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雨丝落在青灰色砖瓦上,窸窸窣窣的声音轻声呼唤人们从睡梦中清醒。瓦顶若隐若现,淙淙水声从下面传出,想来下面有条浅浅小河。
“咯吱”一声,一扇木窗从里面推开,一清秀女子在窗台边支颐沉思,水汪汪的大眼凝望那如轻纱似的烟雨怔怔出神。
也是在这样一个烟雨濛濛的天气,她遇见了他。
他站在云桥上,乌黑的头发被素丝半束,因细雨洒落,几缕发丝略显凌乱的沾在他白净俊秀的脸颊。
她撑着伞从旁缓缓走过,侧头一瞥,只见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孤寂而忧伤。不受控制般,她走向他身旁,将那把准备给素素的伞递给他道:“公子,这样的天气,站在这里可容易受风寒,我这里有一把伞,要不您拿去遮遮。”
他侧头不解地凝望她,许久,缓缓开口:“谢谢。”伸手接过,却不撑开。
眼神随即变得忧伤,却还是对她陌然浅笑。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秀眉星目,面如冠玉,身上却有一股江南男子所缺的悍气,矛盾地聚集在他身上,萦绕在她的脑子里。
那天,她与素素在河里浣衣。素素用眼神示意,她侧抬头,四目交接,他笑着说:“小姐,在下是来还伞的,多谢。”
素素似笑非笑道:“难怪那天你让我和你挤一把伞,原来是......”
她不由得双颊绯红,只觉耳根和脖子都在发烧。忸怩道:“素素,不要拿我寻开心了。”
素素咯咯笑了几声,道:“好好好!那我先走了。”素素见她最近总是魂不守舍,脸上偶尔会无缘无故浮上一层红云,就明白了一切。
那天下午,他们在河边坐了许久。
夕阳的余晖洒在青瓦顶,洒在河面,到处一片橘红色。
她知道了他叫于归,是来自京城的布商。
他也知道她叫孟婉。
后来,每天她浣衣之时,他都会准时坐在她身旁青石台阶上,与她畅谈一番。
她期待着午后,期待着踏上河边的青石台阶,期待着见到他。
灯会之时,素素心里像明镜似的,早早来到她家,等着她梳洗打扮。
她知道素素想做什么,知道自己期待着这个灯会,她想帮自己完成愿望而已。
等她梳洗完毕,尽管已经看习惯,素素还是忍不住感叹:“天生的美人儿。”
小婉瞪了她一眼,脸上微微一红,低头浅笑。
灯会是水汀镇较重要的习俗,往往是在樱花开放的时期,大家聚到河边赏花、放花灯。无论男女,都会认真梳洗打扮一番,期望能在灯会上遇见自己心仪之人。
她和素素在灯会中窜来窜去,总不会在一个热闹的所在多待一会儿。素素从她那找寻的眼神,就能猜想到她的心思,待她在河边站定,悄悄去了另一边。
河边柳树下,她站那里,眼神向四周飘散,希望能看到那颀长的身影。突然,他站在背后,轻声道:“小婉,要不要放花灯?”
她转过头来,脸上浮上一丝红云,立马低下头,好一会儿抬起头来,浅笑盈盈道:“好。”
他把花灯递给她,随后递给她一把扇子。
她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只见扇子上写着:“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这......这没写完吧?”
他笑着点头道:“是,等你接出后半句。”
她虽然偶尔看一点小诗,毕竟不精,只能摇摇头,道:“我不能要,我......接不了下句。”
他半晌不语,许久,才缓缓开口:“不打紧,那下半句等我回来告诉你可行?”
“你要去哪里?”
“回京城,等樱花开放的时候回来。答应我,等我回来告诉你答案可好?”
回京城!
她心头一酸,眼泪险些夺眶而出,竭力忍住,对他笑道:“好!”
小婉打开扇子,手指在扇子上轻轻抚摸,顺着他的字迹滑动。在泪眼朦胧中,那些字迹变成一根根流动的线条,慢勾勒出他的轮廓。
樱花早已开放,你还没回来。
水汀总是多雨的季节,她望着外面濛濛细雨,恍惚中,他不缓不慢地向自己走来,嘴角噙着一丝微笑。
她提起裙摆,跑向雨中,淡黄的裙衫在雨中像一只受伤的蝴蝶。
茫然向四周张望。
你在哪里?
就算是梦也好,只要能再见你。
又一个杏花开放之日,她站在树下,仰着头,花瓣飘在眼睑,然后滑过白皙的脸颊,从那樱花般的小嘴旁落下。
她缓缓张开双眼,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黑如点漆,带有幽怨之色,怔怔望着飘落的花瓣。抬起皓白如玉的手,花瓣一片又一片,躺在手心,或从指间凋零飘落。
如同她一般。
她用右手拿起一片,低声喃喃道:“回来,不回来,回来,不回来......”突然,眼泪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流下来。
花瓣飘落不绝,拿下一片又会有几片落在手掌,泪水模糊了双眼。
这次,真的等不到你了。
家里人给她安排了一门亲事,她不吃不喝闹了三天。
素素来看她,见她整个儿消瘦一大圈,呆怔坐在窗边,
叹了一口气,道:“你还在等他么?”
