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 第四十七章 今我来思
第四十八章 莫州铁骑
阳光驱散了清晨的雾气，绵延的远山逐渐清晰起来。
清脆的马蹄声敲碎了原野上的宁静。
“他明明叫江离，怎么总听你叫他‘小马儿’，‘小马儿’的。”岳朗不解。
“他呀，有点特殊的本事，等你见识了以后就明白了！”
江离骑在马上低着头不说话，刚才在城门口打架的那点兴奋劲儿早就没了。他是半夜偷偷跑出来的，也不知现在家里找不到他，是不是已乱成一团。
齐景放慢速度和他并骑而行，伸手端起他下巴一看，两只眼睛又红又肿。
“掉金豆啦？”齐景悄声问，“是不是舍不得老子娘？”
“呸！”江离伸袖抹眼睛，嘴硬道，“小爷那是被风吹得眼里进了土！”
岳朗也忍不住过来捏他脸，问道：“小兄弟，你今年到底多大？”
谁知江离生平最恨的就是这个“小”字，“啪啦”一下打开他手：“兄弟就兄弟，干啥还小兄弟？”他吸了吸鼻子答道，“我马上就十六了，怎么，你也嫌我年纪小？”
“不小，不小！”岳朗挂不住几乎要笑出来，“我有个朋友，十六岁都当爹了……”
齐景趁江离还没还嘴，赶紧截住话头：“你要带我们去哪？现在可以说了吧？”
“莫州！”岳朗扬起马鞭朝前一甩，一脸欲说还休的神秘之色，分明不仅仅是莫州这么简单，他却不肯说得更细致了，“去我们‘铁骑军’看看，‘铁骑’这名字好听吗？”他很得意地指指鼻子，“是我起的。”
齐景“嗤”地笑了：“什么稀罕名儿还当个宝一样，你们的将军姓铁，不叫铁骑还能叫啥？”
“可不全是这样，”岳朗还在笑，眼神却又带了那股不经意就露出来的傲气，“叫铁骑，是因为铁骑都是千锤百炼铁打的汉子，真正的百里挑一，每一个都是一身本事，很多人想进还进不来呢！”
齐景撇嘴不语。
好在江离已经忘了难受，问道：“你们的头儿真是当年夜闯敌营斩杀叛徒的铁将军？我小时候就听过他的名字了。”他顺口唱起来，“‘莫州城，铁门栓，里面住着个铁将官’……”
岳朗听了这童谣不由哈哈大笑：“这还能有假？”
江离还想继续问长问短，岳朗却卖起了关子，只告诉他们到了地方一切水落石出。
他从鞍袋里掏出干粮：“昨天你们请我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我只能请你们吃铁骑行军时的干粮，这是胡饼和干肉，味儿虽然没那么好，可放多久也不会坏，走远路带着最好。”他把饼递给两人，“小马儿，刚才那个“铁门栓”挺好听，再唱一个吧。我们老大小曲儿唱得最好，见了你一定欢喜得紧。”
江离眼睛一亮：“铁将军还会唱小曲儿？”
岳朗摇头：“我说的老大，不是铁将军，是兰老大。”他挤挤眼，“到了地头你就知道了。”
“要说起唱曲子，谁也比不上我师兄，他的嗓子才叫远近闻名呢。”江离啃着胡饼含糊地说，“哥，你来给露一个？”
齐景也不推辞，扬头拉了个长音：“黄河……（那个）……远上……白云间……”他真有一把激越厚重的好嗓子，颤巍巍的调子就像从这大开大阖的高山黄土里酿出来的凤酒，热辣呛人又苍凉粗犷，叫人不知不觉就沉醉其中。
岳朗笑着扬起马鞭，三匹马踩着日影向前疾驰而去。
他们一行三人，终于在第二天下午，到了这个幽鄢八郡唯一没有失落的郡城。
守大城必先守野，孟川在莫州经营十余载，在城外相继筑了一系列以堡寨关隘组成的防线，由不同服色的北军把守。
岳朗带着他们经过什么前锋军营又苍武军营的，齐景一时也记不清那许多名字，只觉莫州果然城坚墙固，守卫极为森严。
他们跟着岳朗，没等领略到莫州的繁华，眼前的路却越走越窄，石板街变成黄土路，路边杂草也越长越高，几乎漫过了马腿。
齐景忍不住问：“这是到了哪儿？我怎么看着不像什么好地方呢。”
岳朗抬手一指：“前面就到了。”
铁骑军的大营，就在莫州人烟稀少且最不起眼的东北角。
