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忆杀猪

作者: 骏马悲嘶 | 来源:发表于2017-12-30 09:25 被阅读295次
    闲忆杀猪

    家乡的年,是从杀猪声开始的。

    农村评判年是否丰盛的标准是先看有没有年猪,其次才是正月初一是否有辣椒蒜苔蘑菇。尽管许多人家将整只猪卖掉,剩下的猪头下水也够过一个丰盛年了。进入十一月中旬,猪凄厉的惨叫声便此起彼伏,热热闹闹直到腊月半间。

    这段时间杀猪匠是村中最风光的人,整天围着油旺旺的皮围裙,开膛破肚,吃香喝辣,猪油胀得肚子老高。走路都带着一股油味,比平日神气得多。杀猪如夏天碾场一样,排好队,杀猪匠跟着烫毛的大木桶,一家一家吃肉。大多数人家抽自己的闲空预约,也有讲究些的人家,杀猪如修房破土一样,还得请阴阳先生翻黄历,布罗盘,选黄道吉日,烧香拜神。遇到这样的人家,大家格外慎重,自觉将排好的日子往后挪。

    杀猪得有猪。母亲总是在三四月间买一只半大的猪作年猪,有时今年的猪还未杀,已预备下了明年的小猪崽。小老百姓过日子,家里没有猪叫鸡鸣之声便少了些烟火味,心里空落落的不踏实,每日的残汤剩饭也没办法解决。经过一年的精心喂养,吃光了半亩甜菜,一窖萝卜,几袋黑面之后,那猪便油光滑亮,脑满肠肥,大腹便便,眼睛深陷进满脸的褶皱里,走路三摇两晃,近乎蠕动。

    一大早全家人便开始忙活,父亲生火,招呼杀猪匠与帮忙的乡亲,母亲一边烧水,一边准备血盆。猪呢?和往常一样,待在猪圈里哼哼唧唧,只是母亲遵从杀猪匠的吩咐,昨天晚上没喂食,只倒了半盆水。猪对于饮食的突然变故大为不满,一看见人便大声哼哼,以示抗议。好在猪心肠宽,对于飘荡了半月的血腥杀气浑然不知,还为了一日三餐青菜萝卜大发牢骚。“猪羊一碟菜”,孰不知大限将至。

    茶饱烟足,杀猪匠打开帆布包,系上围裙,套上袖套,抽出泛着青光的尖刀,抹一把凝结在寒刃上的冰渣,试一试闪光的锋刃,按一按用门扇支好的杀猪台,看一看两大锅热水,查一查放了盐与调料的猪血盆。万事俱备,杀猪匠招呼放猪。

    打开猪圈门,敲打一下空菜盆,猪已迫不及待追出来。当猪发觉不妙,想要再苟延残喘半会儿之时,为时已晚。父亲的手钳子一样紧紧攥住两个猪后腿,往上一提,猪便泄了气,束蹄就擒。两三个人一齐动手,连拉带拖,七手八脚将猪按在门扇上。猪撕心裂肺的恐惧使人们脸上的笑容越发兴奋。

    杀猪匠满面春风,将手中燃着的香烟狠狠按在檐台上。左手按住猪头,右手执刀,心不惊,面不慌,手不抖,瞅准盯稳,刀尖徐徐从脖窝钻进去,穿脖进胸,直入心脏。刀子完全没入后,刀柄轻轻一拧,殷红的血便喷涌而出,激射入盆中,泛着沫,打着旋。待血流变小时,杀猪匠指挥众人松开猪后腿,让猪临死前蹬几下,沥尽最后一滴血。

    杀猪,与“杀”有关,便杀机暗伏。有人杀猪,刀入脖后看到猪血盆歪了,松手去扶,结果猪腿一蹬,挣出刀子,恰好弹到人脖子上,杀猪匠当场毙命。有次刀入脖后不见血,杀猪匠慌了,猪一使劲,跳下门扇跑了。年羹尧杀猪不用刀,不放血,乱棍慢慢打死,血入肉中,谓之“活肉”,实乃明智之举!

