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撩水/文
①
张俊来到杏村,离那棵百年大杏树不远处站定。突然间,泪水从眼眶涌出。四十年啊,大杏树,我的青春绕着你,转了一个圈,丢下了爱情,诉说过美好,也诉说着痛苦。如果小花在眼前,他一定会扑上去,紧紧地拥抱拥抱。
这份期待,可以超越一切。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有这股冲动?
张俊和小花的故事,就发生在杏树下。
张俊现在已经变成“老张”了。张俊年轻时修长的身材,挺直的鼻梁,浅浅的酒窝,看起来斯文、秀气。还会写几首小诗,小花就是那时迷上他的。
小花喜欢读诗,尤其喜欢读张俊的诗。
他们这组知青,清一色男的。小花不是知青。但她长的好看,声音甜甜的,又是生产队长的女儿。每周的知青学习,小花都参加。除了阴雨天,场地都定在杏树下。树冠有蓝球场大,树身三人合抱还交不住手。树下有几方长石条。不够坐,有的就搬上小凳。
张俊春天写花写草,夏天写麦田写夜空。后来,张俊又以隐喻的方式,写小花。
小花最爱的诗是《相见》:爱,一点点沉淀,一天天成全。不管遥远,不怕生变。……相见,是穿越生命的曲线,怀念才是终点。
小花读着读着进入了诗的意境。觉得自己也成了诗。
小花说,张俊哥的诗,比真实的景致还美,还享受。张俊说,诗来源于自然和生活,又高于它们,应该比现实更美才对。
小花读的很动情,声音高低错落,抑扬起伏。每到此时,张俊都感到一股股暖流,流遍全身,酥酥的、暖暖的。
小花朗读时,随着韵调的起伏,一波一波的胸浪;随着句型的转换,一急一缓的呼吸,以及变得一红一白的脸庞;还有情到深处,双眸闪闪的泪光。在张俊眼中,都成了一道道风景。张俊的诗多了灵性,爱也枝繁叶茂。
当时,流行歌颂党,歌颂领袖的诗歌文章。张俊写的少。
张俊只是有感而发,写对大自然的热爱和对农民的赞美,还写些情诗。有人说他不关心政治。有人甚至要拉上纲,给他扣上不热爱党,不热爱人民的帽子。如果帽子扣成了,这小子就完蛋了。
小花挺身而出,把张俊的诗往桌面上一摊说,“大家看一看,张俊的诗。哪一首不是讴歌祖国山河,赞美劳动人民,抒发阶级感情?有人想混淆是非,污陷好同志。我们坚决不答应!”
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知道小花家成分好,又有群众基础,就望而却步,息事宁人了。
学习结束,散场了,小花就约张俊,讨教写诗。有时在大杏树下,有时在小河边。
张俊送给小花一本书皮泛黄的普希金诗集。小花又用一块新鲜的剪花纸,包好,看得比莲花宝典还珍贵。诗和杏树,成了他俩的月老红娘。
②
知青返城时,小花已经怀孕。
张俊三天三夜没合眼,是走是留,下不了决心。家里带信,让他无论如何抓住机会回城。张俊说,谈对象了。家里说,只要没领证,坚决摔掉。张俊说怀孕了。家里说,打掉,轻装回去。拖泥带水,拖儿带母,都会导致你安排不了工作,就等于没进城。
张俊和小花,还在那棵老杏树下约会。
据说,这杏树已有百年树龄。仍然生机昂然,果实累累。这片土地滋养了杏树,杏树也呵护着这片土地,它们是一对恋人。因它们相亲相爱,不离不弃,才有百年之好。
张俊紧握着小花的纤细温柔的手“小花,你放心,等工作安排好了,我来接你进城。”小花羞红了脸“只想每天能读你的诗。”说罢,小花又沉吟片刻“可是,张俊哥,你——陪我,去打胎吧!我不想,拖累你!”
张俊连连摇头,“不不不,不行,这是我们的骨肉。”然后,张俊耳朵贴着小花的肚子喊道“小花,你听,他(她)不答应,他要出来,叫你妈妈,叫我爸爸”小花羞涩地笑了,笑着笑着又流出两串泪来,滑过嘴角,咸咸的、涩涩的。
此后的几十年,杏村,杏树下,一幕一幕,像放电影一样,常在张俊脑海里回放。此后的几十年,他根本不知道,小花及她肚子里的小生命的生死祸福。
小花从来没有打扰过他。好像在他的世界里,或者说在大千世界里,永远的消失了。但是,又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一生都跟他藕断丝连。牵着他的魂,绕着他的梦。
张俊返城后,家里帮他折腾了一年,才打通关节,让父亲办了病退。
等父亲病退办好了,给他帮忙的人说,现在知青大返城,工作岗位是几个萝卜一个坑。难度很大。不过呢,这个人,又给指出一条奇葩之路:说县棉花公司人事科长,有个特批指标,是上级给他女儿的。
其实,科长女儿,已经在棉花公司上班。但她脑子有毛病,时好时坏。(中间人只说她脾气不好,让张俊多包涵)所以,上级为了照顾老科长,给个指标,让他谋个姑爷,好照顾他女儿。
就这个萝卜坑,还不是谁想跳,就能跳进去的。幸亏,张俊命好,碰上了。说是他祖上积了德,才造就来的。
张俊不依,说这是卖身契。他说,“我不上班了,我还到偏远的杏村,当个农民。”
他爸当场气晕了。“老子病退都办了,你想让我们全家喝西北风?”他爸说着就要以头撞墙。张俊一把抱住老爸,“行了,别寻死卖活了,我答应!”
