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四月的一天,我正埋头在办公室忙碌,伴随着“咚咚咚”三响舒缓而极富节奏的敲门声,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传入耳际:“请问,向秘书在吗?”我抬眼望去,一位精神矍铄、笑容可掬的老先生走了进来。交谈中,得知老先生叫做杨心明,是县老科协秘书长,想让我给县领导写个材料,好交到州里参加“关心支持老科协工作好领导”的评比。搞文字是我的本职工作,再说老先生要求到七月初交稿,想想时间充裕得很,便应允了下来。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六月底,我早把写稿一事忘到九霄云外。一日,我正忙着写个信息,老先生又笑容可掬地来到我办公室。一见老先生,才想起写稿一事,顿觉分外窘迫,连忙道歉。谁知老先生却和蔼地说:“不打紧,上次说的是七月初写好,时间还未到哩!”又递给我一沓整整齐齐的资料说,“这里有几份老科协的简报,是我编写的,还有我准备出书的一些资料,有时间请您看看。”我接过这沓散发着墨香的资料,顿生敬意:一位年逾七旬的长者,对后辈如此宽容、如此谦逊,对工作却这样虔诚热情,不能不令人折服。于是,便和他深谈起来。
一
1947年,杨心明出生在白羊溪乡一个叫做排口的小山村。那一年,他父亲41岁。在此之前,杨家只育有两个女儿。中年得子,自然是一喜,于是便取名为“送喜”。
在解放前那匪祸横行的年代,“送喜”的到来并没有给家里送来多少“喜”,反而成了家里甜蜜的负担。每当土匪来袭,乡亲们忙着牵猪赶牛往山里躲时,杨心明的父母只顾抱着儿子跑。家里的物什经常被土匪洗劫一空。直到解放后,才过上安稳日子。
1954年,杨心明读书了。母亲不识文化,但对文字却敬若神灵,经常告诫他:“书字不能乱丢、不能坐、更不能踩,脚踩字要瞎眼睛。”父亲则念过几年私塾,可以手把手地教他。加上他对文字与生俱来的敏感,成绩始终很好。在村小读书的这四年,是他最幸福的四年。1958年秋季,当他以村小第一的成绩考入了小章高级完全小学,原本以为可以到更广阔的知识殿堂遨游时,殊不知,苦难,竟成了这位笃爱知识的少年最亲近的朋友。
小章完小离家16里,全是崎岖的山路。当时正值大跃进年代,全国人民都在过苦日子。一个刚刚十一岁的少年,每周要挑着八九十斤重的柴米去学校,在那崎岖的山路上,不知跌了多少跤。跌倒了,爬起来;被荆棘划破了皮肤,不在乎;甚至磕破头,自己嚼把草药敷上,继续前进。到了学校,还得自己挑水生火做饭。这,还不算什么。更让人难受的是根本吃不饱饭。当时一天定量是十六两秤的9两米,早餐5两,晚餐4两。按照今天十两秤计算,即每天只吃5.6两,早餐3.1两 ,晚餐2.5两。对于正在长身体的青少年来说,这是一种多么痛苦的折磨。13岁那年,六年级尚未读完,杨心明和他的大多数同学一样,实在受不了饥饿,离开了学校,辍学回家。
回家后日子依然过得很苦,他稚嫩的肩膀就要担负起养家的重任。但不管日子多苦,他对读书、对学习的热爱却一直未减。白天,他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晚上,就挑灯夜战刻苦自学。凡是寨上人家里有的书,他都借来看;凡是有点知识、识点墨水的人,杨心明都乐意和他们交朋友。甚至,连包糖包盐的纸张,杨心明都不愿错过,把上面的诗歌、文章也一一背下来、抄录下拉。来村里做木工活的罗木匠也成了他的好朋友,把自己珍藏多年的、视若珍宝的《水浒传》、《三国演义》借给杨心明看。1967年,能写会算的杨心明被推荐到自己的母校——排口村小担任民办教师。
二
原以为,自此可以专心教书,过上自己喜爱的生活,然而,命运再次和杨心明开了个玩笑,苦难这个好兄弟,和他愈发亲近了。
1968年,文化大革命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也闹得轰轰烈烈起来。一夜之间,这样一个小村子,不知从哪里冒出了这么多反革命,今天张三被批判,明天李四挨抽斗,一时间人心惶惶。一个秋雨恣肆的夜晚,杨心明批改完作业正准备上床休息,一伙凶神恶煞之徒冲进了他家,不由分说便将杨心明连推带搡撵到了村油坊——这是造反派整人的地方。
油坊里,全大队的造反派都聚集在这里,一边烤火,一边说笑。一见杨心明被押了进来,立马拉下脸来,一个个声色俱厉地问道:
“杨心明,你要老实交代瓦厂棚反革命问题!”
