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S2,主题:本格推理小说。
一、
“砰”远远一声枪响。
这年月上海不太平,入夜后家家闭紧门户,生怕外头的兵荒马乱搅了自己的安生梦。可总有个把胆肥的,夜深了还在街上晃悠。
叶太太今晚是吃了喜酒回来的,暖风一熏,酒劲就有些上头。
这地方沿街一溜别墅,都是法国人的设计,不兴砌高墙,只用白漆木篱笆隔开。
叶太太拐过街角,听见一声惊诧。
“嗳唷,当心箱子。”
澄晃晃月头底下,十七号别墅的女佣阿桂叉腰站在阶下,一个收旧货的老头抱脚坐在地上,旁边一口黑漆木箱敞着盖,挂落出几件衣裳。
叶太太哪肯错过这种热闹,仗着酒劲挨过去,“这是怎么了?大半夜的扔什么东西。”
阿桂见有人来,急急把箱盖子合上。饶是手快,仍教叶太太一眼瞥出了名堂。
叶太太是懂得戏的,箱子最上头那件打虎武松的软绉花抱衣可不是一般货色。叶太太心里跟明镜似的,这间别墅的女主人爱温小姐,可不就有位相好是唱短打武生的。
“两个又闹起来了?这个月第二回了吧?”
阿桂斜一眼窗户的方向,暗示叶太太噤声。洋人式样的落地窗,窗帘紧紧合着,映出一个绰约的人影。
叶太太有点嫉妒,美人就是美人,连影子也是美的。
“您老别多想,哪有这种事。”阿桂清清嗓子,将愣在一旁的老头打发走。“我妈在家病了,我得赶紧回去。天这么黑,咱们一块儿走吧?”
高声说完又凑近了叶太太耳边,哑着音道:“她是死要面子的人,这次可气坏了,连我也撵走,待会儿李生到了,怕是要大闹一场。”
叶太太是这附近杂货店的老板娘,从前送货的时候是见过那位的,水汪汪一双眼睛,直往女人身上瞟。早晚是要生事的主。
这夜静的出奇,连知了也不闻一声。
叶太太跟着阿桂向外走,临去又回头望一眼窗户,爱温小姐的身影在帘后已经背转身去。
这一夜过后,只怕要出大新闻。叶太太这样想的时候,可不曾料到,这新闻比自己所想的还要大。
天蒙蒙亮,巡捕房的红头阿三踏着靴子从街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到这头,哨子在他嘴里吹得像军号,恨不得肺也吹炸了。
立刻就有人探出头表示不满,这些印度佬真是被惯坏了,总想显示自己的存在感。不过,陆陆续续的,又来了西捕和华捕,人们这才开始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爱温死了。”
叶太太的杂货店比平日更显拥挤。
“昨晚我就对阿桂说,像李春棠这种男人,是不会甘心了断的,爱温小姐又是那样焦躁的脾气,两下对上非弄出事端不可。”
听众们一阵咋舌,表示同意。
“可阿桂那蠢丫头,爱温让回避,就真乐得回家躲清闲。这下好,出了这么大的事,以后还怎么找活计。”
肃杀的氛围很快走向奇诡,事件的描述越来越像街边的小报新闻。
有人说昨晚起夜时,朝窗户缝里瞄了一眼,恰好就看见一个黑影飞快地从眼前闪过。还有人说今天起得早,亲眼所见李春棠血淋淋地从十七号别墅冲出来。
无论如何,这个李春棠是脱不得干系了。警察很快调查清楚他的底细。他同爱温小姐相识多年,显然关系很不一般。他那份在戏班子翻跟头的收入,远远负担不起平日的花销,不用说,靠得都是爱温小姐的接济。但就是这样,前一段时间,他和一个女戏子幽会又被爱温小姐撞见,两下闹得颇不愉快。此外,警方还掌握了一条重要消息,李春棠曾和人赌牌九,欠下一大笔赌债,还债的日期眼看就要到了。
二、
探长周伯瞻正翻阅案卷,一个小警察来报,《花花世界》的记者柳如刀求见。
