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和左夏从幼儿园开始到现在已经是十七年的闺蜜了,疏离又亲密,就好比我们两个人可以有很长时间在对方的世界里销声匿迹,却又可以在下一个瞬间里,从冰原的地心中生出无法阻挡的炽热。
左夏本就是一个热烈又风情的女子,她从小学舞蹈和绘画,最后大学里读了表演专业。
我们很像,在各自的学校里我靠写作赚钱,她靠她自己写生卖画赚钱。我们都喜欢独自出来旅行,各有历史和往事,却很少对彼此提起,像所有清醒而表情寥落的旅者。
我时常喜欢约不同的陌生人出来一起吃饭,边吃饭边聊天,听他们的故事。以男人居多,有些男人一点意思都没有,聊了几句就只知道说些奉承的客套话,没有水平地绕绕弯弯。有一次我在网上约了一个26岁的研究生一起吃饭,他一进门就可以看出他是健身的人,手臂上饱满的肌肉都昭示着他的力量,可偏偏他那有些阴郁沉默的气质与周围格格不入。
我们聊了很多,他告诉我他的工作,过去,还有他的情史,他是一个薄情的男人,更适合一个人生活。只有经济不独立或者害怕孤独的男女,才会想用婚姻与改变生活,获得安全。我喜欢跟这个男人说话,言行举止间自有内涵和故事,还有他的直来直去,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客套话以及无意义的绕弯子。
就在我和他从饭店出来的时候,很巧的碰到了左夏,她和她的几个朋友一起。她看到我的时候热情的跑过来跟我打招呼,莲藕般的手臂像一条蛇一样软软地搭在我的肩膀上,肌肤与肌肤接触间的柔软让我有种溶于水的错觉。她用嗔怪又撒娇的语气问我,哎呀,怀西,你怎么又出来约男人吃饭啊,也不约我。她说这话时清凉的眼睛里流露出无辜与纯真,如同未经世事的婴孩。
左夏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她拥有漂亮的脸蛋和火辣的身材,亦谈过很多恋爱,却能在每一段恋爱里做到收放自如,洒脱得很。
我以前非常羡慕左夏的这种洒脱,但是后来我不羡慕了,因为我变得跟她一样。只是我和她的选择不同。
02
左夏把她新交的男朋友介绍给我认识,那个男生叫桐川,是平面模特,长相非常英俊。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桐川对左夏很好,处处照顾她,对我也很客气。
我不认为她的这段恋爱会长久。
怀西,你怎么不带你男朋友以宁来啊?左夏带着促狭的笑意夹了一块肉放在我的碗里。我淡淡地说道,他要忙,就不过来了,不过我吃完后他估计也忙完了,我会和他一起去一趟大理。
左夏挑了挑眉,手托着下巴问我,哟,你什么开窍了,终于不是一个人出去旅行了?我低头笑笑,不再说话。
见到以宁的时候,他穿着黑色的大衣,手中握着行李箱的拉杆在不远处等我,他清瘦挺拔的身姿如迎风修竹,的确是很迷人,却从来不曾让我有眩晕的感觉。我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拖着行李箱朝他走去,他顺手拿过我行李箱的拉杆,对我浅浅地笑,走了,再晚路上堵车,赶不上飞机了。他说完后我笑着点了点头。
两个半小时的空中飞行,我在看书,以宁在睡觉。我怕他着凉,找空姐要来了一条薄毯子盖在了他的身上。照顾好他后我转头看向飞机窗外,厚厚的云层掩去了辽阔大地,掩去了高楼大厦,掩去了车水马龙,只留下翻滚的云海和天边的万丈金光,没有任何野心和欲望,神圣的像是通往天堂的道路,寂静的不属于这个喧嚣的世界,指引人忘记一切心甘情愿地前往。
到达大理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空气中非常冷,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将衣服裹紧了一些。以宁牵着我的手去订好的客栈,我们一起走过青石板街道,看着周围的风土人情,我对他说,待会安顿好后我一个人出来走走。以宁转头看向我,微微皱了皱眉,眼里探究的光芒意味不明,我却展颜对他笑的明朗,他犹豫了几秒后终是答应了。
我一个人去大理的酒吧里喝酒吃东西,好像只有酒才能让我不清醒一些,迷醉中放下一切,那些思考的痛苦与对自我的拷问终于可以暂时停止。我喝多了打电话给以宁,他来接我的时候我已经走不稳路了,他扶着我,皱着眉头什么也没说。我将头埋入他的怀里娇笑着,跟他撒娇耍赖硬要他背我,他捏起我的下巴,带着隐忍的怒气问我,你一个人跑过来喝酒,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点心?我对他的生气视而不见,只知道往他背上攀。
大理有深蓝色天空,大团云层被吹掉,显出干干净净的光泽。一轮黄色的月亮圆而寂静。夜晚美好得似乎并不真实。以宁背着我回到了客栈,月光暗淡的客栈庭院里,盛开着大簇大簇鲜红色的大丽花。招贴墙上的留言纸在风中发出嘈杂声音,依旧是一堆繁杂的邀请、电邮和手机号码。没有任何回音。
