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贩卖解脱,不消费寂寞。
1.
“坐正,看镜头。”取景框里的年轻女子穿着正装,妆容有点花,双眼涣散,整个人充满疲惫感。
“三、二、一”我倒数,随着“咔嚓——”一声,照片便吐了出来。
她急急地起身拿过照片看,用手使劲甩了甩又举起来看,跟我说话的时候还在甩:
“半个小时后就好了吗?”
“照片上的影像完全显现就好了,刚才你订的就是半小时。”我看到她双眼里发出的亮光,说明照片正在起效,但这个与她用不用力甩照片没有半毛钱关系。
我回到座位上,拿起纸笔写下以下建议:
1.单曲循环《其实你没有那么爱他》。
2.尝试新的打扮风格。
3.每天至少找5个朋友聊天。
4.多吃甜食。
5.想念时去跑步,直至筋疲力尽。
她接过清单,皱着眉头看完,连同照片一块放进包里。撩开门帘,月光撒了进来,她只身闯进夜幕。
我看看手表,23:41,是时候打烊了。
我是一名专治寂寞的照相馆老板,店开在人民路的拐角处,没有招牌,基本四每天下午2点开门营业至凌晨12点。来店里找我拍照的客人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寂寞,他们渴望得到解脱,哪怕只是暂时的缓解。
每天,我的工作就是打开门,等客人,听故事,诊病情,拍照片,写清单。相机360天固定在三脚架上,我根据客人的意愿调好参数,眯着右眼左眼对着取景框,倒数三秒后摁下快门。“咔嚓——”一声、灯光一闪,照片就从相机里吐出来,客人的寂寞会随照片上逐渐显现的影像而慢慢消散。客人的寂寞缓解程度与预设的参数有关,参数设置越高,对器材损耗越厉害;显像时间越短,参数越高的,价格也相应更高。
当然,副作用也可能更强。
因此为了更彻底地帮助他们消除寂寞,我会根据各自的实际情况开一张建议清单,之所以叫“建议清单”,是因为叫“病历”实在太难听。我当然知道寂寞是一种情绪病,和身体机能的疾病一样,但人们总是过分在意身体上的伤痛而忽略情绪的病变,谁都不想承认自己是一个心理有病的人。
那么换个措辞无伤大雅吧。
但并不是每一个客人都愿透露自己的信息,只看价目表直接要求拍照的也不在少数,当然,我尊重他们的选择。我并不包完全治愈,所以客人最好还是说明情况,配合清单执行,否则效果会打折,也有可能产生反弹或加重的副作用,拍照前他们都必须清楚。
已经获得刚刚那位客人的允许,我多晒了一张她的照片贴在墙上,这是第1028张。照片已基本显现了她的模样,这时我才发现她脸上挂了一行泪痕。她黑洞般的双眼涌出寂寞、忧伤、无奈的消极情绪,即使是得体的正装和鲜红的唇膏也没能掩盖这一切。
“我和相恋6年的初恋男友分手不久,怎么挽回都无果。他们才相识一个月,她却轻易地就得到了我多年来悉心构建的一切。一直以来我都围着他转,他离开了,我的世界就崩塌了。我根本无法专心工作,这样下去我很有可能丢掉工作。”
她哭得声嘶力竭,声音刺得我内伤。本来她想选效果最强、见效最快的,但又觉得价格太高,最终咬咬牙选了效果最强、半小时起效的。
带上门之前,借着透进来的微弱的光,我看了看贴满照片的墙,每个人的寂寞都写在脸上,似乎只有夜才会对他们温柔一点。
看看手表,已经是23:58,她还有13分钟就不再感到寂寞了。
锁上了门,我下意识地朝对面的甜品店看去。店当然已经打烊很久了,门缝里塞了些广告单张,我都会习惯性地帮她清理。房地产广告、超市折扣集合、整形医院广告等等乱七八糟,还有一张寻人启事:
“刘XX,男,年龄54,身高178cm,大眼,戴黑色镜框和银色劳力士手表,于8月13日下午离家后至今未归,离家的时身穿浅蓝色西装,黑色西裤。家属十分担心,请目击者联系陈小姐,重酬!感激不尽!”照片上的男子精神抖擞,嘴角微微上扬,和我店里墙上的照片完全不一样。
但相同的是,他们在某种程度都失去了自己。我把单张全部丢进她门前的垃圾桶,向家里走去。
2.