《花花世界》是沪上知名小报,以刊载电影明星和政商名流的花边新闻为主,在周伯瞻看来很是不入流,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份小报,居然手眼通天,请动了淞沪警察厅的署长亲自为他安排采访。
柳如刀入门后径直于办公桌对面坐下,像是早料到周伯瞻的态度不会很客气,不等他放下手中的册页,就直接开口道:“真希望爱温小姐的美貌没有受损,那样残忍的谋杀,后脑几乎被砸穿。凶手用的是水晶烟灰缸吧,我记得那是一个军阀送给她的礼物之一。”
周伯瞻再也无法保持冷漠,“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细节的?这些都是尚未对外公布的消息。”
柳如刀闲闲地点起一根烟,悠悠叹口气,“人性啊。情绪总要寻找出口。那样妙曼的人儿仰在血海中,圆睁的双眼透着恐惧和迷离,也许还有一滴泪,含在眼角,将落未落……”
周伯瞻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收起你的创作灵感吧,也许你有本事从警察厅打探消息,但我要告诉你,你猜错了,爱温小姐的死不是简单的情杀。”
“是因为案发现场的十七号别墅,丢失了一大批价值连城的珠宝么?”柳如刀淡淡一笑,“爱温之死震惊上海滩,这些消息,各家报纸都有办法拿到手。我想要的是独家新闻,那种关键的,决定案情走向的,像一支正中靶心的箭一般的新闻。”
周伯瞻在内心掂量轻重,很快就权衡清楚,得罪署长的人可比妨碍破案严重得多。但眼前这人轻薄的嘴脸也着实令人讨厌。
“倒是有一条消息,我还没来得及写进报告。”周伯瞻打定主意,随便捡一条无关紧要的敷衍他,面上却不露声色,“案发当晚,别墅会客厅的餐桌上,摆了几碟点心。”
“什么点心?”柳如刀从口袋掏出一个笔记本,认认真真记录起来。
“麻团、烧饼、米糕。”
“盛点心的是何器皿?”
“这个么”,周伯瞻努力回忆了一下,“好像是一套名贵的英国瓷器。”
“哦?”柳如刀对这条边角料居然很感兴趣,“据我所知,爱温小姐平日只吃西点,这些东西会不会和凶手有关?”
“也有可能她只是突然想换个口味。女人嘛。”周伯瞻起身摆出送客的架势,“何况是爱温小姐那样的女人,身边的男人都不知道换了多少个。”
柳如刀几乎是被硬架出去的,想想仍不甘心地回身死死扒住门框,“还有一个问题,爱温小姐曾惹怒过的姑苏巨贾峙峰与本案可有关系?”
没有回答,强壮的周伯瞻轻松将他拎出去,然后潇洒地在身后甩上门,柳如刀只能徒劳地在门外大喊:“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下一回,就不一定是谁求着谁了。
柳如刀撑起纸伞走进夜雨中,水汽很快模糊了他的镜片,朦胧的上海滩比清晰的更美,如同扑朔迷离的谋杀案让他兴奋地想要吟诗。
这是一首法语小诗,写在一本小说的开头,若是翻译成中文,大致意思是:女人皆可恨,欢欣惟两段,一时云雨梦,一时赴黄泉。
柳如刀对于女人并无偏见,但爱温小姐不是一般的女人。
爱温是一代妖姬。
传闻其原名叫作沈玉秀,江苏吴县人氏,自幼随父亲来到上海。十五岁在四马路长三书寓营业,不出半年便红透半边天,堂间来往相携者非富即贵,本可快活消磨好一段日子,再寻个安稳去处了此余生。只可惜这爱温天性放诞豪拓,挥金如土,三年不到反欠下一身赌债。
若是旁的红倌人到这一步也该收收心了,爱温倒不急不忙,寻了个南山县令作“瘟生”,替她偿清债务不说,还厚厚置办嫁妆彩礼,风风光光迎进家门。谁知进门没两个月,爱温就作天作地闹将起来,只搅得堂堂县令颜面扫地,不堪其烦,只得任其归沪,重操旧业。
