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芋是一个心怀抑郁的诗人,叔叔去世的时候他参加了守灵,并跟着去了火葬场,还从炉膛外目睹了叔叔变成灰烬的过程。参加完叔叔的葬礼,燕芋只闷不声地在日记上写了三行字:
他躺着,身躯僵硬
我面对曾经的他
想他曾经的笑
他说:就这么多,一个字也无法再往下写。
话是这么说,但实际上,当面对死去的叔叔时,他脑海里翻腾的远不止是“他曾经的笑”。他想了很多很多,包括生的意义,死后的世界,已经去世的奶奶和大伯。而在他所有想到内容当中,最最刺眼的是一个刚刚温暖起来的春天的早晨:
那时他还小,应该是八岁左右的年龄。春天的早晨空气特别新鲜,但又有些清冷。他叔叔家当时住厢房,还没有与他奶奶分家。在院子里的一颗有三十年以上树龄的歪脖子枣树下,燕芋的大伯和叔叔正蹲在地上吃着早饭,每人手里一个黑色的大粗海碗,里面是淡绿色的红芋饭。不知道因为什么,两个人忽然吵了起来。燕芋家住在隔壁,离得近,燕芋听到动静马上就跑了过去。只见他大伯突然手一扬,连碗带饭砍在了他叔叔的脸上。他叔叔猛然站起身来,准备反击,衣领却被他大伯紧紧地抓着,根本拉不开架势。鲜红的血,和着热气腾腾的饭,从他叔叔三十来岁的脸颊上迅速滚下来。
燕芋奶是个小脚女人,再说那个时候已经六十多岁了,根本不可能上前阻止燕芋大伯和叔叔,只能站在院子里破口大骂。
虽然燕芋叔叔的脸上既有热饭又有鲜血,燕芋大伯却揪住他的衣领不放,并且把他往院子外面拖,嘴里嚷嚷着要去见大队书记(现在叫村委书记)讲理。
后来还是燕芋父亲和好几位邻居上前,才把燕芋大伯和叔叔分开,把他叔叔推进厢房屋里,让他婶子帮着擦洗。
也就是从那时起,燕芋叔叔的脸上保留了一条蚯蚓似的疤痕,足有五厘米长。直到去世,直到燕芋守着他的尸体,那疤痕还鲜明地刻在他黑红的脸颊上。
高中一年级暑假,当时他叔叔已经另立门户,奶奶跟着一辈子没结婚的大伯过,一个中午吃饭的时辰,燕芋大伯突然出现在燕芋家院门口,没进门,粗声大气地喊着燕芋的乳名,让他带着三个弟弟跟他走一趟:等回来再吃!先跟我到朵朵家去!
大伯说话从来都是不容辩驳的,而作为晚辈的几个侄子也早已经学会了顺从。于是纷纷放下碗筷,跟在大伯身后,也不问缘由,向朵朵家出发。
还没到朵朵家门口,弟兄几个就听到了婶子的哭泣和辱骂声。原来婶子早就到了,正在朵朵家的厨房一边摔碗砸锅,一边泪流满面地骂人。
“你几个就站在这!”大伯命令着。于是几个弟兄像参加军训似地站成一排,面对着还在事态发展中的战场。
朵朵爸不在家,或者说躲到一边去了,朵朵妈只傻傻地站在门外,半低着头。朵朵带着弟弟妹妹们在堂屋里,不时向外,向燕芋他们几个弟兄张望一下。
燕芋大伯一脸严肃地站在离燕芋不远的地方,两眼喷火地望着朵朵家门口。
该摔的摔了,该砸的砸了,婶子头发有些蓬乱地从朵朵家厨房快步走出来,谁也不看地继续咒骂着,一边撤退回家。
战争已经结束。燕芋大伯声音不高但依旧威厉地下达了新的命令:回家吃饭去!
