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零四或者零五年,我正在读大一或者大二,我的父母将房子租在了老年大学的一个小院儿里,那是我每逢寒暑假必回的家,也是我毕业后一直的居住地,直到后来结婚,我才从那个长满了绿色的青苔以及开满了茉莉花的小院子搬出来,而我结婚后没多久,父母买了房子,我们一家再也没有回过那里。
那里的一切都挺好。我们租的是底楼的房子,门口有一条小巷,是整栋楼的过道,不知是谁,在小巷边种了一路的的茉莉花,每到花开的季节,芬芳馥郁,沁人心脾。那时候觉得这小巷很长,灰石砖筑的墙面长满着翠色的青苔,一到下雨天,往小巷尽头望去,总觉得戴望舒笔下结着愁怨的姑娘,撑着油纸伞,会从远处走来。
我自然是不曾等到撑着油纸伞走来的姑娘,我常常看到的,是撑着米色小花伞的三姐,穿着桃红色的旗袍或者是玫红色的开叉长裙,袅袅娜娜地从小巷的转角处走来,在青绿色背景墙的映衬下,艳丽地就像一朵盛开的芍药。她一路走来,高跟鞋会发出有节奏的声音,墙上的爬山虎丛里,有一只纯白色的猫,它碧绿的眼睛会一直盯着三姐,并随着她的脚步声,一直点着头,点着头。当三姐走到我们家门口的时候,她收起了伞,微微地冲我笑一下,就径直回她的屋去了,然后她开门,关门,很快的,小巷和我们家门口,都恢复了平静。
我们这套房子的主人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交钥匙的时候说好的是三室一厅锁一间房,其他的由我们自由居住。在租房子的时候遇到锁房的情况是很正常的,老板把他那些重要的家具物什锁起来,对于租客来说,也是一种心安。可是这套房子,在我们住进去的第二天,居然从锁着的这间屋子里走出来了一个标标志志婀娜多姿的女人,当时正在吃饭的我们一家三口,应该诧异得不行,直直得看着她,不知该如何反应。这女人朱砂红唇轻启,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她笑着说道:“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你们放心,我不会打扰到你们的生活的。我不在这里做饭,每个月的水费电费我就按标准给你们。”听完她的话,我妈的反应要快一些,很快收起了对她尴尬的凝视,也笑着说道:“没事没事,多一个人住还热闹些呢,我们姓徐,你贵姓呢?”“徐哥徐嫂,你们叫我三妹就是,这小妹妹,你就叫我三姐就是了。”说话间,她已经走出了大门。
大约是与人常年合租已经习惯了吧,我的父母并没有为这突然走出来的人感到生气,只是很冷静地给房东打了个电话,最后成功地把房租讲下来了60元,心平气和地和三姐做起了邻居。
当时我正在放暑假,父母每天上班,我一个人就每天在家里读读写写。我那时候是很少有朋友的,也不喜欢出门,读写之余,我每日按时给父母做好一日三餐,偶尔也洗洗衣服,做做卫生。而我的那位邻居,我几乎很少能够与她碰面,除了她偶尔会出来上厕所以外,其余的时间她都是关着门,把自己一个人牢牢地锁着。可即使她偶尔出来上个厕所,她的妆容也永远都是一丝不苟的模样,头发不会乱,口红不会花,玫红色的裙子连一丝褶皱都不会有。然后到了饭点儿,她便会拿着小伞,换上高跟鞋,准时地出门去。
起初,我对于我们这样的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距离不太在意,可是才过去不到半个月,我就对三姐生出无限的兴趣来。一没有事情的时候,我就会想:三姐会在做什么呢?又在化妆?她一个人关屋子里,化那么精致做什么?然后每当遇到她出门,我又会想:三姐到底是去哪里吃饭呢?每次都不到一个小时就回来,到底她那屋子里有什么好东西吸引她?是的,三姐老是关在屋子里,我自然是认为有什么好东西在吸引着她。
所以我被三姐吸引了。没想到我的父母也很快被三姐吸引。然后有事没事的时候就会听到我妈和我爸说起三姐来。他们关着房门说,然而房子隔音并不好,我经常都听得透透彻彻。只听我妈说:“她该不会是个做生意的吧?”我爸说:“嗯,有可能,谁说不会呢?”我妈又说:“可白天黑夜都关在屋子里,跟谁做生意?跟你?”我爸忙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妈接着说:“我猜她是做大生意的,包养,包养这个词你听说过没有?”我爸说:“没有听说过。”我妈明显很得意地说道:“说你土,你还不信。”
我也开始怀疑三姐是不是做生意的,为此,我特别在晚上睡觉之前弄一撮儿头发在门口做记号,好几天都那样,可每天早上起来都发现记号没有任何异常,确定了三姐晚上没有任何的特别活动之后,我彻底排除了她和“生意”的牵连,同时,我不相信她是被包养,因为我们搬过来已经月余,从来没有见过有一人来看她,况且,都说是金屋藏娇嘛,谁会莫名其妙地把一个人包养在这样一个狭窄的屋子里,还让她与人合住?
