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苹果树下

作者: 云水歌 | 来源:发表于2023-04-17 07:54 被阅读0次

    《渐行渐远》系列之九

    我曾经一眼看见就不假思索地买了本《豆棚闲话》,如获至宝地翻开看看,又大失所望:里面并没有我想听到的闲言絮语和找寻的乐园。        

    我的“伊甸园”有些寒酸。地上没有撒满金子、珍珠、红玛瑙,树上没有开满非常好看的各种奇花异卉,也没有淙淙流淌的河水和甜蜜馥郁的香气。它就是一颗很老又很大的、茂盛又孤独的苹果树。我从孩提到少年,都是在它的陪伴下度过。        

    它并不挺拔高耸,但粗壮阔大;两个小孩牵手才能合抱它的树干;一人多高的地方,仿佛牛角一样分成二个枝干展开,众多细长的枝柯,有如无数的千手观音,纵横交错,尽力向远处伸展。那时候食堂大师傅喂人兼喂猪,喂人还行,但每隔一年就把一头半大的猪喂死;死猪就埋在苹果树下。所以,它的叶子绿油油的,果子很多而且红润饱满。

    三栋平房呈U形,围着苹果树,形成一个小院。院子里住了七户人家,十几个十多岁的孩子。有一位“老八路”,他的腰窝子上还有打日本鬼子时留下来的枪眼,他有三个儿子,都是“惹祸的祖宗”。他的隔壁,住着一位“志愿军”,“抗美援朝”当炮兵营长,我每次和他说话,都要大声喊叫,因为他几乎是个聋子;听说有一回他和美国佬对打了一夜的炮,天亮以后,阵地仿佛被炮弹犁成的田野,炊事班的人送来早饭,只剩下半个身子被虚土掩埋、奄奄一息的他,问什么都听不到,这才发觉耳朵聋了;他有三儿一女。他的隔壁是住着“人武部”的部长一家,我们叫他“解放军”,有二男二女四个孩子,还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我们喊“老奶奶”。       

    学校放暑假了。晴天我们跑到河里游泳,回来了就在树下玩打“蹦蹦虫”等等游戏。下雨的时候,也不去河边,就站在老奶奶家的门口。奶奶和声细语、慈眉善目,坐在靠窗的地方,笑吟吟地看着我们玩。而我们几个盯着苹果树。      

    黑云低垂,风雨如晦。霹雳声声,忽在天边,忽在头顶;急雨阵阵,或如飞瀑,或如飘纱;雷霆和疾雨惊恐万状,好像被疯狂的雷公雨婆拿着长鞭猛抽痛殴。苹果树叶哗啦啦地响,只听到风雨声中夹着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就知道是苹果掉地上了,十几双眼光满地乱扫,谁先看见了,倏地一下就窜过去,把掉在地上的苹果抢到手,还是鲜活青涩的绿色。        

    有一次,我抢到了一个,擦干净泥巴,正要吃;旁边的小友说:“我好几天都没抢到苹果了,给我尝一尝,行吧?”我不太情愿地看看苹果,又看看身边另几个小友;我怕给他吃一点点了,别的小友也要吃一点点。那几个似乎明白我的意思,不屑地别过脸去。那小友又央求道:“我只吃一点点”,用手比画着,大姆指甲掐着食指尖:“只吃这么小的一点点”。一双小羊羔样的眼神,让我不忍心拒绝。        

    我想了想,双手紧紧地捧着苹果,只露出蚕豆大小凸出来的青皮让他来咬;他忽然原形毕露,饿狼一样张大嘴巴,一口咬下来,牙齿咬着我的手指,疼得我急忙松手。那苹果被他咬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掉地上了。我的手指被咬出的牙齿印瞬间变成了鲜血印。        

    夏季昼长夜短,不到下半夜回凉,屋里就像蒸笼一样闷热,汗水滚滚,坐卧不宁,烦燥不安,没有哪一间屋子能留住人。所以,吃罢晚饭,我们一群孩子就漫无目的地到处乱跑,当然,“搬家家”、“攻城”或捉迷藏是玩得最多的游戏。等玩累了,浑身汗水湿透,洗澡后就到苹果树下乘凉,听老奶奶讲故事。        

    老奶奶早就在树下坐着,她有点驼背,稍矮微胖,带着和蔼可亲的笑,讲故事很认真;如果哪个围着她坐的小伙伴乱讲话,她就会停下来,双目微闭,等小伙伴不说了,她才又接着讲。如果哪个小孩要离开,她会详细地问去哪儿?并一再叮嘱不要去人多或者没有人的地方,不要跟不认识的人走。后来我读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虽然文中的先生和这个奶奶大异其趣,但我固执地觉得两者颇为神似。

    她讲的故事大多是才子佳人、妖魔鬼怪和忠孝节义。从她的讲述中,我才知道这世界上有巡海夜叉、飞天蜈蚣、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当然,猪八戒背媳妇,和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是少不了的。她似乎有点健忘,讲的最多的还是“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和尚天天下山挑水吃;后来又来了一个和尚,两个和尚抬水吃;再后来,又来了一个和尚,三个和尚就没水吃了。”每当讲到这个故事时,我们就知道她今晚的故事讲完了,该睡觉了。        