一进一出,不仅赚得无债一身轻,更白得一大笔钱财,沪上行话管这叫“淴浴”。
从此爱温愈发放浪形骸,醉生梦死,一挨财物挥霍殆尽,即行淴浴,反反复复,进进出出,至死芳华不过廿五,婚嫁之数竟有八次之多。
柳如刀不觉已行至江畔,跨江有座钢架桥,桥下聚着十几个半大的孩子,都是这附近沿街乞讨的孤儿,此刻正聚在桥下躲雨。
柳如刀收拢伞,撩起长衫下摆,向那群黑黢黢的乞儿走去。
三、
淞沪警察厅第三署署长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这让周伯瞻有一丝不安,他有些摸不清他的脾性。
“李春棠确为最大嫌疑者。”下决断的时候,周伯瞻放轻了口气,留心观察署长的反应。
署长从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
周伯瞻不觉将腰板挺得笔直,“当夜十点,爱温小姐的女佣阿桂给天生茶楼的金经理拨了个电话,电话中传达了爱温小姐对李春棠的要求:十二点之前必须到达十七号别墅,否则后果自负。这种警告在爱温和李春棠之间很常见,据我调查,阿桂和金经理都经历过很多次类似的电话,当然也从未产生过什么了不得的后果。因此这一次,李春棠也与往常一样没有当回事,而是选择照常登台唱戏之后才出发,于清晨五点左右到达别墅。”
“时间有人证明么?”
“十四号别墅的住客于五点三刻出门,恰好撞见李春棠从十七号别墅奔出,当时他浑身是血,神情狂乱。”
“当夜有没有其他人见过爱温?”
“除李春棠外,最后见到爱温小姐的一共有三人,女佣阿桂、上门收旧货的老头和路过的邻居叶太太,这三人离开别墅的时间都在十点三十分左右。为了排除其中有人半路折回别墅的可能,我对他们离开之后的去向作了调查,结果三人都没有嫌疑。”
“你怎知十点三十分至五点间,就不会有人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潜入十七号别墅?”
周伯瞻顿了顿,约莫猜出署长在暗示谁。
“署长是指富商岳峙峰?他当然也极为可疑,坊间关于他买凶杀人的传闻甚嚣尘上。毕竟他半年前才当了一遭瘟生,人财两失不说,还沦为笑柄。”
署长伸手摸摸髭须,没忍住笑了出来。
岳峙峰是爱温生前最后一任丈夫,为求长相厮守,曾勾引爱温吸食阿芙膏,爱温果然成瘾,但仍未就安分,偷偷将名下的财产转移至上海。岳峙峰知道后大怒,将其软禁在私宅,命人严加看守。谁知爱温又引诱看守,成功脱身后,登报声明解除婚姻。
“十七号别墅丢失的珠宝就来源于这次婚姻。”
周伯瞻看向署长,字斟句酌,“爱温小姐的人际关系极为复杂,与之有过节的,甚至恨其入骨的不在少数。我略略理出一份名单,您看是否这些人都得查一查?”
署长正端起茶杯喝水,差点一口喷在他脸上。
“糊涂!那些都是什么人!别说死了一个女人,就是连你我都死了,也别想动他们一根毫毛。还查一查,马上把名单给我烧了,以后连提都不要提。”
周伯瞻连连点头,垂头丧气地瘫坐着,一声不吭。
署长从抽屉里掏出一份报纸,扔到他面前。“爱温的案子一天不结,有些人就一天不得安宁,你看看这些小道消息都编成什么样了。你要是好奇,怎么不去问问这些写故事的人。”
摊开的报纸上,黑墨水印出四个大字:花花世界。
四、
柳如刀身披一件暗花月白长衫,趿拉着一双嫩绿流苏拖鞋,半躺在竹椅上剥葡萄吃。
午后阳光正盛,院子里的夹竹桃开得粉嫩,花枝垂在周伯瞻的宽帽檐上,像在他鬓边裁了一朵彤云。
柳如刀噗嗤一笑,“周探长,脸色这么难看,不会是中暑了吧,要不要吃颗葡萄?”