我始终猜不到她到底是做什么的,眼见暑假要结束,她除了每天和我微笑照面两三次以外,仍然是我隔墙而居的完美的陌生人。
可就在我开学的前几天,我们一家人正在吃午饭,三姐打开了房门。这次她没有穿修身的玫红色的连衣裙,穿的是藕白色的真丝睡衣,很合身,却衬得她没有化过妆的脸庞略有一些苍白。我们一家纷纷停下手中的筷子,不约而同地看向她,只听妈妈笑着说:“呀,三妹,今天还没有出去吃饭吗?”三姐也笑了笑,说:“我以后都不出去吃饭了,就在咱们厨房自己做自己吃,你们看,可以吗?”我们一家相互对视了一下,我妈立马说:“你怎么这样说呢,三妹,关起门来咱们也算一家人,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随便煮随便煮。”
自从要在家里煮饭以后,三姐的户外活动也就多了起来,每天上午差不多十点,在我正在练字的时候,她都会撑着伞提了篮子上街买买菜去。她只有两口小锅,每天做很少的菜,不过每种菜色都看起来特别美味。在厨房里忙活的三姐,像瞬间就有了人间烟火气的仙女,让人觉得可以亲近。所以每次我煮饭的时候,总是没事找事的要和三姐说说话,聊聊做菜。好几次聊菜聊得高兴了,三姐就直接帮我做起来,一边做,一边将,像极了老师。
可惜没过几天我就上学去了,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寒假。回来那天没有看到三姐,妈妈见我的眼神扫过她的房门,叹了口气,对我说道:“你猜她是谁?”说实话,我妈说话的这语气挺吓人的,这问的,就像电视剧里要说出幕后黑手和杀人重犯的感觉。我说:“是谁?”我妈说:“是房东老太太的女儿!”我松了口气,生气道:“那你说得那么神神秘秘干什么?”我妈像没看出我生气一样,继续说道:“她命硬,连续克死了两任丈夫,被婆家撵出来了,娘家的哥哥嫂嫂又不高兴她回去住,她妈就悄悄地让她住这里,这里是她妈的房子,她妈对两个儿媳妇谎说是要把这里租出去好赚点钱,就在两个儿媳妇那里吃临供。”“意思是三姐之前也是去两个嫂嫂家吃饭?”“不不不,她之前是到她的相好那里吃饭,她那相好是在三通街卖猪肉的,老婆在老家,后来老婆从老家过来的,她就只能自己烧饭了。”说三姐的相好是卖猪肉的,这么精致的一个人,相好的竟然是个卖猪肉的,况且对方还有老婆,我一时可真接受不了这个“真相”,我没好气地对我妈说:“你又是道听途说吧,我懒得听。”
我说懒得听,我妈于是就不说了,帮我收拾好包包,转身就做饭去了。我站在三姐的门口,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跑去厨房,大声问我妈:“那她去哪里了?”我这一问,我妈的话匣子又打开了:“去哪里了,八九不离十,找相好去了呗,我就说她一天妖妖娆娆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和你爸偏不信,一个二个着了她的道,关心她的很!”“你这老太太怎么这么激动呢?暑假我在家的时候大家不还相处得好好的吗?”“谁老太太,你说谁老太太?越来越没大小了!”我妈笑着将一把花椒给我扔了过来,继续说道:“暑假相处得好,那是没见她露出狐狸尾巴,喏,前天她半夜悄不声地走了,门都没有,昨天要不是她嫂子过来帮她收拾东西,我们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样一人呢?哎,我就说啊,这女人,但凡弄得花里胡哨的,跟仙女似的,真的没有什么好,你说她命那么硬,现在跟我们住在一起,会不会也克我们啊?还有你爸那心软的……”“妈,你别自己吓唬自己了,这什么年代了,还那么迷信,什么命硬啊,说得像真的一样。”“还真不是我吓唬自己,她那二嫂昨天把她的生辰八字拿给你胡二姨,想看看她下一个克的是谁,你胡二姨打了些禅语,可没有说透。”