营地依山而建，一片低矮的土房子，没有去皮的原木搭成木栅围在四周，一切都十分因陋就简，唯有望楼上一面血红色的旌旗猎猎翻飞，“铁骑”两个擘窠大字时隐时现。
房檐缝有绿盈盈的杂草随风起舞，虽是深秋，仍有一片盎然生机扑面而来。
齐景本以为铁骑必是帐幕连天，旌旗如林，兵强马壮，没想到眼前只有如此没气势的一片矮房，未免大失所望，然而已经到了这里，身不由己，只好先听岳朗指点介绍：铁骑现在有四个营，虎翼，鸾翔在左，云从，风扬在右……
齐景皱眉打断他：“才四个营，你们到底有多少人？”
“就快八百人了，”岳朗回答，“还有刚来的新兵一百多，挑挑估计能凑个整数了……”他说得轻松之极，齐景和江离却越听越是心凉，不由自主勒缰绳停下来。
齐景难掩失望之色：“原来我叔说的全是真的。你们统共就这点人能干什么？随便拎出一个山大王都比你们人多。”。
岳朗听了一点不急，淡淡地道：“兵贵精不贵多。铁骑帐下，千挑万选，各个以一当十，以十当百。”他进了铁骑大营之后，仿佛整个人气质都变了，不自然又露出那股傲气来，“我看你们两个，虽然来了，也未必能留下来呢……”
江离当即涨红了脸：“蛤蟆打哈欠，口气不小！就这破地方，爷爷们很稀罕留下吗？”
“小马儿说得对，世事难料，留还是不留，那都是缘分。”岳朗不以为忤，笑着说，“走，带你们去人多的地方看看。”带他们一径往校场走去。
铁骑大营虽然一切简陋，这校场却修建得极为用心，一大片空地整得异常平整阔朗，黄土夯得实实着着的，上面还衬着一层软沙。
此刻虽然很多人在骑射练兵，人声鼎沸，却丝毫不见尘土飞扬。
看武台侧面搭着一大片高低不等的木架，横的斜的个个奇形怪状，木架中还有不少标着红心的靶子，却又遮遮掩掩地在前面堆了东西。
两座高高的云梯间竟然还架了一座独木桥，垂着皮质的吊索。旁边竖着几根直立入云的爬竿，顶上也插着小红旗。
一个黑衣大汉正坐在最高的竿顶上，翘着个二郎腿优哉游哉，影子映在地上只剩一个黑点。
在他之下，有很多士兵爬上爬下一刻不停。“这些都是刚招来的，还不算铁骑，还得磨上几个月看看再说。”岳朗指着架子上那些身穿土黄色号衣的。
“要是磨不出来怎么办？”江离问道。
“那就是和铁骑无缘，只好走人了。”
齐景被近前一群人吸引过去了，只见这些新兵分成两队，相隔几十步远一字排开，一个褐色劲装的年轻人站在旁边，随着他一声口令，数十个沙包飞过大家头顶，落到身后。
人群中传来零落的报数声：“六！”“十九！”“十！”更多人就是茫然站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见到这如孩童般的游戏，江离噗嗤一声笑出来：“这是在做什么？”
岳朗道：“练兵啊。”
“练兵就练扔沙包？”
“你箭射得准吗？”岳朗斜睇着他，“射箭最要紧是眼神。” 他俯身捡起一个沙包举到眼前，这沙包跟寻常玩的不太一样，塞得圆滚滚的，倒像个“沙丸”，暗黄色的布上有个黑色数字“十四”。
岳朗忽然把沙包扔给齐景， “飞起来还能看清上面的字吗？”
沙包打着旋飞过来，模糊一片哪里看得清楚？齐景下意识抬手接住，江离抢着说道：“这样哪能看清？光听你吹牛吧！”
那褐衣年轻人大喊了声“停！”走到两队人之间，沉脸骂道，“太差劲了，练了这么久，一点长进都没有！”他扬起手中的短棒一指，“你，沙包还离得远呢，眨什么眼？还有你，随便叫个数就想蒙混过关吗？净耍小聪明！”
“邢指挥别光嘴厉害，给我们露一手！”队里有人叫嚣，口气颇为不善。
邢襄冷然一笑，短棒点中几个人：“你们五个出列，把吃奶的劲都给我使出来！”
这些兵才挨了训，肚子里都是邪气，一声令下，五个沙包夺面飞来。齐景暗想，这东西如此快法，顾这个顾不了那个，看一两个倒还可能，要全都看清，恐非常人所能。
邢襄却连珠一样报数：“三！二五！七！十八！二九！”他纵跃而起，短棒随手一画，五个沙包纷纷拨落，把有字的一面翻过来，竟连顺序都一丝不差。