周伯瞻冷冷回绝,掏出一方手帕擦试汗水,终于还是忍不住摘下帽子和外套,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衣和马甲。
柳如刀叹道:“这么多年来,碰上淴浴的男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收拾个弱女子就像捏死只蚂蚁般容易。可这些人硬是忍气吞声,连告官的都没有一个,你道是为什么?”
柳如刀啪的合拢手中折扇,朝着周伯瞻的鼻尖虚虚一指:“因为你们这些男人都死要面子,谁肯承认自己输给一介女流?”
周伯瞻若有所思,“你认为暗杀的可能性不大?”
“暗杀摄政王还能名垂青史,暗杀名技?侬不要说笑好伐啦。”
这样一来,一切似乎又回到原点。
周伯瞻对柳如刀开始产生了一点兴趣,“那么李春棠呢,这个人你怎么看?”
“好看!”柳如刀懒懒地拖长音,“好看又练得一身力气,难怪女人都喜欢。可惜爱温小姐养了他这些年,还是养不熟,怎能不生气,一时闹崩了,将他武松的火气惹上来,顺手抄起烟灰缸就这么拍下去。等他清醒过来,大错已经铸成,干脆一口咬定人是进门前就死的,反正人人皆知爱温仇家多,警察又上哪里去找证据?”
“你们这些记者惯会添油加醋。”周伯瞻连连摆手,“推理是警察的工作,可不是你们随口编的故事。”
“警察先生,你怎知就只是故事?”柳如刀轻摇折扇,似笑非笑,“请问十七号别墅的珠宝找到了吗?”
这正是周伯瞻最头疼的事之一,他的神情黯淡了些。不过马上他就想到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有没有关于爱温的传闻?”
“真想不到周探长也对小报新闻感兴趣。”柳如刀揶揄道:“想知道什么?三围尺码还是香艳情史?”
“我想知道在花边新闻之外,私底下的爱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才让她变成那么可怕的女人。”
柳如刀停下手中的扇子,盯着他看了一会才说道:“谁会去关心一个表子的心事,这种文章写出来也没人看。”
话说得有理。其实周伯瞻这次来,原也没打算有什么收获,站了这半日,听了些闲话,差不多也该走了。
“等一等”。
柳如刀忽然又唤住他,“周探长若是有空,瞧瞧明日的<花花世界>吧,也许会有周探长感兴趣的东西。”
“为何要等到明天?”
“因为故事还没有编完呐。”柳如刀轻捻扇页,“你当故事这么容易写就的?”
“那么,有没有什么是周某可以效劳的?”
“有!”柳如刀说得斩钉截铁,嘴角轻轻一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像是早就在等着这句话。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呢?周伯瞻心中疑惑,却又隐隐觉得,也许这起案件的关键正是掌握在这样的人手中。
那些风光背后的苦涩,不足为外人道的心酸,正需要这样的小报记者,在难以觉察的暗影处一点一点挖掘出来。
五、
穿越大半个城,中间换了几趟车,下车又步行一小时。这样漫长的跋涉,周伯瞻没料到竟是为了买肉。
这一带已经是上海的边缘,拖儿带女自外乡来讨生活的穷苦人大半聚居在此,连菜市也比别的地方更显腌臜。
柳如刀轻车熟路,一径走向某间肉铺。
“老板娘,来条羊腿。”
“好嘞。”老板娘麻利地从铁钩上取下一整条肥大的羊腿,用麻绳扎好,递给周伯瞻。
肉到手一沉。
周伯瞻瞧了眼老板娘瘦小的身躯,有些诧异她的力气。老板娘呵呵一乐,“我们这些干粗活的,有什么是练不出来的。你若是看见隔壁摊的老太太,更要吓一跳。那臂上的肉比我男人还厚。”
柳如刀问:“那家铺子今天怎么不见开张?”
“她家男人死了之后,全靠老太一个人撑着,年纪大了,撑不了太久。她女儿半年前找了个活,在有钱人家帮佣,听说主家出手大方,待人不薄。我看她娘俩大约是不想再吃肉铺这碗饭了。”
“她家近来是不是有亲戚上门?”
“好像是有个来上海投奔的远亲。那娘俩都不是好客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表叔分外殷勤周到。柳公子你怎么会关心这些?”