一提到胡二姨,也就不想再听我妈妈讲话了,她是一个职业神婆,就住在我们隔壁的二楼,专等着那些观花照水烧蛋的人给她送钱来,我妈特别信这个路子,但凡是头疼脑热的,第一找的,绝对不是医生,得是这个胡二姨,去烧蛋照水的,虔诚得很。好几次我妈都要我和她一路,我拗不过,就站在旁边,像看电视一样,看胡二姨在那里有模有样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有一次我妈腰疼,也找她看,她说什么我妈是一棵什么树,现在树干上爬满了白蚁,而那些白蚁是她儿媳妇,我的嫂子变的,专门来咬噬我妈,如果十年之内我妈不倒,我哥和我嫂的婚姻就难以白头。从此,我妈特别厌恶我的嫂子,我特别厌恶胡二姨。
撇下了也妈没谱的唠叨,我转身向三姐的房门走去,妈妈说得没错,我真的是像遭了她的道,我根本就不相信我妈妈说的那些话,即使她说的是真的,我也不愿意相信。三姐的房门没有关,我像是被什么吸引着一样,没有忍住,推开了门。眼前这十来平米的屋子里,浅粉色的帘子将整间屋子映得暖暖的,屋子里的陈设简单陈旧,但是非常整洁干净,这个风格,很三姐。最吸人的眼球的,除了梳妆台上排列整齐的化妆品以外,就是她窗帘下方铺着紫色格子布的小方桌了,桌子上满满地放了好多好多书,我知道自己不对,但我还是向书桌走了过去,那一刻我终于知道了三姐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到底在做什么事情了,在改没有智能手机的时代,她的时间应该是全部交给了王蒙,周国平,亦舒,还有庄子……书桌上除了这些人的书以外,还有一叠厚厚纸稿,凌冽的寒风来了,替我吹开了一页,只见上头赫然写着:没有人知道我病了,很严重的病……
年过了之后的某一天,她的两位兄嫂和我们的房东老太太却来了。他们带了两辆板车来,很快的,就将三姐的东西全部装了上去。我妈上前特别礼貌地问:“怎么?三妹不回来住了吗?我们一家都怪想她的呢!”房东老太太的眼圈立马就红了,摇摇头没有说话,三姐那位很胖的嫂子,一边困着她的书,一边说道:“该是不回来了,她这次病得急,一个人在这边我们不放心,就搬过去跟妈住。”我妈接着问:“三妹得的什么病呢,我们那一直看着她都挺好的啊。”那胖嫂嫂正准备说点儿什么,被那瘦一点的另一个嫂嫂一声咳,打断了,只听那瘦嫂子说:“没有大碍,就是肺上的病,怕有传染,就不和你们住了。”我妈像是不好再问,去拉了拉房东老太太的手,算是安慰。
三姐的两位兄嫂,一人负责一个板车,将东西拖出了小巷,板车在小巷转角的那一瞬间,莫名地,我的心中一震,眼眶刷地就湿了。我转头看我妈,却发现胡二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我家门口,只听她对我妈说:“你问没问这间房子接下来他们怎么安排?会不会莫名其妙地又陪你安排一个奇奇怪怪的人进来?”我妈得到提醒,立刻给房东老太太打电话,说是三姐还有双鞋子拿掉了,请她折返一趟。倒是真的有双鞋拿掉了。
老太太很快回来了,眼圈红红的,我妈递了根矮凳给她,她没有推辞,坐下来,一副细话家常的样子。我妈说到了房子的安排,老太太直接说:“老三这间屋是最好的,你们安排吧,房租不变,你们放杂物也哈,搬过去住也好。”我妈忙说:“住还是算了,那我们搬点东西进去,把房子给三妹留了。”老太太说:“别留了,老三就是好了,也不会过来了,她受到别人异样的眼光已经够多了,她二嫂来跟你们不着天地的那些话,就是想逼走她啊,让她在这个城里没有落脚啊!”我妈给老太太倒了杯水,递给她,说:“姨,你别伤心。”老太太接过水,说:“我那三个孩子,就老三最聪明,当初读高中考大学,一度是我们的骄傲,可她大学刚刚考上,她爸没用,摔个跤把自己摔死了,可她刚过门的二嫂非得说是老三命硬,克得两个哥哥没有出息,再克死了老爸。