结了婚。才知道,这女人清醒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糊涂起来,说个不停,张俊走哪她跟哪,张俊不理,她就拿鞋底子量张俊的脸。张俊被逼得,差点喝老鼠药。
张俊写诗的热情没了,抽烟,喝酒,打牌,成了生活的基调。用他自己的话说自己变得“俗不可耐!”
就这样,婚后憋憋屈屈过了一年,张俊还是要去找小花。
张俊在火车站购票窗口前,踱来踱去,约摸半个小时。才摸摸索索,从裤兜里掏出钱来,准备买票。这时,背后有人叫“张俊,快回去,姑妈喝药了!”
张俊回头一看是表弟。眼晴盯着表弟“啥时喝的?”“刚刚”“你亲眼看到了?”“没有,你爸说的”
张俊扯着表弟就往家跑。
张俊一进门,就闻到满屋子农药味。屋里围了几个亲戚邻居。张俊拨开人群,冲到妈面前。屋里人,眼神怪怪的,看张俊回来都七嘴八舌训斥道“挺懂事的孩子,怎么把你妈气成这样?”
张俊看看妈的表情,凑近嘴边闻了闻,突然大笑“哈哈哈,妈呀妈,你真逗,当起演员了?”
他爸劈头盖脸骂道“你妈喝药,差点死了,你还笑得出来。要不是抢救及时,就——”
张俊说“爸,你忘了,我可下乡八年哪,曾亲手救过喝农药的农民。你们糊不了我!”
他爸气得直哆嗦,“你,你!”
这时,张俊妈来了精神,忽地从床上坐起道“俊呀,我是想吓吓你。不过呢,我也知道,你会掂量轻重,你不会,冒失去见小花。”
张俊道“是啊,知子莫如母!”
张俊的软肋,被母亲摸透了。他的确,狠不下心去找小花。
③
直到四十多岁,张俊仍然没和小花见面。
一天,他在镜子里忽然发现,眼角有了细微的鱼尾纹,前额有了隐隐的抬头纹。还在浓密的黑发里参出一两根灰白的头发。张俊一怔,“唉,四十多岁,已不再年少啦!”
从此,张俊时常留意容颜的微妙变化,并为此苦恼。
五十多岁时,张俊发现,眼角的鱼尾纹密了,抬头纹深了,鬓角的白发三五成群。张俊心想“现在还没有几套房、几部车和几个女人,看来,这辈子就这样平庸无为了!”
张俊越感到岁月催人老,越想见小花。但是,容颜已老,见了面,小花有何感想?
五十五岁这年秋天,张俊去见小花。
先坐火车,后转长途班车。一路上,张俊心潮澎湃。
他曾经无数次设想着,见到小花的情景。
小花的目光,他躲无可躲,小花的责问,他答无可答。
他希望小花,亲手将他钉在十字架上,刀刀见血地刺他。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他才得以解脱。
但是,小花那么善良,一定会原谅他。这反而会让他良心将倍受谴责。
他心里想着,小花会变成一个恶妇,那是因感情的打击,生活的摧残,是理所当然而且情由可原的。假如那样,他不管受到多大的污辱谩骂,甚或皮肉之痛,他都欣然接受,并且有些心安理得了。那是因为罪恶得到赎抵,而内心稍稍平静罢了。
这两年,每到傍晚。当夕阳把河面染得绯红,倒映在水里的树影,来回扫荡着,削减着霞光的余威。
张俊都会出现在,河边小酒馆。自斟自饮,自酌自醉。
张俊干枯的脸庞,被窗边漏进的一束光,照得如一张揉皱的白纸。
“张俊,这辈子,你对不起小花。你窝囊!”
张俊边忏悔,边捶自己的脑袋。
然后,吞一口猪腰片,缓缓晃动着杯子,半杯白色液体,在杯中旋转。每次都差点儿荡出杯沿,又旋了回去。仿佛他脑子里喷薄欲出的想法,一边找着出口,一边加固着围墙。
“张俊,当初,你返城时,对小花丢下的话。算数了吗?你没接她进城,连见一面也没有。你这混蛋!”