“快把你们反革命纲领和组织交出来!”
“快说,你们开黑会给你封了什么官?”
“你是不是瓦厂棚反革命组织的秘书?”
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什么“瓦厂棚反革命问题!”什么反革命组织的“秘书”!那只是杨心明等几人和瓦匠一起捉泥鳅打平火而已。杨心明心里亮堂堂的、坦荡荡的,不做亏心事,哪怕鬼敲门!造反派见审不出个所以然,又用绳索把杨心明吊起来打。任凭造反派怎样折磨,杨心明始终不屈服。实在无法,造反派把杨心明关了起来,再跑到杨心明家里翻了个底朝天,连课本、教案都被造反派们分了个精光。
造化总是这样弄人。杨心明的生活,就像初冬的油菜苗,当它在冬阳的抚摸下正准备散开枝叶放肆生长时,一阵严霜袭来,又被打回了原形。
苦难,依然是杨心明最好的朋友。他被造反派关了足足一个月。
三
乌云终究遮不住太阳的光辉,在阳光的普照下,一切黑暗都将被驱逐干净。受苦受难的人儿,终于迎来幸福的曙光。
1970年,那是杨心明命运转折的年份。那时,国家搞“三线”建设,从各县抽调修路人员。四个名额分到杨心明所在大队,年富力强的造反派们竟无一人敢报名。于是,大队里成分高的、甚至像杨心明这样的“反革命”报了名,成了建设“三线”的人才。
杨心明所在的铁路民兵连工作的第一站是永顺长官。一时间,永顺长官的悬崖峭壁上、原始森林里成了热气腾腾的工地,到处是挥汗如雨的背影,到处是振奋人心的劳动号子。搞大兵团作战,宣传工作很重要。领导安排杨心明担任文书工作,专门抓宣传。那是多么幸福的日子啊!白天,杨心明一边和战友们劳动,一边收集了解建设情况,掌握第一手资料;晚上,战友们进入了梦乡,杨心明便挑灯夜战。杨心明比战友们休息的时间更少,付出的劳动更多,但他总觉得自己被幸福包围。因为在这里,没有人批斗他,没有人扣他反革命的帽子,相反,民兵团广播站几乎天天有他的广播稿。战友们听了很受鼓舞,劳动的劲头更足了,工程进度很快,在全线第一个完成了路坯建设任务,成为民兵团的先进连队,杨心明也成了团里较有影响的连队文书。
对工作,杨心明总是满腔热情。在“三线”建设的两年里,他始终坚持一边搞劳动,一边搞文书。虽然很累,但一直觉得很充实,很幸福。用现在的话讲,叫做累并快乐着。1972年7月1日,在文家河抢修罗依溪大桥的工地上,杨心明被批准入党。黑终究是黑,红终究是红,是非不可能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所颠倒。之前受尽磨难,杨心明没有落下一滴泪,今天,在投入到组织怀抱的今天,杨心明却热泪盈眶。这,是幸福的泪水!