于是燕芋带着几个弟兄既不发表意见,也不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像糊里糊涂地出发一样,又糊里糊涂地收队。
不过,与看到大伯和叔叔打架那一次不同,毕竟人已经长大了,开始想知道事情的原委了。在这次午间风波之后,燕芋开始挖掘起事件背后的起因来。
这一挖掘不得了,把小时候看到的大伯和叔叔打架的原因也挖了出来。
原来,他婶子当初同意嫁给他叔叔只因为他叔叔当时在部队,穿着一身绿军装,而当时正处于“全国学PEOPLE'S LIBERATION ARMY”的高潮,他婶子被学习热浪冲昏了理智,被他叔叔的绿军装蒙蔽了双眼,稀里糊涂成就了和他叔叔的这段婚姻。后来他叔叔转业回地方,并没有因为当过兵而添加什么好处,加上天天在一起,看出来剥去绿军装的燕芋叔叔并没有原来想象的那么高大,而且要物没物要钱没钱,于是他婶子在家里渐渐占据了上风,开始不把他叔叔放在眼里,甚至偶尔说话还会带点蒺藜在上面。
结婚后第二年,燕芋婶子生了个儿子,于是在燕芋奶奶的眼里更成了闪闪发光的珠宝,以至于走路的时候两眼很少看地,只望着高高的天空。
当时不像现在,土地属于集体所有,早饭后一般由生产队长吆喝,一个生产队的人一起去田里干活。在同一个生产队,朵朵大伯属于人高马大,相貌英俊那一种,但由于家里阶级成分高,三十多岁却没找过对象。就在生过头胎之后的第二年,燕芋婶子开始和朵朵大伯悄悄地发展出了某种情愫,而部分敏感的人也感觉到了那种暗地里发生的关系,这其中就包括了燕芋大伯。
那天早晨,燕芋大伯本想借蹲在一起吃饭之际,好意提醒燕芋叔叔,让他把老婆管严些,没想到燕芋叔叔认为他过于敏感,甚至用了“神经病”这样的词语进行反驳。结果,燕芋大伯一下子怒火攻心,不顾后果地把手里的热饭砍在了自己弟弟的脸上。
从心理学的角度讲,燕芋大伯的愤怒其实很容易理解。他的愤怒表面看是由于弟弟的反驳,损伤了他作为长兄的面子,骨子里却是因为觉得弟弟太过懦弱,被人戴了绿帽子竟然还为妻子护短。而他叔叔呢,尽管理智上不反对长兄的提醒,但毕竟涉及的是自己妻子,甚至还夹杂着对自己个人尊严的侵犯,所以就口头上向长兄进行了反驳。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件事之后,燕芋婶子收敛了许多,毕竟在农村,这种事情闹出去不只是自己丢人现眼,而且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娘家人也会一起被人看不起。
这样安静了没几年,改革开放开始,农村的集体所有制取消,农田按照家庭人口数目分到各家各户。劳动力强的这时候看到了希望,但劳动力弱的这时候忽然就感到小孩子多了,自己的负担重了。燕芋一家属于前者,家里劳动力除了父母,还有燕芋和已经初中毕业的大弟和二弟。但是燕芋叔叔一家无疑却属于后者。首先,燕芋叔叔身高只有一米六六,而且身体单薄,无论是犁地还是收庄稼都不是庄稼里手。其次,除了第一个孩子是儿子,下面三个都是女儿,年龄又小。所以,家里一下子分了二十来亩地,给燕芋叔叔一家带来的不是欢喜,而是忧愁:那么多地,完全靠两个人,如何耕种,如何收割?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燕芋注意到,从来不沾酒的叔叔开始偶尔喝点小酒了。
愁是愁,但该干还得干。农闲还好,农忙的时候,燕芋叔叔和婶子即便起早摸黑有时也还是忙不过来。而且,农忙时几乎是家家都开足了马力在忙活,上至七十多岁的老人,下至刚上学的小孩,都要跟着一起忙。
