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读《论语》,其实不叫读。说贴切点,就是 “鹦鹉学舌”。多少有点象潇湘馆里那只“会长嘘短叹,仿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韵念<葬花吟>”的鹦哥。
少时不懂,所以无惑。好怀念童年时的率性與天真,尤其是当過往的价值体系,被“新知”入侵,继而,你的每一个“旧的自以为是”被“新的自以为是”颠覆时。
因为不懂,所以很容易被各式各样说法洗脑。加之年轻,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一直秉持这样一种认知:读书使人迷惑,愈读愈惑。
《论语》,就是这样一本书。
二
《为政篇》中记录着这样一则孔子之言。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十五志于学。立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三十而立。学习立身处世已见成效,渐渐走上人生正道。
四十不惑。不惑,兼顾学与思,学而行,对于人间一切事情,都能明白其道理而不再困惑。尽管实际的状况是――绝大多数人,四十岁是迷惑之始。姑且不论惑与不惑,仅从经意上解孔子之言,也無甚疑惑。
五十岁知天命。天命為何?便可有一番說道。
孔子一生,明知不可而为之,無論是杏坛讲学,还是涉及政事,无非都是在导人向善,天下归兴。宏愿不能没有,奈何命途多舛,也须面对。只能尽力罢了。
六十岁耳顺。
杨伯骏老先生在译“耳顺”时,说是“一听别人言语,便可以分别真假,判明是非”。可分明四十岁時已明理不惑,五十岁都了解天命,何以再过十年,反倒是活转回去了?
此理不通嘛……
插一句,杨伯骏何许人也?
大学者身份自不待言。杨老先生,凡讀《論語》者,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其《論語注譯》幾乎成了當代人理解《論語》的“聖經”。若將其視作“孔孟江湖中,雄霸中华书局长达半个世纪的武林盟主”絕非誇辭。他的多个注釋本,一直占据著孔孟等儒家经典注译的半壁江山。绝对如神一般的存在。
七十岁,从心所欲,都不会越出规矩。又该如何理解?
且拿王羲之作个比喻。羲之书圣地位无可撼动。但我們也勿須想当然地以为,他每书一帖,都可与<兰亭集序>媲美。
得此天下第一行书,少不得六个“可巧”:可巧山阴道上,应接不暇;可巧暮春三月,暖阳蔼蔼;可巧与友相邀,兴致极高;可巧小酌几杯,眼觞意醉;可巧灵感到了,文思泉涌;可巧意绪横飞,下笔神助。信笔即书才得了这天下第一的满纸烟霞。据说后来甭管他怎仿造当时的意境,终究未能超越。
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就大致可以理解为:王羲之的灵感和意绪,就好比水龙头里的水,无论何时何地,即开即有。
那是一种天人合德,人书合一的境界。当然,不是说这种境界,王羲之不可能有。可在史载中,书圣老先生终究没活过七十岁,也是实情。
杨伯骏先生在注“六十岁”时歲,他的注譯為“一听别人言语,便可以分别真假,判明是非”,与注“四十岁”之“对于人间一切事情都能明白其道理而不再困惑。”,推敲之下,伯仲之间。着实与孔子隨年歲逐级进阶的人生,實不相符。
杨注先且如此。何許我們還可以逆著年輪,回溯至南宋,看看朱聖人(熹)對这“耳顺”,又作何解释!?
三
朱子曰:“耳顺,乃声入心通,无所违逆,知之之至,不思而得也。”
前半句是讲,耳顺就听到任何话语,内心立即了解,没有什么违逆之感。不用思考就领悟道理,乃是理解的最高程度也。可言及耳廓,怎麼聽都覺得孔子是個大言不慚的狂徒?
后半句的“不思而得”,《中庸》原话是:“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呵,狂徒不足道,朱夫子筆下,孔子乃圣人也。
可孔子何時说过自己是圣人了?还真让人冤死。
单从构字上来看,“耳”即“聖(圣)”?分明只是“(聖)圣”一部分,我且不会把“耳”当作“圣”,何况孔子?
坦白说,把孔子比作圣人者,二千伍百年来,海去了。然則孔子一則有自知之明,一則谨言慎行,哪至于就竿上爬?为此,他还不只一次招集媒体开会,在公开场合发表声明说:“求你们了,憋再说俺是圣是仁咧,俺可担当不起!”
那么,他会在六十岁时或明示或暗示自己是圣人?呵~~
既然朱注未免抬孔子过甚,咱们就还真得花点心思看看,这“耳顺”到底是啥意思?
四
“耳”。但凡认真读过一次《论语》者,大抵都知道诸如“仁”、“信”、“义”、“善”……与君子德行有关的语汇,在《论语》中,出现的频率极高。可被朱子抬到圣人高度的“耳”字,全书中仅出现过四次。
“女得人焉耳乎?”、“前言戏之耳。”無實意,语气助词。
“洋洋乎盈耳哉!”说的耳朵。再一次就是“耳顺”了。
要说“耳”的修养,有多高,似乎無跡可尋。而且孔子在说“君子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时,也不过只把将耳朵与眼、鼻、舌、身、意等其它诸识等量齐观,並無特别之处!
“顺”。顺通常是指下对上的态度,臣顺君,子女顺父母,弟顺兄等,仅此而已。
若说“耳顺”果真是孔子的修养成就之一,可何以其它先秦儒家典籍(也就是宝玉惟独不肯烧的《四书》)里,从未没出现过?而且在这些典籍中,“顺”除了说“下对上”的态度,就是“顺天”或“顺天命”。
因此,“六十而【耳】顺”的“耳”字,有没有是衍文的可能?再配合孔子的生平来看, “六十岁顺应天命”,刹那间如拨云见日,豁然分明。
五
孔子六十岁前后(55岁~68岁),漂流海外面试搵工,且看他都在做甚么?
到卫国时,阅人无数的仪封人,初见孔子便断定孔子是天之木铎,就相当于上天之喉舌,一切所作所为都是自然而然顺应天命。
周游途中,孔子有两次遇到凶险。一次是匡人将孔子认作是阳货,被匡城的百姓围困,他毫不犹豫地说:“上天如果还没有打算把文明都收去,匡人又能对我怎么样呢?”
还有一次在宋国,桓魋想要杀孔子,弟子们护送老师离开的途中,孔子说“上天将德行赋予了我,桓魋又能奈何于我呢?”
孔子一再强调,君子五十知天命后,就要“畏天命”。那么在知之、畏之之后,奉行实践“顺之”,即是顺理成章。
“文起八代之衰”领袖韩愈在《论语笔解》中解道,“耳当为尔,犹言如此也。既知天命,又如此顺天也。”不得不说,這是古代文学家中少有的洞见。
当然,推断毕竟是推断。据出土文献考古发现,唐代《敦煌石经》的《论语残卷》的“六十如顺”一语中并无“耳”字。
到底是 “六十而顺”,还是“六十耳顺”,我们只是选择相信更为可靠的推理和证据。当然诗无达诂,每个人都有自己认定的执着。我也只是認為,在我的执着中看到了光明,便有了一份分享的心情。
或許,在往后的各类媒体或节目上,再遇“耳顺之年”的说法时,至少可在心上,保持一份清醒的質疑。
网友评论
我先解决这个:“学习立身处世已见成效,渐渐走上人生正道。”
關鍵在於誰是說這話的主體😄
知之(畏之),順之然後才是行之,行之非任性自然,而是在規矩中如鮮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