老三大学毕业之后当了医生,也找了医生男朋友,可谁知道,婚礼上小伙子酒喝太多,酒精中毒当天就死了。老三那叫一个肝肠寸断啊……过了几天,老三好不容易缓了过来,辞了职,开了自己的诊所,和一个开火锅的个体户结了婚,买了房子,准备生小孩,可谁知道,她那丈夫闹腾着要去旅游,却让自己死在了旅游的路上,老三捡了一条命,可孩子没有保住,她再也不可能有孩子啦……”讲到这里,老太太已经泣不成声,但她继续说:“老三回来就病了,一个月都不说一句话的,自己的房子也不愿再回去,和我在住了一年不到,老二媳妇真不是好东西啊,家里杯盘碗盏的被摔坏一样都说老三命硬回来克着她了,三天两头去我家里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才把老三丢在这里,她也没有说不,也不反对,我想的是,她虽然小时候在这里长大,但当时的邻居大多买房搬走了,这里全是租户,她不见熟悉的人,心里应该会好受一点,谁想到……现在不知哪个杀千刀,又传她和那杀猪的有染,我呸,我老三再不济,也干不出那档子不要脸的事情来,定是我老三去订了三餐的那饭馆的婆娘,见她那男人多看我老三几眼,就编派那些不要脸的故事,谁想到啊……”
谁想到,三姐果然,再也没有回来。她那间屋一直空着,不是我妈故意要给她留着,是我妈觉得那屋子不吉利。我实在是没有办法理解不吉利该从何说起,就像我没有理解关于命运的迷信,没有办法理解胡二姨的法事和预言。可是这个世界的很多东西,并不是你不相信,它就不存在。关于三姐的不好说,可在我嫂嫂是啃噬我妈的白蚁这个断章上,却胡二姨说得死死的,那十年之间,我妈的身体虽日渐多病,却不至倒下,正在我不屑地在我妈面前质疑胡二姨与她的“神算”之时,我的嫂子,毫无征兆地背弃了我哥,二人的婚姻,终以离婚收场。我瞠目结舌,从那之后,但凡我妈有个头疼脑热,我便会一边让她看医生,一边让她去老年大学找胡二姨烧个蛋找个心理安慰了。
去年,我有几个月过得特别不顺,动不动就被小人暗算和诽谤,当我在家难过得以泪洗面之时,老冷说,要不然你去找胡二姨送个灾吧。我们都知道,此时的胡二姨,已经将当年租住的房子用高价买了下来,说是害怕固定的客户找不到她的所在,不能及时防祸于未然。于是,在老冷的陪伴下,我又一次回到老年大学,除了胡二姨一家以外,当年的邻居全变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我居然在胡二姨家偶遇了当年的房东老太太,她没有认出我来,只自顾和胡二姨讲着话。而我没有忍住,脱口就问:“三姐还好吗?”谁知老太太和胡二姨都是一怔,良久,胡二姨才说:“她在那边应该过得还不错的。”
老太太很快走了,胡二姨告诉我,三姐已经去了三年了,至于那晚的不辞而别,是三姐写好了遗书,到滨江路跳河去了。结果却被船上吃饭的客人救下,捡回了一条命。出院之后,她的家人说她有强烈的自杀妄想症,强制把她送中度街去,三年前,跳楼死了。
“人们说她得的那种病叫抑郁症,你听说过吗?抑郁症。”胡二姨一遍用香帮我扫蛋一边问我,然后她不等我的回答,继续说:“什么抑郁症啊,就是被鬼缠住了,你想,她命那么硬,被她克死的她爸,她的两个男人,怨气重得很。”听到这里,我的心中突然有些作呕,起身抱歉了几句,放下了烧蛋的钱,极速离开了胡二姨那满是熏烟和鬼气的家。
楼下,空气极度清新。茉莉花和老猫虽然没有,可长满青苔的矮墙还在,小巷就还是那条小巷,仿佛我一抬眼,三姐便会穿着她那身桃红色的旗袍,化着精致的妆,撑着伞,向我走来,袅袅娜娜,像一朵永远不会开败的芍药,极艳,极美。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