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

        去外婆家的几十华里盘陀路，要经过一座辽金时代的古城遗址，旁边的小村庄，名曰梨树园子。走累了，母亲常带契我在那里歇歇脚。也见到许多梨树。那月花开，一大片白，泼泼洒洒，明晃晃地招摇着人的视野。阳光静好，每一抹枝条、每一朵奇葩都曼妙晴柔。馨香袅袅，童谣似的潋滟开来，给了蜂儿、蝶儿以空前的盛会，流连忘返。魂儿被勾得牢牢的，脚步也挪移不开了；便拍着手，笑从双靥生。想撷一枝回去，栽培在篱笆院里，汲水灌之，呵护着它一天天长大。可惜，看园子的不许近前。怅怅然，嘴撅的跟油瓶相仿。

        老牛车俨然徐大磨叽的评书似的慢慢吞吞，车上拉的干草晃悠悠的仿佛摇篮曲。一串串榆钱儿满是调皮，推推搡搡荡秋千。鸽哨玲珑，洒落给野蒲塘的暖碧，共鱼虾起舞。

        梨花谢了，扑簌簌一地萧疏。凄美的丹青。东风的叹惋里，有我不解的清愁。掬几瓣夹在连环画里，所有的人物和情节都香喷喷的了；所有的日子都香喷喷的了。包括祖母的唠叨和打补丁的裤褂，包括低矮的茅檐。也不知道，梨花肯否？

        花开似诺。花落如殇。

        携弟子研学，往山窝窝小住。山上最多的是梨树，有人工种植的，也有野生的，高低错落，顾盼生辉。每每轻身而访，迤逦着赏一树树鲜活。那身姿，那眉眼，清清爽爽，不落凡俗。飞禽往复，啭韵淋漓，与空谷流泉唱和，声声入耳。溪桥转颈，苇影婆娑，编织几许新凉。

        八九月间，可摘得梨子吃。即便人工种植的，也罕有人照护，信手拈来，津津乐道。梨子个头不大，多汁，是虫儿和小鸟的珍馐。它们享用它们的，我悠闲我的；时不时的，彼此还打打招呼。世间万象皆知己，似此情怀共始终。其间，邂逅过几树出奇的，而且大都斜倚在悬崖边，吃了些辛苦，才获得意外的惊喜……至今回味，唇齿余香。也带回三五个，给女儿过口。才咬了几个浅浅的牙痕，她便逃开了。倒是女儿养的兔兔喜欢，饕餮得干干净净，连核儿也不放过。看来，这小家伙识货。

        有一年，去得迟了，秋正缓缓地高上去。梨子辞别丫杈，失了影像；大约被乡民采去，做了梨膏罢？亦或晒成了干儿，泡茶喝。物尽其用，快哉快哉。只见得一树树金黄，在凝重的霜晨里，在挽歌似的乌啼里，默默飘零，依依不舍。

        而暮雨潇潇，洗濯去叶儿最后的光泽，黯淡着叠积，佑护根和野径。倶是红尘匆促客，相逢何必问悲欢。想向它们喃喃几句话，又悄悄咽下了。

        梨的情结不减，听凭岁月不断更新。“孔融让梨”是不消说了，许衡不食无主之梨、《聊斋》里关于道士种梨的趣事也倒背如流；至于《儒林外史》云:杨孝子寻亲路上赠老和尚两只梨，老和尚命人抬两口缸在丹墀里，挑数担水，拿杠子把梨捣碎，击云板传齐二百余僧众，每人酌一碗水……读着重重吃了一惊。料不到梨有这么传奇的经历。以及那位叫梨花的大唐女将，以及老宅后身唤做梨花的周家嫂子……

        蓦地，记起小时候的梨罐头，胖乎乎着实诱惑……由不得唾津潜移了。

        听说，在白石先生故里，一株被誉为“梨树王”的巨木，已近二百岁高龄，年产梨子四五千斤。当一睹为快，并不吝敬畏与“啧啧”。神驰，愿得早日成行。毕竟，好东西是不该被忽略的。

        听说，梨树园子又绽放开一派冰心。跟母亲转述，并邀她回去看看。晃了晃满头白发和皱纹里的沧桑，母亲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