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写字台前做数学题。想不出怎么做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墙上的字条。
“人生一搏”、“背水一战”
这八个字我已经看了很多遍了。
背后传来爸爸的声音：“桐桐！”
门被磅地一声推开了，爸爸兴冲冲地走进来。“哈哈，机票买到了，我们明天就走！”
我惊讶极了：“这么快啊？昨天才说好，明天就走？”
“管它的，去试试嘛。”
我有点儿胆怯：“可是我什么都没准备啊。”
爸爸笑着拍拍我的肩膀。“我觉得你有才华，不用怕。”
我们坐在侯机室里。爸爸一手指着我的书，一手比划着，唾沫飞溅地给我讲解着。
广播这时响了：“开往北京的205次航班马上就要起飞了，请各位旅客迅速到登机口……”
我一边点头，一边合上书，把书塞到书包里。爸爸站起来，拿上行李，他依然不断地给我讲解着。
“不外乎就是主题、人物的塑造这些点……”
成百上千的家长挤在一栋教学楼前。
进口处贴着一张通告：文艺编导复试点。
家长们都很焦急地等待着。我的爸爸也在其中。
我是第三个出考场的，面对其他家长们焦灼的目光，我高兴地向爸爸跑去。
爸爸抬起头，有点儿惊讶。“这么快？”
“你猜老师怎么考我来着？他说，你这资料封面上的字是谁写的啊？我说是我爸爸。他说，写得真不错。我说，我爸爸可厉害呢，画儿也画得好，没人教他，什么都会，单簧管、萨克斯、二胡，样样都棒极了。”
爸爸哈哈地笑起来，递给我一瓶矿泉水。
我接着说：“老师又说，那你再讲讲你爸爸，讲他的一件事儿，让我们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了一会儿，就说，那我讲一件印象最深的。有一次，爸爸陪市委书记去参观，下车后，市委书记把自己的水杯顺手就塞到爸爸手里了，意思是你替我拿着，然后大摇大摆地往前走了。爸爸一下就不高兴了，心想，我又不是你的仆人，你连个请字都没有，我为什么要帮你拿，于是啪地一声把杯子甩到旁边的草丛里去了。这一下，可把周围的人吓坏了，个个睁大了眼。那个市委书记后来升官了，离任之前对新的市委书记说，给大家打打招呼，那个甩我杯子的，坚决不准提拔。”
爸爸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哈哈，这事儿你也说啊……老师对你满意吗？”
我使劲点头：“老师说真不错，发表了这么多小说。”
报社门口，一辆小车驶入，站岗的军人啪地行了个礼。我和爸爸就蹲在这门旁的树阴下。我托着腮，百无聊赖。
我有点儿等不急了：“怎么还没到啊？”
“快了快了。”
“爸爸，你说你是十多年前认识杨叔叔的，以后就没怎么联系过了，为什么这次还要打电话给他啊？”
“我不常来北京啊，这次刚好可以看看他。”
“你不是还有几个朋友在北京吗？怎么不联系他们呢？”
“你的考试安排得那么紧，一考完就得赶着回去上课，哪儿有时间啊？”
“可是，为什么不去看看那几个熟点儿的朋友，非要和这个杨叔叔见面呢？”
“你就别操那么多心了，背背单词吧。”
我冲爸爸伸了伸舌头。
一辆黑色的高级小车开了过来。我们等的人好不容易来了。
爸爸提着大包的东西迎了过去。
车里钻出来一个大胡子长头发的人，40岁左右，他笑着和爸爸挥手。
大胡子一边开车，一边转过头来。
“闺女儿，我那时看见你，你才只有两三岁呢，现在长这么俊了……今儿我带了个叔叔过来，他也是京城艺术学院毕业的，让他给你传授点儿经验。等你考上了，你俩就是校友啦。”
大胡子旁边的男子转过头来冲我笑。他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眼睛小小的。
爸爸说：“你看杨叔叔对你的事儿多上心啊，还专门带个叔叔过来。你可要加油啊，好好儿考！”
我点点头：“叔叔，您贵姓啊？”
小眼睛答道：“姓刘，”他掏出名片递给我，“我以前是新闻系的。你要考什么专业？”
“文艺编导。”
爸爸凑过来看名片：“哟，财经杂志主编！真是年轻有为啊！”
小眼睛这时笑得连眼睛都快看不见了：“过奖，过奖。”
我们四人坐在一间装饰普通的餐馆包间里吃饭。
大胡子摸摸肚子：“中午吃了一肚子油水，今晚就来点儿清淡的。孩子来北京考试不容易，这一顿你既然要请，我们就不让你多破费了，随便吃点儿就行了。”