她低下头,静默不语。
对于她们这样的女子,父母之命怎么能拒绝。
素素道:“你死心塌地等待,他有做出什么承诺吗?”
小婉浑身一僵。
他说:会告诉自己一个答案。
素素又道:“你年已及笄,而今又不知他是否归来,如此等下去,恐怕......伯父伯母也不会同意罢,更何况,他已走三年,只怕早已妻妾成群......”
说完就走了出去,留她独自僵在原地。
他从未说过任何表达心仪的话,只这一把扇子,一个答案。他会不会......早已忘了自己罢。
想到此,泪水涌出,忍不住捂脸哭泣。
父母为自己的婚姻操心不已,而他,早无音讯。
她终于还是走上了花轿。
丈夫是当地一富商,士农工商,商人地位偏低,但好在没那么多条条框框,她偶尔还能到处闲逛,和素素看看灯会,或者泛舟出游采风也是极好的。
又一个烟雨蒙蒙的天气,她手拿绣花针,仔细绣着一朵牡丹。丈夫走在她身后,告诉她,京城来了一批商人,采购一大批货,据说是要送入皇家,要货较多,可能忙不过来,让她去店里帮忙,看看帐。
店里有账房先生的,只是这次涉及皇家,货量又不少,丈夫不放心外人,让自己去瞧瞧。
刚刚踏进店门,一小孩跑来,递上一油纸伞,上面淡淡墨痕。
她撑开纸伞,随即怔在那里。
那凌厉的字迹,她永远不会忘记,曾经多少个日日夜夜,她随着这样的字迹勾画,可是,终究写不出那种凌厉的气势。
上面写着: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她颤抖着将纸伞撑在头上,走入雨中,黑色墨痕晕开,如水中滴墨,四散开来,直至褪色无痕。
她脑子里回荡着那个答案: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他回来了!那这诗,他要表达什么?
她想,自己已嫁为人妇,这个答案,意味着什么?
错过!
他们终究无缘!
第二日,那孩子又来了,给她一张手帕,她侧头向孩子背后张望,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悠闲走过;小贩的吆喝声不时传来,断断续续能听到河水潺潺,夹杂在一起,奏出特有的音律。
可是,没有他的影子。
她颤抖的双手把折叠整齐的手绢一层层打开,泪水在眼睛里滚动,终究没落下。
上面写着:明日一早,即将启程,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恍惚中,她看见丈夫忙碌的身影,心里喟叹一声,便进入账房。
等一切忙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出现在脑海里,好似一场幻梦,飘飘渺渺,不知这一切是真实还是梦境。
浅浅的睡梦中,淅淅沥沥的小雨打碎了多少沉睡中的樱花,她睁开温柔而多情的双眼,披上雨丝锦披风,推开木门,一股带着春天温润的风吹来,如丝般的小雨随风飘至,沾湿她黑蝴蝶般的睫毛。
唉!这场雨不知何时才会停歇。
撑开油纸伞,缓缓向云桥走去。
云桥——第一次见到他的地方。
轻纱般的烟雨笼罩了整个小镇。透过薄雾,云桥时隐时现。走上云桥,初见时他也是站在这里,用不解的眼神望着自己,好似昨天,好似永远。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她怔在那里,缓缓转头,蒙蒙薄雾中他静静走过来,朦朦胧胧,似假非真。
他穿着淡白色直襟长袍,腰束青流云纹腰带,一把油纸伞下,他俊秀的面庞缓缓露出来,深邃的眼神带有一丝忧伤。嘴角带着一丝凄凉的笑意,说:“这就是答案。我终于还是告诉你了。”
她心口一酸,眼泪在眼睛里滚来滚去,最终滑落,滴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涟漪。“我知道。”
他沉默片刻,道:“我叫于归。”
她点点头,“我知道。”
“五年前,父亲被惹怒权势滔天的宰相蔡苍,被害而亡,皇上为了保护我,将我流放到这里,直到遇见你。那之前,支撑我的动力就是回京报仇,可是后来我犹豫了。”他苦笑两声,顿了顿,道:“我爱上一名女子。”
他望着京城方向,沉思良久。
“蔡苍被谋反罪处死,我终于回到了京城。”也失去了给你答案的机会。
她和他并排站在一起,顺着他的目光眺望远方,随后低下头盯着河面道:“那你怎么又来这里了?”
雨越下越大,洒在河面,一圈圈涟漪如跳动的音韵,唱出一首忧伤的春曲。
他沉吟良久,道:“我还欠你一个答案。”
她怔怔瞧着他,过了许久,摇了摇头。随即转身,提起裙摆,缓缓走下云桥。
她撑着油纸伞,踏在青石板道路上,走了几步,回头,只见他在云桥台阶上,定定望着自己,嘴角一丝凄凉的笑意,眼睛里说不出的迷惘。
他颔首示意,然后转身,雪白的长袍和薄雾成为一体,渐渐消失。
云桥——最后一次见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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