    杀猪匠擦擦手,趁热拔几撮猪后颈劲挺的长鬃。把猪抬入冒着热气的大木桶中,翻几个滚,打几个转,猪毛便一块一块往下掉。杀猪匠手拿沙石,推拿摩擦,游刃有余,一会儿猪便赤身裸体了。让猪横爬在木桶上,用木塞子分别塞住刀孔与屁股眼。猪后腿上切个小口,拿根长铁棍——那个叫“挺肠”,塞进去沿着腹腔鼓捣一番。好戏上场!杀猪匠仰起头,深吸一口天地日月阴阳之气,沉入丹田。气足之后,鼓着双腮,嘴紧贴在拉开的小口上,使出洪荒之力,挣得面红耳赤,眼泪直流,身子筛糠般狂抖一番。杀猪匠鼓着的肚子渐渐瘪下去,猪瘪着的肚子便渐渐鼓起来。这是屠户的独门绝技,《聊斋志异》中屠户就以此法对付狼。再看爬在大木桶上的猪,洁白如玉,鼓胀如牛,连脸上的褶皱都舒展开了,憨态可掬,有伊吕之貌,管仲之才,肚里别说撑船,跑火车都绰绰有余。将小口用细绳扎紧,取出月牙形圆刀,杀猪匠开始刮细毛,一丝不苟。

    把猪倒挂在房檐下后,杀猪匠抽支烟,喝口水,开始割猪头,开膛破肚,撕猪油,摘心,取肝,割肺。最后掏出一团团大肠小肠,这是小孩们最为激动的时刻,眼巴巴等了大半日,就为了等猪尿泡。杀猪匠知道小孩的心思,故意慢慢掏,东瞅西瞧,满不在乎,冷不防一刀割下,塞给东家的小孩。

    灯泡一样的猪尿泡到手后,小孩们再无心看翻肠卸肉,都跟着猪尿泡飞出门。吹猪尿泡是个辛苦活!倒掉尿,小心撕去表皮猪油,尿管里塞一截空心竹棍,边吹边在土墙上按压揉捏。大家轮留吹到满头大汗时,猪尿泡便胀大了。大小,软硬正好,在麦场里当球踢,脚感很好,且耐踢。踢破了不要紧,用热水泡软蒙在缸子上当鼓打,还可以继续玩。都说“尿泡打人气难受”,其实刚掏出来的尿泡打在脸上,热乎乎的,绵软绵软,像那个什么一样,感觉很好。以前村里有个杀猪匠,每次杀完猪都把猪尿泡拿去,听说能“发”一碗肉,怎么“发”的不得而知,只是为了口舌之快,拿走了孩子们的快乐,实在不应该。

    晚饭里有肉是板上钉钉的事,大家吃得红光满面,油嘴油手。很小的时候,还要给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每人端一碗,后来这习俗渐渐淡了。

    晚饭后,乡村们照例站在大柳树下谝闲传,谝的自然是猪肉。“今天老四的猪膘有三指厚,”“胡说!四指都过了!”“杀了有百三十斤吧?”“不止三十斤,”“我的秤准,三十斤上超不过五斤。”……争论完猪的大小,又争论吃肉。“肉还是和辣椒蒜苔炒着香,”“哪里比得上站在锅边捞起一块骨头抹着盐吃香。”“刚炒的肉我能吃五斤,”“你猪肚子,两斤就撑死了。”“不信试走!”“走,后天我杀猪,给你炒五斤,半两都不能少。吃不完你赔两瓶酒!”“一言为定!”……“让一让!让一让”佑哥背着硕大的杀猪桶挤了过来。

    在猪们杀猪般的嚎叫声和乡亲们激烈的争论声中,期盼中的年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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