四
“三线”建设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县里组建氮肥厂需要人才,杨心明和20多名民兵战友一道,被组织选回到县里参加氮肥厂建设。
一个能写点小文章、会算点小账目的年轻人,一下子要接受化工工作,其难度可想而知。可其他战友们的基础也并不比他好。于是,厂里组织了一百多人的培训队远赴宁乡氮肥厂学习。领导委以重任:杨心明除了和同事们一起学习生产技术外,还要负责把宁乡氮肥厂办厂经验、工艺指标、厂规厂纪、劳动组织等全套东西带回来。这实际是秘书工作。于是,杨心明又有了个新称呼,“杨大秘书”。这可不是之前被造反派强扣在他头上的“瓦厂棚反革命组织”的秘书,而是响当当的、又红又专的国有企业里的秘书。这一声“杨大秘书”叫得杨心明心里美滋滋的、甜蜜蜜的,工作使起了十二分的干劲。学员们没有学习资料,他便借来钢板、铁笔,买来蜡纸,利用休息时间,一笔一划地刻起来,耗时一个多月,手上起了厚厚的老茧,终于把《合成氨工艺学》油印装订本发放到每一个学员手中。培训队粮食不够吃,杨心明临危受命,带着一百多个学员的期盼,冒着风雪只身前往宁乡革命委员会找领导,拿到了“同意从机动粮中解决大米五千斤”的批条,帮助泸溪县一百多学员渡过了难关。
一年多的学习培训结束了,杨心明被安排到县氮肥厂工作。先后担任过工艺操作班副班长、办公室秘书等职,并转为国家干部,担任了厂团委书记。之后,杨心明陆续担任了县委组织部干事、乡公社秘书、县铝厂副厂长、县耐火材料厂厂长等职,他还是解放岩乡政府的第一任乡长。
五
青少年时经历的苦难,练就了他坚韧的性格;人生的阅历越广,他对这个社会爱得越深。他常说,自己能有今天,靠的是大家的帮助。于是,他始终怀着感恩之心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对于弱势群体,他倾注得更多。
1974年,一个小孩在县氮肥厂办公楼边水池里洗澡溺水,他顾不上脱衣服就跳入水中将其捞起,挽救了一条即将逝去的生命。
1980年,杨心明任解放岩公社秘书。该公社供销社搞熟食业的一位讲北京口音、待人服务热情的大姐引起了他的注意。经了解得知,大姐姓赵,原是北京人,因为文化大革命回到丈夫的原籍解放岩茨冲,经历了许多磨难。直到1978年落实政策后,才被安排到公社供销社熟食业搞服务员,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日子过得很苦。而他的丈夫,仍然远在离公社20多里外的茨冲当农民。赵大姐的遭遇引起了杨心明的深切同情,尽管当时他只是个小小的公社秘书,仍然不遗余力为赵大姐奔走呼吁。他撰写的长篇人物通讯《我们山里的北京人》,在《团结报》上刊发,使赵大姐很快被社会所认识,并逐步成为供销系统的模范人物,先后担任了公社供销社副主任、主任、县人大常委会委员等职。经过杨心明的努力,赵大姐的丈夫也抽调到公社林业站工作,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说起杨心明的热心肠,和他一起共事过的县氮肥厂、耐火材料厂等单位同事们感受更深。1998年,杨心明去探望身患肺癌的田连传同志。田连传同志曾任浦市化工总厂黄磷分厂厂长、洗溪磷矿副矿厂、泸溪县人民政府副县长等职。为人忠诚老实,正直清廉,退休后身患恶疾,又不肯向组织开口求助,家境十分窘迫。杨心明到田家时,老田正佝偻着腰在煨中药,满屋药味。杨心明见了非常痛心,尽管和老田非亲非故,但从田家出来后,他马上找到州、县相关领导,为老田解决了2万元医疗费,帮老田渡过了生命的最后时光。俗话说:人走茶凉”。老田不在了,照理说杨心明可以不管田家了,但杨心明没有这样做,仍然继续为田家奔走呼吁。2004年,州派一个工作组来洗溪磷矿处理破产改制事宜。杨心明闻讯后,立即找到工作组,三番五次反应老田去世前因企业困难,还有一大笔医疗费无处报销的问题。杨心明的切切之心使工作组人员备受感动,老田生前治病的医疗费用,在他逝世的几年后,终于得到了报销,田家遗孀因此还清了债务。在2008年5月1日田家女儿的婚宴上,老田的夫人陈大姐要新人向杨心明鞠躬致谢,并一再嘱咐自己的孩子,要永远铭记杨叔的恩德。在场亲属无不深受感动。
像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杨心明就是这样,用自己的热心,去温暖身边的每一个人。工作时是这样,退休后还是如此。如今,他是县老科协的秘书长,是县政协的文史资料征集员,他仍然在为他钟爱的社会、为他热爱的人和事散发着光和热。