“你才来啊!这位老爷爷等你半小时了。”她和一位老人从对面的甜品店走了过来。
“今天起晚了!”我先把老爷爷请了进去。
“写着两点营业,但你哪天准时过?”她敲了敲门板的告示牌。
“某一天。”
“你已经无药可救了。外面太晒了,刚才我请他到我店里坐着。”
“谢谢美女。”我把双手握成拳头,“需要人陪你逛市场,把食材扛回来的随时我。”
“不麻烦你了,而且买食材要一大早才新鲜,对于你这个从小到大都爱赖床的人来说,早起简直是噩梦。”
“回去工作啦!”我把她拉回到甜品店门前。
“今天有空过来找我。”她推开门进去,她笑起来和她店里飘出来的香味一样甜。
“让您久等了,实在抱歉。”
“没事。”他摆摆手。
“还是乌龙吗?”
“嗯。”
我专心煮茶,并不打扰他独自神游在某个空间里。我从不急着询问客人情况,也不催客人回答,只是坐坐就走也没关系。我也从不要求任何客人再来,但不少后来成了熟客,甚至朋友。我一直很纠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可惜没有答案。
曾有人建议我推出套餐,弄个季卡年卡什么的,我拒绝了。这他妈的能和健身房、KTV一样?这里只贩卖解脱,不消费寂寞。
寂寞的人都太脆弱,述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刚刚在路口看到一只狗,和‘阿布’小的时候很像。”水煮沸的时候,他终于开口,还是关于老伴和阿布的往事,他似乎并不记得有些已经讲过。
上星期这位老爷爷来过两次。原因是爱宠“阿布”一个星期前不幸被车撞死,他变得寂寞孤独。两年前老伴去世,它已经陪在他身边五年了,他早已把它当作亲人。但关于子女他很少提,我只知道他们都各自成家,回来看他的时间不多。
直到一位中年男子走进来,老爷爷才停止,他已经讲了二十多分钟。
“先生,你先坐一下。”我探头对那个中年男子说。
老爷爷干咳了几下,意识到自己讲得太久。来这的客人十有八九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这是寂寞的一种外在表现。其实他们根本无需尴尬自责,这是我的份内工作,虽然我完全可以不通过言语,单凭经验,就能对他们的寂寞严重程度心里有数。
“我给子女打电话,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他们忙着工作,都匆匆挂了。”他眼里的光更加黯淡,“那天孙子在我家吃饭,本想他去买他最爱吃的炸鱼丸,但他只想坐着玩游戏机。以前我去幼儿园接他放学,他每天都撒娇让我带他去买。”
不知道说些什么的时候,我通常会选择沉默,言语实在太苍白无力,还是不如照相机来得实际。
“昨天邻居全家回了老家,把他家的鹦鹉留下来让我照看。它居然会喊人话说‘饿了,饿了’,让我他倒食,倒是挺逗的。”他的眼神亮了一下又黯下去,“以前阿布会把整袋狗粮叼来,让我给他倒。”
这时,我的眼被一道闪过的亮光刺得睁不开眼。我用手掌挡在眼前,眯着眼向光源处望去,原来是手表镜面反射的太阳光,来自刚刚那位中年男子,他正双手交叉放在背后,站着抬头看墙上的照片。
“就按上次的参数拍吧。”爷爷也扭头看了看他。
我从摄影棚里出来的时候,那位中年男子依旧站在照片前看得入神,一点亮光打在了我座位身后的墙上。如果他不是穿着浅色衣服,室内开着空调,这样任由窗边的夏日阳光打在身上一定会中暑。
我将清单递给了老爷爷:
1.早上带鹦鹉去公园散步,去茶楼喝早茶,试着教他说新的话。
2.约伴去两个星期旅行,期间无论子女还是孙子给您打电话,都不要接。
“上次你还让我多给他们打电话的?”由于老花,老爷爷把清单拿得远远地,眯着眼看。
“有时候开个玩笑也不错。”我把他的那杯茶给续上,“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有个地方,每个人终归要去。”老爷爷把单子认真叠好放进口袋。
“坐会再走吧,外面太阳晒得很!”