    于是,几个孩子就站起来,把家门口的凉床搬出来,先把二个木板凳放稳放平,然后把凉床放在上面。苹果树里外,横七竖八支满了竹床。凉风习习,侧着身子,可以看到萤火虫在不远处悄无声息地游动;仰卧着,又能望到满天的星星,密密麻麻,大大小小,像亮晶晶的眼睛,在向下窥探着。还有一条仿佛轻纱的白蒙蒙的薄雾,就是人们传说的天河;我睁大眼睛,寻找着牛郎和织女。找着找着,就进入梦乡。直到父亲或母亲把我叫醒,回家里接着睡,这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上半夜的梦还是接着做,谜一样的铁色苍穹,谜一样的雾帷银河,谜一样的牛郎织女!以至于后来每当我看到秦观的“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就会条件反射似地想起苹果树。        

    奶奶家有好多好吃的,平时我们吃不到,但有时候,她会给我们一人一个或半个:有麻糖吹的小人或小动物,焦切糖、金钢酥、麻叶,麻花、米花、苞谷花、五香占、金果条,梅豆角等等。我们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用门牙吃,生怕一口吃完,嘴里没有香甜的滋味了。我们吃的时候,她在旁边看着我们的吃相微微地笑。        

    有时,她不讲故事,教我们做零食。最好弄的是冬天用烘笼缸炸苞谷米。我们学会后,冬天上课的时候,老师允许学生带里面燃着木炭的烘笼缸,以便烤火取暖防冻手。我们就把小铁盖反过来放在燃烧的炭上,再放几粒苞谷米或银杏果在小铁盖里烤熟,吃得有滋有味。        

    “老八路”有时光着膀子、坐在苹果树下的另一边,摇着大蒲扇,听到奶奶讲白蛇和许仙,笑呵呵地说奶奶又在散布“牛鬼蛇神”。没过多久,“志愿军”说有事回山东老家,就和老伴带着二个儿子一个女儿走了,留下上高中的大儿子在家。        

    他走后大约一个星期,一天傍晚,院子里冲进来一大群带着红袖箍、拿着木棍的造反派,大呼小叫、凶神恶煞似把人武部长抓走了。二天后的晚上,似乎特别热,连吹来的夜风,都暖烘烘的。我们十来个孩子围着老奶奶坐,正在苹果树下喝酸梅汤,吃“凉心定”和在水井里湃过的西瓜。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好像过年放鞭炮的声音,但却格外密集又响亮。        

    不一会儿,“志愿军”的那个上高中的大儿子满头大汗飞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地说:“四管高射机枪,炸药包手榴弹,打起来了,真的打起来了”。奶奶声音有点颤抖:“是不是两派真的在打仗?”那个高中生还心有余悸,一边连连点头,一边沙哑地说:“钢派在攻,红派在守,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红派守不住了。”我们闻到空气中飘来了很浓的硝烟味。       

    过了几天,来了四五个穿黄衣服、带红袖箍的人,气势汹汹,手持木棍,一脚踢开“志愿军”的家门,把高中生从屋里拖了出来,劈头盖脸一顿暴打,打得他头破血流,哭爹喊娘。那几个凶汉一边打,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喊:“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和“打死你个保皇派”!        

    我们在旁边看着,当那几个人向我们横眉竖眼时,我们都吓跑了。天黑后,又战战兢兢到苹果树下,“老八路”面带怒色,问:“你们天天听故事,受教育,我问你们:为什么那几个和尚没水吃?”我们哑口无言。他恨恨地说:“自己顾自己,贪生怕死!没出息!”

    停了一会儿,语气变得温和了:“还记得那一根筷子和一把筷子吗?”我们默默地点点头,就是一个人临死前,把他的几个儿子叫到跟前,给了一支筷子,儿子们很轻松地折断了;又拿出一把筷子,再叫儿子们折,儿子们使出浑身力气,也折不断。        

    “老八路”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停了一停,又说“那些土匪王八蛋才四五个,你们十几个,人家都打上门了,还怕他个毬?!”        

    几天后,那四个凶汉又来了,还是拎着棍棒,吹着口哨,一副目空一切,称王称霸的样子。我们十几个孩子早有准备,有的拿扁担,有的拿铁锹,有的拿菜刀。

    “老八路”的大儿子最厉害,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了两把杀猪刀,藏在苹果树上,一声不吭,跳下来就要砍人;头上还包着渗血纱布的高中生从屋里跳了出来,手里挥动着檊面杖,怒目金刚似的冲上前去。我们一拥而上,棍打脚踢。

    有个凶汉张嘴骂人,我双手举起铁锹,照他的脑袋拍了过去,他闪身躲过,踉踉跄跄,差一点跪在地上,失声尖叫:“妈呀”,尥起蹶子就跑。另三个躲躲闪闪,顾不上还手,仓惶逃窜。

    狭路相逢勇者胜!我们一直追到大门口。      

    苍老的苹果树下,我们赢了!我们也长大了。     

    2023年4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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