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癌症会得癌

        老郑在门口歇斯底里地喊我名字时，我正缩在医院女厕所的门后心满意足地吞云吐雾。老郑那嘶哑如郑钧的嗓音吓得我差点用烟头烫到了自己，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掐灭烟头时，他便冲进女厕所粗暴地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拽了出来。

　　“你一大男人进女厕所不害臊啊？”我挣脱他，整了整变形的衣领。

　　“你躲着我偷偷摸摸地抽烟不害臊么？”他气呼呼地反问道。

　　我自知理亏不再争辩，他见我不说话便把我手中没抽完的烟抢过来，狠狠地吸了一口，强压着心里的怒气声音低沉地说道：“你是不是脑子有病？知不知道再不戒烟后果有多严重？”

　　“对啊，我就是脑子有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得了脑癌，后果能有多严重？难不成我的癌症会得癌？哈哈。”我不知好歹地戏谑道。

　　“你别作贱自己！”他把这句话连同未灭的烟头一起狠狠地扔在了地下，用鞋底碾了两下后便头也不回地一瘸一拐地走了。说实话，拖着一条残腿走路的老郑真丑。

　　老郑是我的发小，从小生的贼眉鼠眼，丑的出人意料。小时候我们一起翻墙时他摔断了腿，当时就躺在地上起不来了。我吓哭了，嚷着要去叫他妈，老郑却异常冷静地拦住了我，他严肃地说：“你现在要是告诉我妈，不但我们今天翻墙的事会被发现，以前的也会被扒出来，而且以后也没有机会再翻墙了，你自己考虑清楚吧。”于是我在他看似权衡利弊实则狗屁不通的歪理下屈服了。我小心翼翼地问：“你疼么？”他像个牺牲自己为国捐躯的勇士似的答道：“没事，这点小伤，扶我回去。”

　　我几乎是把老郑背回家的，一路上他都在不停地呻吟。我听的难受，就说不然告诉阿姨吧。老郑一听怒了，用看叛徒的眼光看着我，说：“你们女生从来都是这样，立场一点都不坚定！”我被他看的心虚，只好乖乖送他回家。老郑向父母谎称崴了脚，叔叔阿姨也没在意，还说男孩子皮实，多崴几次就长记性了。我担心地看着疼得呲牙咧嘴的老郑，他安慰我道：“伤经断骨还得一百天呢，我休养两天就好了，你记得常来看我，来的时候别忘了带几本《阿衰》。”

　　然而我的《阿衰》还没带给他，我们的阴谋就被发现了。老郑本想着在床上躺两天就能好，谁知越躺腿越疼，最后瞒不住了，被阿姨拖到医院一检查才发现是膝关节粉碎性骨折，并且耽误了最佳的固定复位时间。于是老郑从一个嬉皮笑脸的幼稚男孩变成了一个沉默不语的跛脚少年。我总觉得对不住老郑，毕竟这事我也参与其中，所以这么多年作为朋友我一直对老郑言听计从，也许是想减轻自己的愧疚吧。

　　所以当我查出脑癌，老郑要求我戒烟配合治疗时，我也爽快的答应了。因为我知道他是为我好，而且我也不想死。于是在老郑的严厉监督下我坚持了一个月不碰香烟，尽管这一个月里我无数次烟瘾难忍到想揍老郑那张随心所欲的脸……

　　今天没忍住完全是因为心情糟透了，我收到了前男友的一封信。他在信里说他快要结婚了，希望我能好好养病，以后有时间会和他的妻子来看我。他在最后一句说：“谢谢你。”谢我什么？仁慈宽容懂得放手？得了吧，我才没那么伟大，我只是觉得与其等他想方设法摆脱我不如自己潇潇洒洒地踹了他，既给他一个台阶下，也不至于让自己太难堪。虽然我也没有把握他会不会留下来，但我不会用最后的尊严去赌这一把。何苦呢？到头来伤害自己又伤了他，不如自觉地离开，还人家一个美好的未来。

　　“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他们来看我的那一天。”我叹了口气，从病号服的内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内袋是我自己缝的，在病号服的里面，当初我一边笨拙艰难地穿针引线一边骗老郑说这是用来装药的口袋时，老郑激动得抬头纹都在颤抖，他以为我终于变得贤良淑德了。如果他知道这是用来藏烟的地方，一定会气得多几条抬头纹。