我终于在以宁的背上安静下来,醉眼朦胧地看着周围沉寂的夜色,将脸贴在以宁宽厚温暖的背上,一阵晚风吹过,不知不觉地,就这么突然落下泪来。
这天晚上,我仰躺过来看着以宁,黑色的长发压在枕头上。你抱抱我。我轻声恳求他,伸出手指抓住他的衬衣胸襟。他躺在我的身边,触碰到我瘦而柔软的身体。他的皮肤非常烫。两具年轻的肉体拥抱在一起。我一直喃喃地对以宁说话。因为疼痛,我不能停止说话。
我说,以宁,我觉得自己心智日益丰盛,点滴细微事物都会让我动容,心里充满激荡,却又觉得心之所至,如同陷入黑暗牢狱,无法动弹,感觉窒息,觉得自己在损耗生命。
以宁没有说话,只是抱紧我。
在大理的这几天里,我和以宁一起看苍山洱海,日出日落,晴空万里。就在我们离开的那一天时,以宁突然对我提出了分手。我有一瞬间的怔住,却又迅速恢复如常,也没有感到太大惊讶。
怀西,我很努力地去走近你,可是我始终看不透你。以宁说的很直接,他看着我时目光静若沉渊,微微皱起的眉头让我知道他这个决定早就是深思熟虑过的。
这也怪不得以宁,本来我的性子就是如此,不论有没有恋爱都是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我清楚地知道,不是我不爱以宁,而是我还不够爱他。
好像现在再也没有人能得到我全部的爱。
到最后,爱一个人,总是爱地游刃有余,恰到好处。不是太少,这样违背了自己的初心,也不会太多,这样就不会被他人的情绪牵动。
爱得如此的恰到好处,以宁认为是看不透我。
于是我们在最后一天里,分道扬镳。
03
我去找左夏的时候她在排练话剧,看到我来了,她马上带我去后台聊天。我告诉她我和以宁分手了。左夏顺手点了一支烟,灰而蓝的烟雾顺着她的唇齿间袅袅而出。没事,反正我知道你跟以宁分手了对你没多少影响。左夏漫不经心地吐着烟圈说道。
这么了解我?我挑眉一笑,明知故问。左夏斜睨着我,继续道,你呀,只是失去挚爱后只用脑,还不够动情。
她的回答让我无话可说。
几句过后,我便在观众席上看左夏排练,她在舞台上穿着一袭旗袍,一颦一笑都带着妖娆,甚至在舞台上泫然欲泣的模样都像是动了真情。在这几年里,我一直看着左夏辗转于不同的男人之间,她在他们的怀里娇笑着,却从来不对那些男人付出过真心。
自从左夏和桐川在一起后,我倒是察觉到左夏和往日有些不同,她会在桐川拍杂志封面的时候陪同他在片场,她会亲手做一些饼干送给桐川吃,她会用拍戏赚来的钱给桐川买东西......如此用心付出,是左夏从来没有过的,大概我对她这段感情的看法一开始就错了。
可时间偏偏很快证明了我又是对的。
我在去书店的途中,亲眼看到桐川搂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子谈笑风生,他们俩正好朝我这边迎面走来,我心中暗自冷笑,故意歪着头看向桐川,跟他四目相对时,他明显感觉到了尴尬,慌忙躲开了我的目光,搂着身边的女生赶紧走开了。
我突然间才想起来,我和左夏又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了,我们好像又在彼此的世界里销声匿迹了。
因为不放心左夏,我特意去她的公寓里陪她住了一个星期。
我打开她的房门,看到房间里窗帘紧闭,一团漆黑。我走到左夏的房间,她坐在床上,没开电视,只是在抽烟。床边的地板上是空掉的酒瓶,肮脏的烟灰烟头,还有被揉成一团的画纸。我朝她立在一边的画架走去,画架上有很多纸,都是左夏画的桐川的画像,每一笔都极为细腻流畅,他英俊的脸庞在纸上栩栩如生。
我问,桐川走了?左夏如干枯的稻草,脸色憔悴消瘦,她淡淡地说,是的,他走了,也许他是不爱我。
我陪她一起坐在地板上,她的眼睛红肿,布满血丝,像是从未经过滋润的干涸土地。看到她这个样子我突然想落泪,便如鲠在喉地低声问她,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左夏抬起头来看着我,目光幽深如井,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分外凄凉,她轻声说,我不想跟任何人联系。我听了后心上疼的厉害,也不再说什么,一言不发地开始帮她打扫房间。
在这一个星期里,左夏没有做什么事情,只是蒙头睡觉。她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找一个阴冷的角落,在黑暗中等待疼痛的伤口愈合起来。有时情绪绷不住了,她将自己抱成一团低声哭泣,而那每一声都哭进了我的心里。