周伯瞻在一旁,冷眼看柳如刀露出一抹笑意,虽然还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似乎进展顺利。
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周伯瞻很是熟悉。
“这里是案发的别墅区,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搜集写作素材,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
柳如刀在一处别墅前按响门铃。半天过后,一位老妇人打开门。
“柳公子,你再不来,牌搭子都要跑光咯。”
柳如刀朝周伯瞻使了个眼色,周伯瞻愣了一愣,才想到是要他把手中的肉献上去。
老妇人喜笑颜开,“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快进来,快进来。”
牌局很快开始,周伯瞻只能无聊地坐在一旁等候。
柳如刀一边摸牌,一边开口:“阿婆,警察来问话的时候,没把你吓着吧?”
案发之后,警察曾在这片街区挨家调查,不过没有收获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那个印度大胡子警察,呜哩哇啦说了半天,我一句都没听懂,他身上一股子汗骚味,在我这房子里几天都散不出去。”
“你说那晚看见窗外有黑影闪过,还记得是往哪个方向去的吗?”
“从东往西,在巷角拐过去就不见了。”
周伯瞻惊得差点从沙发上弹起来,这间房子的东边是一座花坛,再过去就是案发的十七号别墅,西边巷口出去直通大路。从东往西极有可能是凶手在杀人后离开的路线。
“看见黑影的时间大概是几点钟?”
“我小儿子一家去意大利留学,那晚刚接完他的电话。我记得电话那头是翡冷翠下午四点,上海这边是……”
“深夜十一点。”
周伯瞻再也按捺不住,兴奋地围着牌桌跺来跺去,“也就是说,最后见到爱温的还有其他人。”
“哎唷唷”,阿婆报怨,“大个子,你把我的头都要转晕咯。”
素材还没搜集完。
离开别墅,柳如刀就近买了一大箱糖果,照例交由周伯瞻扛着。这回他倒没什么怨言,只问了一句:“接下来要去哪里?”
黄包车载两人来到黄埔江畔。
太阳西沉,江水如火般烧红,一座钢桥横跨两岸。
柳如刀示意周伯瞻将糖果放在地上。
不一刻,从桥下呼啦啦涌出一大群孩子,全都衣着褴褛,蓬头垢面,围住糖果箱子又蹦又跳,却又都不敢动手,只一个个可怜巴巴地望着柳如刀,等他示下。
柳如刀含笑点点头。
乞儿们一阵欢呼,立时将箱子扯得四分五裂,抢出糖果塞进嘴里,一个个鼓得嘴巴再也包不住,才雀跃着放手,心满意足。
待他们闹腾够了,柳如刀俯身问道:“我要找的东西查得怎么样了?”
乞儿们一齐看向一个十一二岁的黄瘦小子。
“四毛,你说。”
四毛恋恋不舍地咽下最后一口糖果,使劲舔了舔嘴唇,“建国东路,协裕当铺,后院东头小仓库南边第二格。”
让周伯瞻如坠云里雾中的搜集工作,在繁星满天的时候终于结束了。回程路上,电车哐当哐当摇晃着,周伯瞻有满腹的疑问,柳如刀却只顾低头翻看他的笔记。
周伯瞻终于忍不住抱怨:“你若是查到线索应该知会警方知道。我听了这一路的哑谜,到底是什么意思?”
柳如刀轻轻合上笔记本,“破案是警察的工作,我们这些记者只会添油加醋地编故事,哪里有什么线索。就算有也入不了周探长的法眼。”
周伯瞻不是个肯轻易低头的人,“我作苦力陪你周转半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难道就不能透露一点半点?”
