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站口的风裹着刀一样锋利的雪花,把我们两个人团团围住。她背着自己的大书包,手上抱着睡觉的毛绒狗狗,小手冰凉地紧紧握着我的手。她的小脸藏在羽绒服的帽子下面,大眼睛扑闪扑闪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过完年孩子就三岁了,这个寒冬腊月我终于鼓起勇气,带她坐了十个小时高铁,第一次来到她的外公家,这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
“外公家到底在哪里?”她奶声奶气地问。
我拍拍她的头说,“等下姨姨来接我们,你就知道了。”
姐姐的车打着双闪驶进我们,越进,我的心噗通噗通跳。
她下车,快步向我们走来,高跟鞋气急败坏地敲打着路面。“哎呀,你个死妹崽诶!”隔老远她向我喊道。打小她就爱这样叫我,尤其是我每次闯祸以后。
“小孩都这么大了,我们都不知道!!”她蹲下身子,打量着面前这个一米高的小娃娃。
“叫姨姨。”
“姨姨!”她笑着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
姐姐把她抱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又喜又气。
一路上小孩不停地问这问那,叽叽喳喳讲个没完。姐姐专心地开着车,脸上再看不出表情。
风雪越来越大,行人就像在巨大的水晶球里面一样,特别不真实。手心里捂得暖呼呼的小手是真的,而这一切都是真的。
姐姐的小孩五岁多,周末姥姥带去舞蹈班了,我们三个人吃饭。都是我爱吃的菜。
“爸妈知道吗?”
“知道。那时候把我骂惨了。还断绝关系。”
“所以你就不告诉我?”
她更生气了,我知道她生气地是我居然没有告诉她,她是我唯一的姐姐。
迟疑了一会儿,她又说,“我怀疑到底是不是你的小孩。和你一点不像,倒是很像她爸爸。该不会是他的私生子吧。”在家人的印象里,他的形象才不是什么正派人。
窗外的冷空气在窗户上铺满一层雾气,接着凝聚成一滴滴水珠,又一串串歪歪扭扭地往下面爬去。火炉上的火锅咕咕冒着热气,她坐在我对面紧紧盯着我的眼睛。热气像火苗一样把寒冷一股脑儿赶走,寒气无处可钻,终于煮到锅里消失不见。
和阿木认识的时候,我才大二。活跃于各大社团和组织,在一次爱心活动中,和院长探望孤儿的照片登在了新闻报上。
第二天起,院里多了个义工,然后他每周骑着拉风的摩托车,呜呜地来院里帮忙。
从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他。一身皮夹克,嘻哈裤,高帮鞋,艺术感的头发长而凌乱的卷曲着,永远一副胡子拉碴的样子。我知道我无可救药地喜欢他。
第一个学期结束的时候,我们已经在院里服务了三个月。在一个寒冷刺骨的晚上,他说庆祝我要放寒假了,带我去透透气。
十二月的晚上,路灯也显得很稀薄,稀稀拉拉的几辆车更是有气无力的样子。在他的摩托车后座上,他把我的手搂紧他的腰,我听着耳旁喧嚣地呜呜声,就这样把小城溜了一整圈。
那天我们在一起了。在他租的性冷淡风的房子里,我们像两条粘腻的鱼,紧紧缠绕对方。他极尽温柔,他的外表狂野,他让我着迷。
那个寒假,我没有回家。白天我去院里调查资料,汇总,整理分析,还要联系各种活动负责人。他说他没有工作,有时候就在家睡觉,有时候就打游戏。但是每次我叫他,他总能很快赶到。
晚上他带我去酒吧,去咖啡厅,去书店。然后我们回家。
寒假过后,我发现自己没有来例假。我说年纪轻轻,怕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吧。
他带我去医院检查,说只要死不了,就往好里救。
检查结果出来以后,他却消失了整整一个月。我无论如何也联系不上他。那时候我真是绝望至极,对自己恨透了。又各种原因拖着没能去手术。
他在教学楼下等我的时候,我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他说,哭什么哭,都当妈的人了。
他要我把孩子生下来,叫我什么都不用担心。
我下意识把手放在小腹上,我怀疑他莫不是专门骗人生小孩好去卖钱的,我们认识不久,了解不够。没有当妈的喜悦和憧憬,全是怀疑,担忧,害怕和不知所措。
那晚我在他怀里睡着,他说天亮要带我去见个家长才行了。
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家长居然是院长,是他的爷爷。他跟我握手的时候,比活动那天更加坚定。
从那天起,阿木的爷爷帮我办好了学校需要的手续和联系医院,我只要在家好好养着就成。那时候我才知道阿木是个业余画家,狂热,风格独特,也是个啃老族。
父母在接到电话那天,一致说和我断绝关系。我在阿木怀里哭成狗。
孩子呱呱坠地,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简直是一天天守过来的。他狂放不羁,生活也是,除了爱,他几乎很难帮我做任何家务。日子过得手忙脚乱,还是在她一天天成长中过去。她和他长的很像,脾气一样古怪。可是我爱他们。
第一年过年,我在阿木家捂着被子一个人哭了好一场。第二年过年,父母拒接我的电话,我在楼下又哭一场。第三年了,父母终于同意让我带她回家。我几乎立马定了回家的票,奔赴一场原谅。
他们知道我过完年要去念完书,毕业就去接手他家的孤儿院,态度对我缓和了很多。
隐瞒真的是痛苦的过程,尤其是那种巨大的喜悦却不能向最亲的人诉说,除了父母,连家人和同学,都没有一个人知道。现在想起来,才发现当时是一个多么任性的人,也在痛苦的阵痛中,学会一个人扛和成长。
和他吵架的时候,十次有十一次后悔,从有小孩就是个错误。什么爱不爱,最后都会回归平常。而脱离常规的相遇,要流很多泪,付出很多代价,才能慢慢回到正常的轨道。
学业上的延期,事业的推迟,太早的柴米油盐,翩然而至的鸡零狗碎,身体的提前消耗,压力不可抗拒的汇聚。
时光和爱能带来一切,也能摧毁一切。我最怕的,最怕的是我和阿木的感情会出现问题,最怕由于我们的错误带给孩子难以承受的伤害。
生下她后悔吗?不后悔。如果时光可以重来,我还会和阿木相爱,只是她一定要晚些来。在正当的年纪,爱正当的人,做正当的事,人类的规律有它的意义。
而后来我发现,亲人和朋友,在吃惊,怀疑,气愤以后,都对她十分喜爱。至亲至爱的人会体谅这个秘密,不管带着什么样的心情。
站在漫天风雪中的时候,我想我是幸运的,我不是孤身一人。好在有他家里的支持,有他的守候,有家人的原谅,不是所有意外的生命都能如此被接纳。她每一天的成长,都让我感恩,也提醒我要更加努力,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才对得起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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