这份眼力，实在是骇人听闻，邢襄却一派理所当然：“从明天开始，你们卯时盯日头增加到两刻钟，”他扬声叫道，“吴澜！”
一个褐衣短袍的小个子跑出来：“在！”
邢襄挥手：“带他们围着西淀跑两圈。”人群中传出几声呻吟，但在军营这个雄性充斥的地方，只要你有真本事，就可以随便狂傲不驯。邢襄露的一手已经震住了大伙，所以新兵们老老实实跟着吴澜跑远了。
岳朗和邢襄极亲热，扒着他肩膀低声笑道：“行啊二哥，你这几句学得挺像，现如今有了你就不用我哥出手了？”
“才看了五个而已，离九个还差得远呢。”邢襄瞥他一眼，“你一去几天不回，现在人手这么紧，哪能缺得了他呢？”他朝正在骑射的人群一指，“那不是！”
骑射的人群却在此时爆出了声音，几个兵推搡起来，有人扯嗓子骂道：“老子也不是没跑过马射过箭，哪有这么练的，这他娘的哪是练兵，分明是刁难人找乐子！”
齐景踮起脚尖看过去，却听爬竿上传来一声怒吼：“是谁在这鸟乱！”坐在最高处的黑衣汉子纵身一跃，竟然从几丈高的竿顶飞身而下，快落地了才出手往竿子上一搭，一个鹞子翻身站稳，偌大的身躯轻盈如猫，没发出一点声息来。
邢襄和岳朗赶紧过去拉住他，“兰老大！”邢襄低声说，“你跟着跳什么脚？”
兰满仓挣了两下没挣开，声音也没那么高了：“老子就看不得个新丁还总想乍刺那一脸鸟样！”
邢襄不放手：“铁大人在那边呢，什么样的刺头他治不服还要你出手？”
江离听见个铁字连忙问：“哪个是铁将军？”他探头望去。
只见一人越众而出，并不像别的铁骑将士身着紧身劲装，而是穿着一袭淡如水色的青色长衫。这人缓步走到队前对大家说了几句，人群渐渐静下来，只剩一阵交头接耳。
青衣人扬声吹了声口哨，一匹黑马跑来在他身上挨挨蹭蹭，他在黑马头上轻抚几下，双手一拍，黑马如箭一样射了出去。
这马浑身上下如黑缎一般，没有一点杂毛，跑起来更是四蹄翻飞，神骏异常，后背上却空空的，鞍鞯辔头什么都没备。
大家正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青衣人提衣襟追了过去，只见他颀长的身影快如闪电，几个起落之间已经追上马，左手攀住马鬃，一翻身就上了马背，围着校场飞驰。
校场上站的全是识货的，武功骑术都颇有根底，知道对于一个骑手来说，不管骑术有多精湛，没有马鞍马镫，在光背上全靠两腿夹紧之力很难稳住，稍一纰漏就会被摔下来。这人疾比奔马的轻功虽也令人侧目，更叫人吃惊的却是他在马上的这股稳劲。
青衣人刬骑浑若无事地跑了一圈，又驱马转弯腾跃急遽转折，更做出前探海、朝天香、镫里藏身各种动作，整个人紧紧粘在马背上，仿佛和马早已合为一体，上下起伏，尽皆随心所欲。
黑马跑得兴起，越来越快，一人一马都有点模糊了。
跑到看武台前，青衣人忽然勾住马脖子探身而下，掠地从兵器架上抄起一副弓弩来。
马蹄翻飞中弓弦声急，白羽箭从马腹下电射而出，正中三丈高竿顶上的红旗，旗子带着箭飘摇而下，这人脚尖轻点马背一飞冲天，一把抓住。
落下来时，黑马正好跑到，轻轻巧巧地又落回马背上。
一人一马配合得天衣无缝，红色小旗握在手中，被秋风吹得啪啪作响。
在奔马上射旗夺旗并不太难，齐景自问努努力也可能做到，但在没有鞍鞯的奔马上还能这样举重若轻，回转如意，可不是他一朝一夕就能达到的了。
齐景一向对自己的武功身手颇为自负，此时见了铁骑的几个人，忽然觉得还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青衣人已经兜了几个圈子跑回来，在众人身前跳下马，顺风飘来一句淡淡的话：“要你们做的，不是故意刁难，铁骑里随便拉一个人都能做到……”
傲气，和岳朗一般无差的傲气。
不过岳朗的傲气是热的，嬉笑打混花样百出。
这个人的傲气是冷的，安安静静浅淡如风。