张俊脖子一扬,“咕咚”一口酒下肚。把杯子砸在桌子上,对自己骂道。
张俊又醉了。
“不过这不能全怪你,你有难处。”张俊无数次,都是这样给自己台阶下。
不夸张地说,这几十年来,张俊没有一天不想她。
有人问“你累不累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想一个人。”
他说“你还别说,我想她还真不累,累的时候,想想她,就不累了。想她就好比抽大烟,瘾来了,抽上几口,浑身通泰,要多爽有多爽。
张俊一路胡思乱想着,颠簸着,来到杏村。
班车停了,人们纷纷下车。张俊从车窗往外看,杏村已面目全非。只有那棵绿荫如盖的百年杏树,巍然屹立。
张俊心嗵嗵跳着,他没有动身。
车上人已经下完,不知什么时候,司机,售票员也下车了。他仄在座位上,不敢站起来。
张俊呀张俊,你已姗姗来迟,小花受的苦,你几辈子也还不起。张俊身子在哆嗦。内心撕扯般疼痛。
随后,陆陆续续有人上车了。张俊仍然没挪动。
司机,售票员也上来了,班车发动了,售票员又开始卖返程票。
张俊脑子成了一盆浆糊,怎么也理不清脉络。他把腿放座上,抱着头埋在两腿间,什么也不去想。
张俊的全车之旅,从起点到起点。见小花又成了一个悬念。
④
又过了些年,张俊老态龙钟了。哪怕是苦笑,也总是抿着嘴,不敢大开口。否则,眼角额头皱纹一大把,如枯萎的玫瑰。白头发,更是雨后春笋般野蛮生长。且灰褐,花白相间。一派衰败景象。
更令他难以忍受的是,时常有人骂“老东西!老不死。”他想,这不象征着,离死亡不远了吗。
就在最近,他又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听外面有人喊“小花来了”,他简直喜疯了,一下子冲了出去。
因为年岁已大,腿脚笨拙。他竟然忘了,以为还是年轻小伙子,身轻如燕呢。所以,就手脚并用往前冲,差点跌倒。
出门一看,眼前哪是什么小花?分明是一个驼背太婆,满头白发披散着,布满皱纹的脸,像晒到半干的麻叶。
她开口说话,声音沙哑。
看人时,目光呆痴,且暗淡无光。
张俊突然一阵酸楚,同时,胃里有东西要往上翻。他咽口唾沫,硬压了回去。
张俊转身就走,嘴里嘟囔道“骗人,随便拉个老太婆,冒充小花,笑话!”
这时,一个嘶哑的声音,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幽灵,“没骗人,我,就是小花!”说着,从深陷的眼眶里,挤出几行老泪。纵横交错在,脸上的沟沟坎坎里。
张俊半信半疑回过头,仔细打量,面前这位老太婆。
张俊记忆中的小花,亭亭玉立,腰细胸挺。面带笑容,皮肤白嫩、光滑、红润。怎么会变成,面前这么难看的老太婆?
小花和老太婆是什么关系?小花变成了老太婆?还是老太婆变成了小花?或者她们根本不搭边?
但很快,张俊又确信,这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小花。张俊怅然若失,心疼、心酸,失望、失落,一起涌上心头。
张俊醒来,心想,假如小花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也会,和自己见到她时的失望。
他甚至,要打消跟小花见面的念头。但是,这念头是一团火,在灵魂深处已经燃了多年,岂是想灭就灭的?
⑤
就在张俊痛苦彷徨时,刚上大学的孙子,放假回来。问他,听说爷爷当过知青,本省一个偏远的山村,叫“杏村”的,知道吗?张俊一惊。瞪大眼睛问“你,你说,杏村怎么啦?”孙子说,他有个同学来自杏村。她的祖辈有个太婆。
当年和省城的知青恋爱,怀了孕。后来知青回城了。太婆被父母逼着打胎,她不从。父母,将她赶到一间简陋旧房里,独住。
大雨天屋漏,她独自上木梯缮房时,滑倒,流产。
太婆自觉愧对知青,从此抑郁寡欢,终身未嫁。也从未再见过知青。
太婆很执着,等待一生,孤苦一生,写了一辈子诗。写去写来就是那一首诗,叫“相见”……相见,是穿越生命的曲线。怀念才是终点。
张俊听了,痴呆呆半晌,吓得孙子摇呀晃呀,才把他弄醒。
张俊不顾年迈体衰,来到杏村。他要在小花有生之年和她相见,倾诉相思,乞求惩罚,祈祷她平安。
张俊在杏树下流着泪,往村里走。村子已变成一排排错落有致的楼房,从笔直马路对面,走来一队头扎白布的男女老幼。
张俊一问才知道,是小花太婆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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