去找过人家说起过此事。可是小伙子和他的父母都不同意,也未可知。他这样反反复复地来回想着,几次看到哈桑,想要问他事情的进展如何。却又终究拉不下面子,开不了口问他。这段时间以来,他每次看到村子里的年轻后生,都会忍不住地去想哈桑会不会去找过他们中的其中一个,而他们又是怎样答复哈桑的。
今天哈桑叫他带着的这两个小伙子,一个叫加西,一个叫拉古。是村庄里的年轻一辈里,最拔尖的两个,也是他最想收为徒弟的两个。他常常在心里想,要是他们其中的一个能成为自己的徒弟就好了。可是转念想到他们的父母,应该不会愿意自己这样出色的儿子在他死后为他尽孝道,就摇摇头告诉自己不要痴心妄想了。
没想到,现在哈桑叫他们两个一齐跟着他!这对于他来说,真的是天大的惊喜了。突如其来的狂喜冲淡了他心中因为太奶去世而带来的悲伤,他兴奋的脸颊通红。尽管一再的忍耐,却还是忍不住从眼里溢出来的喜悦之光。他没有说话,用眼神询问地看向哈桑。在得到哈桑的点头确认之后,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一下,满腔的喜悦差点就从那里溜出来。他赶紧板着脸,用僵硬的有些不自然的声音说:“那,你们就跟着我走吧!”
他说完,转过身感激地看了一眼哈桑,哈桑微不可闻地冲他摇了摇头。
将大家的工作都安排妥当之后,哈桑对各罕说自己需要回家一趟,稍后再过来。各罕的妻子听到了,走到他面前,不悦地说道“族长,我有一句话想对你您说。”
她顿了顿,停下来看着大家,看到在场的人都拿眼睛看着她,顿觉多了许多底气。于是挺了挺腰杆继续说道“您一定知道我想说什么,您也一定不愿意我把这句话说出来,可是我还是要代表大家对你说出我们的心里话。您家里那位新出生的女儿,是个灾星,是会给我们带来灾难的!还是尽早将她送到该去的地方去吧!”
面对族人的逼迫,哈桑该如何应对呢?
网友评论
生下来的那天晚上我老公给他洗澡,他就吸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