这简陋的营盘里果然是卧虎藏龙！
正胡思乱想，铁珩已经朝他们这边来了。齐景忙拽江离，耳语道：“真人来了！” 两人都想仔细看看十年前单骑夜闯敌营，在传说中曾经三头六臂口吐莲花的铁将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铁珩在夕阳下负手缓步而来，青衫洒落，意态安然，刚才纵马疾驰时湍急如瀑，如今安静下来又凝定坦然，仿佛恍惚中已经换了一个人。
百战沙场碎铁衣。
眼前的人眉眼安淡平和，不太像个习武之人，更与传闻中那个剽悍如虎的将军相去甚远。
锋芒浑不耀眼，更像冬日的太阳，清冷中透着的暖。
要不是刚才亲眼看见，实在难以相信这般书卷气十足的人物，竟会是铁骑的主帅。
江离不好一直紧盯着人不放，低下头来，又忍不住一下下溜着眼睛偷偷瞧。
那匹神气非凡的黑马也跟着跑过来，和岳朗的坐骑雪影亲昵地打着响鼻。
铁骑的几个人围过去，尤其是岳朗，一直以来的老成持重，自见到铁珩就荡然无存，眉眼一时灵动非常，现出和他年纪相衬的活泼轻快来。
齐景本是爱马之人，看铁珩的马雨鬣霜蹄，忍不住上去摸了一下。谁知这马将耳朵向后一背，抬腿就踢。亏了齐景闪得快，小腿上还是难免被带了一下。
这鬼地方连马都是这种见鬼的臭脾气！
“狼烟！”岳朗连忙喝住， “没事吧？这匹破马脾气最暴了，我被它踢得都数不清了，这营里也没几个没被它踢过的。”他虽是在安慰齐景，却怎么看都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儿。
齐景垮着脸揉小腿。
偏生江离素来就不信邪，愣了吧唧伸手也去摸马头。
狼烟却一反常态，老老实实站着随意叫他摸，十分温驯听话，过一会居然还眨巴眨巴眼，伸鼻子在江离身上蹭起来。
江离被蹭到了痒处，咯咯直笑，抱着狼烟的头给它挠痒痒理鬃毛，两个越发亲热起来。
几个知根知底的都觉得挺奇怪，今天是什么日子，居然连狼烟大爷都转了好性儿？
看着秋阳下少年笑起来红是红白是白的脸，邢襄第一个忍俊不禁：“铁大人，你这马原来也是个以貌取人的。看见个漂亮的，连蹄子都抬不起来了。”
兰满仓捣了岳朗一拳：“老三，实话说吧，这么俊个小子，你从谁家骗来的？”
江离怒道：“我是跟他打了一架，他请我才来的！”
兰满仓不管他咬牙切齿的狠样儿，探手就在脸上捏了一把：“小兄弟，既然是新来的，都归我管，这边走吧。”他一手拽起一个往营房走去， “都识字么？不识字先跟李先生去认字，识字的话自己去读铁骑的二十四条死规矩，我们管这个叫《铁律》……”
邢襄牵着马，乐呵呵跟后面。
看他们慢慢走远，铁珩才问道：“这就是你惦记了多年的齐家小朋友？那小孩儿又是谁？”他的唇边带着浅笑，“我说你是去挑兵啊，还是去选美的？铁骑选中的人，是要在战场上拼死的，怎么找了个长得这么好看的？”
“人家可是冲着你的名声来的，”岳朗忙叫他小声，“可别叫他听见叫他小孩儿，这个主儿性子可烈了！我和他交手一个没留神差点吃了亏呢。”
“真有这么厉害？你这个亏也算没白吃。”铁珩笑道，“我猜你今天该回来了，特地叫老姚给你留了菜呢。饿了吧，先去吃饭。”他抬手帮岳朗整了整被风吹乱的衣领。
风拂动青色衣袖，扫在岳朗身上，暖黄的夕阳勾勒出铁珩的眉眼，轮廓和煦更显得清俊异常。
“至于小马儿的长相，是挺好看，” 岳朗歪头看着铁珩，忽然之间忘了要说什么，声音渐渐低下去，“可要说起这个来，那你还是铁骑的头呢……”
还有一句尚未出口，不自觉被他拦了下来：你还不是一样好看？
晚风干净清凉，暮色弥漫犹如一泓温柔的潮水。
岳朗被最后一缕阳光闪得眯着眼睛。
仿佛有人拿最细的笔在他心尖上轻轻勾了两下，忽然之间就痒得抓不到地方了。
TBC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