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故事》专题第五期征文。
今年的雪虽然晚，到底还是来了。
一
“铁柱，你……”
翠翠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她看见铁柱跪在地上，他紧紧地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自始至终，铁柱没有把眼睛从那个女人身上离开，甚至都没有看自己一眼。铺满白雪的地上有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鲜红。地上的石子也沾满了血，像极了铁柱杀猪的场景，只不过，主角从猪变成了人。
翠翠看着铁柱脸上的表情从红变白再变成青色，他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他不想相信，也不敢相信。翠翠看着铁柱把女人抱了起来，女人很轻，铁柱一下子就把她抱了起来。翠翠跟在铁柱后面，她没说话，看着铁柱的神情，她想铁柱是真的很担心那个女人。转眼她又鼻子一酸，如果她是铁柱最重要的人，那自己又算什么呢？
翠翠一直跟在铁柱身后，看着铁柱抱着女人回了家。那扇木门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跑一样，只能堪堪挡挡风。她看到铁柱把那个女人放在他们的床榻上，铁柱倒了一盆热水给女人细细地擦脸。女人的脸上还不停地流着鲜红色的液体，她好像还睁着眼睛，铁柱不敢乱碰女人，生怕把她弄疼了。
翠翠看着铁柱去生火，他先是抓了一把晒干的松针放到了柴火炉子的炉底，但洋火像是故意和他作对，铁柱划了半天洋火盒子也没能点着火。铁柱从盒子里抽出来了七八根火柴，他一根一根地划，他的手忍不住地发抖。好不容易把火点着，铁柱又呆呆地蹲在那里，等火快灭了他才去找米，看着家里被铁柱翻的一团糟，翠翠有些难受。她想把东西放回原来的位置，但她好像做不到。
翠翠看着铁柱端着缺了一个口子的瓷碗给躺在床上的女人喂米汤，女人一动也不动，米汤从她的嘴边流了出来。铁柱想用自己的袖子给女人擦擦嘴，但他好像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就找了一块干净的棉布给女人擦了擦嘴，翠翠越看越气，铁柱怎么能用自己的布给别的女人擦嘴呢？她哭了，但铁柱没有去哄她。
翠翠看着铁柱守着床上的女人，铁柱的胡子又长了一截，头发也白了。铁柱身上穿的衣服似乎也生了一股子霉味，翠翠最爱干净了，“铁柱，你的衣服都变味了，该去洗洗了。”铁柱没有回答她，还是一直坐在窗前。等女人的尸体开始腐烂，铁柱才终于想起来要给她下葬，让她干干净净地走。
翠翠看着铁柱给女人裹了一床棉被，盖上了一层草席，她看着铁柱挖坑从天亮挖到太阳下山，她看到铁柱给女人立了一块石碑，铁柱还找人在石碑上刻了字，翠翠不识字，她盯着那几个大字看也看不懂，也只好作罢。
翠翠就这么一直跟着铁柱，她看着铁柱的背越来越弯，看着铁柱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她习惯了，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在铁柱面前唠唠叨叨，习惯了铁柱不理自己，习惯了跟在铁柱身前身后，习惯了一个人笑，一个人哭。
半个月过去了，翠翠看着铁柱又开始卖肉，她在铁柱的床榻上坐了一夜，然后，翠翠走了。临走的时候她还听见铁柱在叫一个人，好像是叫的翠翠。翠翠走后，铁柱再也没有在梦里见到过翠翠，他总觉得翠翠走了之后又少了点什么。
二
村西的哑巴翠翠今天出嫁，她要嫁给村东面卖猪肉的屠户铁柱了。
翠翠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喜服，头上蒙了一块宽阔的红布，她今天打扮得格外喜庆。可惜吉服有些大了，把翠翠遮得严严实实，看起来铁柱就像是背了一床大红色的棉被。翠翠没有亲人来送，铁柱就自己把她从村西边背到村东边，翠翠有些不知所措地趴在铁柱结实的后背上，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嫁人。
翠翠一个人活了十三年，村里的人说她是个克星，刚出生就克死了自己的父亲。她信佛，为了所谓的赎罪她每年都会去庙里进香，保佑父母在另一个世界吃得饱穿的暖。翠翠刚出生时并不是哑巴，她出生的那天村子里下了一场很大的雪，翠翠的父亲听村民说了她出生的消息急着回家看，结果脚踩滑了，从山上翻了下去，头磕到了一块碎石上，就留下翠翠母女俩在这世间受罪。
翠翠的母亲听说了翠翠父亲去世的消息一下子晕了过去，留着刚出生的翠翠在那里哭，翠翠的母亲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一直没有奶水喂给翠翠，再加上翠翠哭了太久，发了半天烧，活生生地把自己哭成了一个哑巴。村里的人就传翠翠不祥。因此她虽然有一副好皮相，但却一直没人敢娶她，生怕沾染上了不幸。