　　抽完这支烟，回到病房后，我发现余怒未消的老郑正在认真地给我削苹果。老郑似乎是真的生气了，就连我玩手机他都不阻拦，估计是懒得搭理我。要是放在平常，他肯定又要叨叨手机有辐射对身体不好，我一定也会回一句让他哑口无言的话：“放疗的辐射比这个大多了。”但是今天他懒得管我，我也乐得耳根清净。我玩手机就好不去惹他，毕竟他拿着凶器……

　　我百无聊赖地刷着空间动态和朋友圈，看到同学成群结队地给我留言祝我早日康复，朋友争先恐后地为我转心灵鸡汤鼓励我不要放弃……突然很想砸了手机，全他妈是骗人的！无非是骗访客量罢了，从我生病至今，那些点赞之交没一个来看过我，除了老郑一直陪在我身边。我长久地注视着老郑，发现他其实也没那么丑，而且让我感动地想流泪。正在削苹果的老郑抬起头看了看眼里泛着泪花的我，无比真诚地说：“你是不是隐形眼镜没戴好？”

　　我渐渐习惯了每天都有老郑的日子，老郑说他也是。我们就像小时候一样，什么事都是两个人一起去做，一起吃饭，一起翻墙，一起罚站，一起偷偷地改成绩。而现在呢，我们一起散步，一起聊天，一起化疗，一起谈未来。

　　老郑说只要我肯配合治疗尽快手术切除，他就满足我任何新年愿望。“那么，我想要一顶假发，深栗色的大卷长发。”我说出期待已久的愿望。“没问题！”他一口答应。我做手术的那天心爱的假发如约而至。但还没来得及试戴就被推进了手术室，我担忧地问老郑：“万一我进去后出不来了，那岂不是再没有机会戴它？”老郑佯装要打我：“别瞎说，我就拿着这顶假发等着你平安地出来。”

　　也许是老郑足够诚心，手术很成功，我被推出来时哽咽着对老郑说：“我以为再也没有机会戴了。”老郑嫌弃地说：“你们女生永远是这样，立场一点都不坚定。”老郑把假发放到我的枕边，遗憾地说：“可惜你现在不能戴，因为你的脑袋裹得像足球一样大。”“没事，过段时间拆了纱布就可以戴了，假发都准备好了那么现在请你开始吧。”“开始什么？”老郑一头雾水。“开始求婚啊，”我装作漫不经心地答道。老郑惊愕地无言以对。我小心翼翼地说：“其实假发只是一个小愿望，我最大的新年愿望是我们结婚吧，可以么？”老郑怔了一下，突然就哭了。“哎，不同意就算了，你别哭啊，你这么丑哭起来怪吓人的。”我用虚弱的语气和细若游丝的声音阻止他哭泣。他吸了吸鼻子，摇摇头又点点头，继而握住我的手，像小时候一样傻里傻气地说好。我知道他犹豫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太过欣喜。

　　挑婚纱的那天我很兴奋，老郑让我冷静点，不然对脑子不好。由于那天心情格外好，胃口也比以往大了一些。我让老郑去买我最爱吃的陕西肉夹馍，忙疯了的老郑不情愿地说：“改天再吃不行么？”我不依不饶地说：“难得我胃口这么好，你忍心看我馋得脑仁疼么，我可是脑子有病的人。”老郑对这句话毫无抵抗力，只得乖乖去了。

　　老郑买肉夹馍像出了趟国一样，怎么等也不来，给他发短信打电话也不回。我心慌得厉害便出去找他，刚走到病房门口听到两个护士在议论：“刚才那个被救护车送来的瘸子好像是这个病房里的家属，听交警说过马路时被车撞飞了几米，地上全是血，刚买的肉夹馍的纸袋都被血浸透了。唉，这人明明知道自己跛脚走不快还非和车抢，也不知道他家人现在知不知道……”

　　我在确认了老郑死亡后，抽了最后一根烟，以后不会再抽了，因为老郑说过对脑子不好。我开始慢慢收拾东西，因为过几天就要出院了。新年快到了，我还有机会戴上那顶假发，老郑却再没机会看了。

　　我从抽屉里取出积攒许久的安眠药，都是当初为了缓解化疗的疼痛问医生要的。老郑宁可陪着我整晚整晚地聊天也不让我吃这个，于是攒着攒着就变成了一把，总想找个机会扔掉，现在看来不用了，也算是物尽其用吧。我就着矿泉水喝了后，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呼吸着最后一点空气。耳边传来新年的鞭炮声，我想睁眼看看，眼皮却沉重得抬不起来，罢了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