可没想到菜上完之后，居然还是摆了满满一桌子。
小眼睛要给我倒啤酒，我万般推让。他执意要给我倒，我只好拿杯去接。
爸爸给大胡子和小眼睛斟上酒：“小刘，你以前读新闻系要先去面试吗？”
小眼睛摆摆手：“不用不用，直接参加高考的。闺女儿考的这种是艺术类，跟我们那个不一样。所以我也给不了她什么经验。”
大胡子说：“都是一所学校嘛。”
小眼睛直摆头：“不一样不一样。咱先谈点儿别的行不行？别老说这么沉重的话题。来，喝喝喝。”
乒乒乓乓的碰杯之后，小眼睛好像有点儿醉意了。
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想不想听听我最近的艳遇？”
大胡子哈哈大笑：“好啊好啊。”
小眼睛唾沫飞溅地说开了……
我看了看爸爸，他认真地听着，不时地点头。
我低头摆弄着桌布。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太愿意和这两个叔叔呆在一块儿，他们老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我没一点儿兴趣。
小眼睛这时候醉醺醺地冲着外面大叫：“服务员，再来几瓶二锅头。嘿嘿，咱喝点儿这玩意儿。”
大胡子对我爸爸说：“他啊，酒量好得很，你拼不过他。我还要开车，就不多喝了。”
爸爸说：“没关系，我很久没喝过二锅头了。”
小眼睛给爸爸倒上酒，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爸爸突然转过身去，哇哇地吐了起来。
我急得忙给爸爸拍背，慌乱地把纸巾递给他。
大胡子说：“大哥，不要紧吧，二锅头混着啤酒喝最容易醉了。”
我觉得很难过：“爸，别喝了。”
爸爸擦擦嘴，满脸通红地转过身来：“不好意思，来不及出去了。失态了，失态了。”
“哪儿的话，大哥，喝口茶。”
我低下头。
小眼睛笑着说：看，看，闺女儿要哭了，呵呵……
“没有！”我争辩道。
回去的车上，我望着窗外流动的霓虹。
小眼睛转过身来和爸爸说话。
他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你一定得加入我们外星人协会……我，我跟你说……你一定，一定得加入。”
爸爸饶有兴趣地说：“这协会是干嘛的呢？”
小眼睛拿出公文包，掏出几张表格，递给爸爸：“你看，这是我们协会的入会申请表。”
我转过头来，从爸爸手里抢过一张。
表格上写着：XX财经杂志社招聘表。
“加入吧，你们都加入吧……多好啊，可以认识好多外星人。你们还可以叫他们也入党……”
我重新向窗外望去。
爸爸把表格递给小眼睛：“我填好了。”
我转过头，疑惑地看着爸爸。
爸爸冲我笑了笑。
他问小眼睛：“加入了以后，我又干什么呢？”
我咬了咬嘴唇。
一直开车的大胡子突然开口跟我说话：“闺女儿，前面就是天安门了。”
我点点头：“嗯。”
“一会儿就要过中南海了。”
爸爸还是和小眼睛说着话：“我怎么和外星人打交道呢？”
“很简单……”
我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夜景，感觉眼泪快要流下来了。
街上的人很少。树的枝条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我和爸爸裹紧了衣服，匆匆地走着。
“爸爸，为什么刚才你和那侃爷不停地说啊？他喝醉了，你别理他，他自个儿就会睡着的。”
“杨叔叔带来的人我能不理？杨叔叔自己来不行？干嘛非得带上他？还不是考虑到你考学校的事儿，说不定刘叔叔能帮上你的忙呢。”
“……”
“古人说过，要画好画儿，功夫是在画外的。求别人帮忙也是这样，要先和他说别的，说他喜欢的。你们感情增强了，他自然就会帮你了。”
“……”
我们两个人在路灯下走着，地上是我们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妈妈经常对我说，你爸爸最大的毛病就是万事不求人，做人太傲了……
我望了望爸爸。
他冻得直哆嗦。
我紧紧地拉住爸爸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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