“刚刚那个女孩请我到她店吃曲奇,她正在烤,她说我应该会喜欢。”
“你一定会喜欢的,她做的食物都很不错。”
老爷爷跨出店的时候,我突然叫住了他,他有点愕然地回头看我。
“旅途愉快!”我说。
他笑笑,皱纹在太阳的照射下绽放。
“嘿~这位先生。”
中年男子转头看看我,又观望四周,确认我是在叫他。还未走到我面前,他就伸出右手,并试图让自己挤出笑容:
“您好!”他说。
“您好!请坐!”我也急忙伸出右手。他的举止温文尔雅,只是这样的商务礼节我不大习惯。
握手的瞬间,我一眼就看清楚了他的手表,劳力士的探险家型II系列。这款手表坚固精密,具有高抗震抗压防水的能力,专为身处极端自然环境下的探险家设计。除了手表,他那浅蓝色衬衣的胸前位置绣着老鹰及EA的标志,都说明了他的身份地位。
“这儿没有招牌,真难找啊。”坐下来的时候,他提起左手托了托眼镜,手表镜面的反光又闪了一闪。
“人生又不能按图索骥,招牌有何用?”我仔细观察他,他双眼布满血丝,眼圈浮肿,黑色眼镜框使他本来就不小的眼睛更加突出,有点像凸眼金鱼,似乎多夜未眠。唏嘘的胡渣子野性地生长,沿着下巴和嘴角向两边蔓延,与他这身行头不太相符。
“也对~”
“喝茶吗?”没等他回答我就已经给他倒上。
“一个星期前,我的产品因质量不合格遭到大批合作商的投诉与解约,我才知道自己被合伙人狠狠骗了,但他已经携款而逃。工厂倒闭、宣布破产、资产拍卖,多年来打拼的一夜全部失去。”他开门见山,说这话的时候异常平静。
“我觉得自己很自私。”他摇了摇头,“我丢下我的妻儿独自面对,我还不敢面对这一切,甚至不敢面对他们,事发之后就没有回过家。以前工作很忙,也是甚少回家,总对他们说再等等,我要多拼搏几年,为了他们更好的生活。”
“怎样的生活才更好?”这些年来,这句话被我在店里不知问了多少遍。
“有很多的钱。”他脱口而出,毫不犹豫。“小时候穷惯了,不想再让下一代像我那样。后来靠自己的努力买了车买了房,心想终于可以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而现在,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她跟着我苦了这么多年了,实在对不起她。如果她有更好的选择或者要争取孩子的抚养权我是没有意见的,毕竟我无法给他们更好的了。”
“夜里我躺着看天,感叹宇宙那么浩瀚,而我一无所有。”他往后靠,把头枕在椅背上,抬头盯着天花板冷笑了几声,“甚至渺小得连尘埃都不如。”
“你看看需要怎样的参数吧,我建议可以从这几种里选择。”我把价目表和拍前须知翻开挪到他面前,指着价目表上最后几排对他说。表上排列越后的,效果越好、见效越快。
“最后一种吧。”他扫视了一眼,毫不犹豫。
他整理了一下仪表,端坐在镜头前。说句实话,身材魁梧、轮廓分明的他还是很上镜。
“准备!”我喊道。此时,他又下意识地立了立衣角,努力把嘴角往上扯。
随着“咔嚓——”一声,照片吐了出来。三分钟后,他便能获得解脱。我看着照片,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好久没拍过照片了。”他接过照片苦笑。