怀西,我以前谈恋爱,只注意好看的皮囊,长得帅的,只要我想,没有我得不到的,但是后来我发现两个人不合适,我会毫不犹豫分手,也不会伤心难过。左夏仰起泪流满面的脸,闭上眼睛轻声说着,而现在,这每一个字听来都是那么苍白无力。我为她擦去泪水,静静地听她继续说。可是当我遇见了桐川,一开始我以为我喜欢的只是他的皮囊,可是慢慢地我发现我喜欢的就是他的人,当我真正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我却不知道如何去爱,所以也留不住他。越说到后面,左夏的泪水不断涌出来,甚至带上了哭腔。
桐川是左夏的梦魇。
黑暗的夜空,有大朵冬天灰色的浮云。高楼层叠地耸立。灯火和霓虹温柔地交融在一起。夜色中的城市,就像一片湮没的石头森林。
04
左夏半个月后重新回到学校,她开始疯狂地出去试镜,拍戏,演话剧。我时常陪着她跑片场,某一次她在舞台中需要演一场哭戏,舞台上的光柔和地打在她的身上,照见她周身浮动如烟的细小微尘,整个人像是飘在了半空中。左夏漂亮的面孔上有些许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就在一片安静之中,她目光哀恸而安静,里面像水一样无声地覆没,我看得到里面的婉转和疼痛。这时,她双颊上突然隐约反射出来两行水光,泪珠一滴滴地从她脸颊上滑落,断人肝肠。一片静寂中,她失去了所有的情绪,仿佛一个绝望又空洞的天使。
在这一场非常有感染力的戏里,左夏于舞台上爆发了情绪。
直到结束后,左夏还没缓过来,一个人伏在地上无声地落泪,所有人都以为她太入戏,不敢上前打扰,只有我知道,她是在移情,她发泄了她对桐川的感情。
发泄出来了就好,发泄出来了就好。我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着。
那段时间里,我一直陪着左夏,晚上我们时常出去散步,就像小时候那样,两个人穿梭于大街小巷间。在狭窄的街巷中,一条条夜市从深夜延续至凌晨,如同一场世俗烟火的宴席。油烟翻滚,人声和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摊贩在摊位上陈列出各式小吃,无所不有,形形色色,客人们漫无目的,又熙熙攘攘。不知为此停留是满足口腹之欲,还是被世间某刻貌似繁华充足的幻像麻醉。
就在我忙于穿梭人群中时,左夏突然拉了拉我,看着我们的前方唤了一声我的名字,怀西。我下意识抬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是以宁。
大概是以宁先看到了我,于是他一个人静静地立在人群中看着我。那眼眸,此刻明明蕴藏微笑时澄澈的温柔,瞬间便沉落为不可测量的寂寥。这使他的神情呈现复杂,如同一面湖水上的波光粼粼。
左夏悄悄地对我说,我在前面的路口等你。还未等我回答,她便顺着人流走开了。
再一次与以宁并肩同行,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在灯光映着层层叠叠的树叶投下的斑驳影子下,最终还是他开口,怀西,这么多天里,我突然明白了你当初的冷静和理智。
我脚步一顿,似懂非懂地问,嗯?
以宁干脆停住脚步,皱着眉头又沉痛的模样像是要宣布某件大事,他转过身来认真地对我说,怀西,你心里的人真的很难忘吧。
仅此一句,突如其来的大风仿佛从我胸腔和躯体里穿透而过,要让我身心碎裂。
我低下了头,眼睛里明明感觉有点酸涩,却忍住了不想流露出来的情绪,晚风将我的几缕长发吹到我的脸上,我视线所及的景象开始被发丝切割成数个几何形状,像一张疏而不漏的网。
嗯,的确有一个很难忘的人,很多人说我懂事,不做作,了解他们的烦躁,懂得聆听他们的心事,他们得到了我的善解人意我的独立坚强我的温和分寸,那是他们没有看见,好几年前十六岁的我是怎么嫉妒怎么吃醋怎么为了一个人的一个小动作就睡不着的悸动。因为对方是以宁,我还是说出来了实话。
他听了我的话后神情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大概在我和他分开的这段时间里,他想开了很多。
以宁。我低眉敛目地轻轻唤着他的名字,脑子里回忆起和以宁曾经在一起的日子,想起他对我的好与陪伴。我坦然地给了他一个拥抱,并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谢谢你,以宁,希望你好。
他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回答,你也是。
这个拥抱分开后,我看到左夏站在不远处的灯光下等我,她的周身被镀上了柔和的金色光芒,像等待我的天使。我回头跟以宁说了再见,便头也不回地朝左夏跑了过去。
在这个世界上,爱慕将会如骨骼般脆弱和坚硬,直到死亡把它摧毁成灰,并再次进入轮回的漫长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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