也就在这样的背景下,燕芋婶子软硬兼施地让燕芋叔叔出面,请朵朵大伯在农忙时节,到田里帮忙。当时帮忙也不给钱,就是上集割点肉,打点密封在大坛子里的高粱酒,请帮忙的人吃顿饭。但这样一来二去,就在叔叔的眼皮底下,在叔叔喝得有些迷糊的状态下,燕芋婶子和朵朵大伯终于管不住自己,一个眉来眼去,另一个动起手脚来。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似乎燕芋叔叔也觉察到了他早就应该觉察到的东西,但由于自己的确势单力薄,干农活的确需要帮手,所以他详装什么也没有发生,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鸵鸟政策。而且,他也明白,如果他真的认真起来,自己也没什么好果子吃。于是,朵朵大伯到燕芋叔叔家帮忙干活,然后留下来吃饭的事变得越来越常见。
但这样下去朵朵爸看不下去了。农忙时节家家都忙得脚不沾地,朵朵大伯倒好,自己弟弟的农活看不见,一大早就往燕芋叔叔家的地里跑,简直把燕芋叔叔家的地当成自己家的地了。
再加上别人的风言风语,朵朵爸跟朵朵大伯终于干了一架,而且把干架的理由明明白白地喊出来:不要脸,偷人家女人!
燕芋叔叔肯定也听到了别人的传言,但是,他连打架都不是人家对手,于是一个人躲在家里喝闷酒。但燕芋婶子的脸怎么也挂不住了,于是就有了去朵朵家摔碗砸锅的一幕。
燕芋高中毕业后在家当了两年半的农民,后来随着村子上的人开始四处打工。再后来,他在打工期间写的部分诗作发表在《诗刊》、《现代诗》等杂志上,改变了人生的轨迹,进了一家报社,成为副刊编辑。
每年的春节他都会回一趟老家,一方面是给去世的先人烧纸钱,一方面是给活着的亲人拜年。而每次回去,叔叔一定会喊他过去喝酒,并且,每次叔叔都会喝个酩酊大醉。
他叔叔是在五十岁的时候被确定为高血压患者的,燕芋每次喝酒前也都会劝他服用降压药,戒酒,但是他只口头答应好好好,却拒绝吃药,更是戒不了酒。
他叔叔死时只六十二岁,医生的诊断很明确,是脑溢血。也就是说,他明明知道必须吃降压药,必须戒酒,但还是一条路走到头,直接去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
守灵夜,燕芋默默地坐在叔叔的尸体旁边,偶尔向火盆里加几张纸。他没有哭,甚至也没有流泪。在他的脑海里,叔叔仿佛还在,过年时还可以回来和他坐在一起,听他聊村里的事,和他一起品苦涩的高粱酒。
当他终于把叔叔的人生缩短了,却清醒地发现,自己一直没有真正关心过的叔叔,一辈子过得很憋屈。他曾经当过兵,见过外面的世界,他肯定也有过青春得意的时刻,但生活的重轭随后压在他的肩上,他只能咬着牙硬挺着向前,一步步走过风风雨雨的岁月,最后似乎并无遗憾地离开了这个对他并无多少温暖的世界。
在火葬场,看着叔叔尸体燃烧后从烟囱里冒出去,成为一股浓浓的黑烟,燕芋忽然感到,叔叔正随着黑烟永远地消失了;以后,叔叔的样子只能是一种淡淡的记忆了。
而记忆中的叔叔,燕芋不无惊异地发现,既不是死后躺在地上的叔叔,也不是六十岁以后的叔叔,而是那个在春天刚刚转暖的早晨,脸上被砍出一道血迹的叔叔。他是那么年轻,那么无助。而把他的脸砍烂的还不是别人,竟是自己的同胞大哥!
埋葬叔叔之后,燕芋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心里,他忽然明白,大伯在那天早晨,实际上留下来的有两道疤痕,一条在叔叔的脸上,一条在自己的心上。
—— 但是,对于大伯,他又一点也恨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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