我递给他清单,上面只有三个字:
回家吧。
“照片我不拿走了,就留这挂墙上吧。”他双手接过清单,折好放进胸前的口袋。
照片的影像几乎完全显现,照片里的他,苦笑的那个他,样子有点熟悉。我猛地觉悟,冲出店跑向对面甜品店,翻起垃圾桶来。
“你干嘛在这翻垃圾桶?”她从店里走出来,“垃圾早上已经清理过了。”
“没。”我有点失落。
“快过来,我有件重大的事情要宣布。”她笑得特别开心,推我进店里。我本打算借用香皂洗个手就走,但转过身的时候,她亮出了一张大红色的喜帖。
“噔噔~我要结婚啦!”她脸上的笑容写满幸福,和店里弥漫的食物香甜味一样,“快来尝尝我做的这个曲奇怎样,可以的话我就用这种做喜饼。”
“这么突然?以前你还说一辈子不结婚。”我脑子一片空白。
“可他拿着戒指在我面前单膝跪下的时候,我真的感动了。”她的甜蜜已经溢出来了,“我们很适合,我们的想法出奇的一致,比如说我们都喜欢做食物,都不想搞隆重繁琐的大排场婚礼,都不想拍婚纱照……”
“恭喜啊。”我不想听。
“愣着干嘛,尝尝这个曲奇,给点意见。”
“挺好的。”我随便抓了一块塞进嘴里。
“味道够甜吗?我觉得淡了点,下批得多放点糖。”
“嗯。”我以最快的速度逃离现场,“客人在等我,下次聊。”
回到店里的时候,中年男子已经离开。他的劳力士手表和照片留在了桌上,给他倒的那杯茶没有喝过凉了许久。我把他的照片贴在墙上,第1029张。
这1029张脸,每个人写在脸上的寂寞不尽相同,或浓或淡。人类虽不以寂寞为荣,但似乎以寂寞维生。
我关掉店门。
换上白色衬衣和黑色西装,别上胸花。我从抽屉里取出一对玩偶,那是小时候我和她一起玩过家家的“儿女”。它们还像小时候那样微笑,只是布料已经发黄。
调好参数,设定倒计时,我抱着玩偶坐在镜头前。我从未向任何人透漏相机的秘密,但现在已经不重要。它的工作原理是通过摄取和控制人的某些记忆以获得不同程度的情绪缓解,如果在缓解之时不以相应的行动来辅助改变心态,在记忆控制失效之后就会产生“副作用”——寂寞卷土重来甚至加重。就像感冒发烧打一针立马见效,但医生还会叮嘱你按时吃口服药一样。然而,价目表上最后的一项,并非是最强最有效的,最彻底的一种我没有列出来。
我笑着盯着镜头,红色倒计时灯一闪一闪,就像马路上代表禁止通行的红色交通灯。“咔嚓——”一声,照片吐了出来掉在地上。
第1030张。
3.
“你们这群熊孩子怎么随便拿哥哥的相机玩啊?”她跑过来,一把夺过小屁孩们手中的相机。
“哥哥说这相机已经坏了,他不要了,它现在是我们的了。”最小得的那个男孩子气冲冲地。
“姐姐,你的裙子好漂亮啊。”小女孩伸手摸了摸她身上的婚纱。今天她结婚,在甜品店里低调而简单地举办婚礼。
她试着按了按快门,确实没有任何反应,抬头看见“欢乐数码摄影工作室”这几个字,这时我正好从门口走出来。
“你好,这位美女是想拍婚纱照吗?”
我是一名寂寞照相馆的老板By:说多了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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