翠翠前半生活得并不好，从记事起就没有同龄的孩子和她玩，她不敢自己走村口的那条路，村口的老槐树下总会有一群女人坐在那里，见她走过去甚至会笑话她，回家的路上有太多恶意了。好不容易把村里那群女人熬成了弯腰驼背头发花白的老太婆，翠翠也长成了大姑娘，家里但凡有个男孩的都不敢让孩子出来了，生怕被翠翠勾了魂去。翠翠的母亲意识到自己活不久了，就撑着身子熬夜给翠翠绣了一套喜服，可惜翠翠的母亲眼神不太好了，给翠翠绣的太大了，翠翠的母亲去世后，翠翠一般也就不出门了。
翠翠和铁柱的相识并不浪漫。那天翠翠洗完衣服回家在路边看到了晕在沟里的铁柱，翠翠给他叫了村里的小医生，铁柱才活了下来。铁柱不信命运这一说法，在他心里，翠翠是一个幸运的人。两个人之间就像是有一根绳子牵引着，慢慢地走向彼此。嫁给铁柱这件事翠翠没有多想，余生能有一个人陪着她过日子，她已经很满足了。
三
从村西到村东的路不长，但铁柱背着她走了很久。翠翠看着屠户衣领上沾了些许落雪，她用手轻轻拍了拍，铁柱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紧了紧背着翠翠的手。
翠翠有些局促不安，她紧紧地绞着自己的双手，宽阔的喜服也留下了汗印。翠翠心里装了一个大鼓，“砰砰砰”的声音响个不停，似乎要跳出她的嗓子眼。屋子里有些闷热，她的脸也被柴火炉子里的炭火闷得通红。
铁柱推开门了，他给翠翠拿了一包白糖粉。翠翠没见过，她以为是盐，铁柱不好意思抬头看翠翠，翠翠也静静地低着头假装在看地板砖。铁柱找了个碗，给翠翠倒了半碗水，掺了一把白糖粉。翠翠看着像雪一样的白糖粉在水里融化，她的心也跟着融化了。
铁柱看着翠翠好奇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是了，她没见过。想起她以前过的苦日子，铁柱心里又很不是滋味。如果，如果早一点遇见她，也许她就不会吃那么多苦了。铁柱神神秘秘地从大柜子里掏出一只生了锈的铁盒子，他把盒子给了翠翠，翠翠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翠翠不想收下，铁柱态度却是十分坚决：“以后家里的钱都归你管。”，铁柱给翠翠打了一个铁镯子，他说有了这个镯子就能套住翠翠一辈子了。
翠翠不傻，她知道铁柱对她的好。她会在有空的时候做针线活，给铁柱织毛衣，缝裤子，翠翠越发闲不住了。和铁柱在一起久了，翠翠的小孩子心性都快被铁柱惯出来了。村口的女人经常嘲笑阿秀：“翠啊，你命真好，还能嫁出去。不过你可得小心点啊，你嫁的男人可是个屠户，这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虽说是畜牲，也是条命不是。这要是哪天遭了报应……”
翠翠脸色涨得发白，最后哭着跑回了家。哭了一会她就坐在那里发怔，她拿了一炷香，卷了两道黄纸，急急忙忙地往寺庙里跑去。她给佛祖上了香，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她说不出话来，就只能在心底里默默地念叨，她想让他好好的，让他们好好的。
四
翠翠离开的时候也是冬天，那天下了一场大雪。翠翠跟着铁柱去集镇上赶最后一个集置办年货，路边上有许多小摊小贩，中间留了一条宽阔的土路，叫卖的声音不绝于耳。突然间土路中间一辆汽车摇摇晃晃地跑了过来，向铁柱身后驶去，铁柱还在拿着两幅对联笑着问翠翠要哪一张，翠翠想叫铁柱躲开，但是她说不了话。她看着距离铁柱越来越近的汽车，翠翠拼了力气跑了过去，她一下子推开了铁柱，自己刚想从路边离开就听到了“砰”的一声，翠翠的视线模糊了，她看到铁柱倒着走路，嘴角咧开了一个笑。
铁柱看到翠翠从自己的眼前飞了出去。就在那一瞬间里，时空好像定格了。
“翠，翠，我，我是铁柱，你醒醒啊。”可惜翠翠听不见了，她睡着了，不会醒了。
铁柱把翠翠抱回了他们的小家，他想起来去买年货之前自己说要给翠翠熬米喝呢，他就心急火燎地去烧火，翠翠一定饿了，可是他熬好了米，翠翠又不喝了，她一口也没喝下去，铁柱想一定是自己熬得不好喝。铁柱一直呆在翠翠的床前，他知道翠翠爱干净，就每天都打热水给他洗脸，就像是魔怔了一般，他总觉得翠翠还在自己的身边。翠翠下葬的那天，铁柱给翠翠置办了一床新棉被，他怕翠翠冻着。
送走翠翠之后的半个月里，铁柱在无数个日夜里梦见她。他总觉得翠翠还在他的身边。翠翠也许只是换了一个方式在陪他。他每天过着相同的生活，买了好几包白糖粉，也不吃就放在桌子上看着，宝贝得很。
他熬了半个月，直到那一天他好像听到了翠翠的声音，他自嘲地笑了笑，怎么可能呢，翠翠不会说话。那一天过去之后，他再也没有梦到翠翠，他常常一个人蹲在房檐下发呆，想着翠翠。每年冬天下雪的时候，他总是能想起翠翠，想起她对着自己笑。
今年又下雪了，满地的皑皑白雪就像是白糖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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