“透露?透露什么好呢?”柳如刀托着下巴思索片刻,“对了,周探长曾透露过一条重要线索,关于案发当日摆在桌上的点心。”
周伯瞻“唔”了一声。
“用名贵的西洋瓷器,珍而重之地盛放在客厅正中央的三碟点心,麻团、烧饼和米糕。那可真是一条重要线索。这些街头最常见不过的点心也是有来历的。麻团是北京的,酥油烧饼是山东的,至于米糕,你猜是哪里的?居然产自江苏吴县。”
周伯瞻皱紧眉头,显然没有明白柳如刀的用意。
柳如刀笑道:“周探长果然还是适合读故事。”
他扳起手指,“报馆每日开售在下午一点钟,报贩通常会在下午三点前进货。周探长挑个安静的咖啡馆,一边喝咖啡,一边等报童,至多四点钟就能看见柳某人的拙作了。”
六、
蜜思陀咖啡馆的侍应生刚刚从报童手中接过送来的报纸。一位坐在吧台的客人就迫不及待地向他挥手。“请给我一份<花花世界>”。
近来读这种花边小报的客人日渐增多,特别是那件轰动全城的名媛谋杀案发生后,警方迟迟没有公布案件侦破的消息,越来越多的人只能靠这些荒诞的故事满足好奇心。
吧台的客人很快翻到了他想要的文章。侍应生趁着加水的功夫,偷偷瞄了一眼。
《浪荡红颜香消玉殒上海滩》。
又是这种夺人眼球的噱头故事,这几日来,大大小小的报纸不知道登了多少。
可是吧台的客人还是认真地看了起来,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看到最后,突然站起来一拍桌子,“结账!结账!快点给我结账!”
这样粗鲁的态度当然惊呆了不少咖啡馆的客人,可是也让人愈发地好奇起来,是什么样的文章会让这位读者这么激动?
那天下班后,侍应生连衣服也来不及更换,就迫不及待地找出那篇文章读了起来,原来这是一个持续了十八年的故事。
十八年前,有位乡下男子带着六岁的女儿,逃难来到上海。为了给女儿一个安定的生活。他将女儿托付给同乡一家照管,自己则报名去东北深山做苦力,用预先支付的三年报酬作为女儿的抚养费。谁料男人前脚刚走,同乡夫妇就把他的女儿卖进了窑子。
可怜的女孩苦苦等候父亲回来,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父亲并没有再出现。在这漫长的等待中,女孩渐渐绝望了,她在黑暗中待得太久,已经变成了黑暗的一部分。
可是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人世间的残酷,总是比最坏的预想还要残酷百倍。就在她以为这一辈子就这样作践耗尽时,希望又重新点燃了。
谁能想到半年前新雇的女佣,正是推她入火坑的人家的女儿。仇人再见虽然眼红,但也带来了父亲的消息。离去十八年的父亲就要回来了,这喜讯足以让女孩放下一切仇恨。
约定的日子里,母女二人果然领来了一位老人,他的身形气质依稀还有当年的轮廓,可是苦寒之地的风霜摧残了他的模样,究竟也只有四五分相像。
如何才能辨别真假呢?在红尘中摸爬滚打、历便辛酸的女孩,不动声色地奉上糕点,哄他吃一块麻团,再吃一块烧饼,待他最后吃下米糕时,谜底终于揭开。
父亲虽离乡十八载,但家乡的米糕仍是万万不会碰的,因为那里面有能令他喘病发作的糯米。
骗局败露,新仇添上旧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谋财要紧。
三个对付一个,结果可想而知。更何况,那三个早就有准备。
一切进行的有条不紊,小的打电话通知替死鬼过来,假的顺势又换了身份,装作收旧货,正好用箱子运送珠宝出去,当然箱子最上层切切要盖上替死鬼的衣服,好让证人看个清楚。待所有人离去之后,老的才神不知鬼不觉悄悄溜走。
侍应生看到这里,已经没有心思再看下去了,又是一个故作离奇的荒诞故事。随手将报纸揉成一团,丢进纸篓里。
可是另一个人却没有这样做。
周伯瞻将报纸摊在柳如刀面前,指着那上面的最后一段,“你给我解释清楚,这是怎么回事。爱温死于阿桂和叶太太离开前,假父亲行骗不成,摇身一变成收旧货的。那么叶太太临走前看到的那个人影你怎么解释?叶太太亲眼看见她转过身,难道死去的人还会活动不成?”
“死去的人也不是不能动的。”柳如刀道:“只要有个人在那尸体背后用力撑住它。一个抽阿芙膏的弱女子能有多重呢,也就比一条大羊腿重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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