六
我恭恭敬敬地摊开杨心明先生送来的书稿认真拜读,我的思绪在他的字里行间游走。他对学习的热爱、对工作的热情、对他人的热心,都在感染着我肺腑,撞击着我的灵魂。我分明看到了一个童年时代受尽苦难的杨心明,看到了一个青年时代百折不弯的杨心明,看到了一个时时刻刻关心他人、同情弱者的杨心明,看到了一个视学习如生命、笔耕不辍的杨心明。他采写了一批通讯、发表了一系列诗歌、撰写了许多调研文章,他撰写的《论经济活动中回扣的危害及其治理对策》、《红军长征过泸溪》曾产生过较大影响;他撰写的《白羊溪乡封山碑记》、《怡心园记》甚至被刻入石碑,永远铭记。
常有人这样说:如今阅读资料更加丰富了,愿意读书的人却越来越少了;写作工具更加简便了,愿意写作的人却原来越少了;发达的交通拉近了城市之间的距离,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仿佛越来越远了。于是,有人这样认为:“‘爬格子’是苦差事,不要搞这个。”也有人这样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管好自己就行了,不要去管别人的闲事。”然而,一位年过七旬的老者,却终生视写作为生命,自始至终推己及人地关心关爱他人。在默默笔耕中,他收获了无数丰收的喜悦;在给他人送去温暖的同时,他收获了无数灵魂上的慰藉。
一个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好比一个小小的水滴,未能给大地多少滋润。但当无数水滴聚集在一起,就能汇成涓涓细流;无数细流聚集在一起,便能汇聚成漫天的江海。在泸溪县,有无数个这样的“杨心明”:他们有的顶着炎炎烈日,为果农传经送宝;有的深入河岸溪边,指导植树造林绿化家乡;有的带着诊疗器械,把健康知识送到土寨苗乡。泸溪县的山山水水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泸溪县的各行各业都有他们挥洒汗水的身影。这些“杨心明”有一个共同的家,就是泸溪县老科协。到2014年,全县老科协会员已发展到287人,下设7个分会、3个专业组和15个乡镇老科协,其中,会员中拥有高、中级职称者达75人。
说起自己退休后为什么还选择继续工作,杨心明先生平和地说道:“忙忙碌碌一辈子,终于闲下来了,但想想自己身体还硬朗,觉得还是做些事情充实些。现在大家都在讲‘中国梦’,我并没有好伟大的梦想,就想着在还做得动的时候,为广大的老科技工作者们搞好服务,也算奉献一下余热吧!”
当我读完杨心明先生送来的书稿时,已是晚上九点多,觉得有些疲劳了,便站起身来,到窗边活动一下。往外望去,天已全黑,县城对岸宝塔周身的景观灯亮了起来。这金光熠熠的宝塔,像极了竖在天幕下的一盏明灯......
网友评论
杨心明先生年少时历经的苦难是那一代人苦难的缩影,瘦小的身体背着粮食干材上学,十多里的山路,颤颤巍巍,很是让人动容。
我记得中学时候,我是自己背着行囊去学校的,四五公里的路是那么的漫长,还好我的体格很壮实,但依旧是走走停停,终于把行囊带到了学校,一路走来,有时候,想哭,可也忍住不哭,很幸运的是现在依旧可以读书,可以上学。
文革是一代人的噩梦,妖魔鬼怪,横行肆起,迫害了多少有志者,有能力者,爱国者。也让中国的文化科技倒退了太多,可文革也是我们宝贵的财富,再也没有一个民族能够在文革之中饱经风霜了,而文革也造就了一批忍辱负重的有志之士。
经历过风雨洗礼的人,会更加的善良,更加的有情义。
杨心明就是这么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工作时候处处想着他人,对于工作十二分的热情,帮助老同志追回报销医药费,救落水孩子,为北京的妇人奔走呼唤。
种种情怀,怎能让人不心生尊敬呀!
已到暮年,对年轻人的宽容理解,对生活的认真,一丝不苟,对文字文学的虔诚,都应当是我辈潜心认真学习呢。
也祝老同志们身体健康,福如东海。
怎一个佩服了得。
最美好的祝愿都给他们。
杨老师的人生经历,是他那一代人的写照,真的不容易。其豁达的胸怀、百折不弯的意志,至今还在激励着我。愿老人家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