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货篇第十七」24
【原文】
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曰:“赐也亦有恶乎?”“恶徼以为知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
【译文】
子贡问:“君子也有所厌恶吗?”孔子说:“有所厌恶。厌恶称扬他人过恶,厌恶下级讥刺上级,厌恶勇敢而不守礼,厌恶果敢而不明义。”孔子问:“你也有所厌恶吗?”子贡说:“我厌恶以因循教条为知,厌恶以桀骜不逊为勇,厌恶以言语攻击为直。”
【注释】
“子贡”,复姓端木,名赐。“孔门十哲”言语科弟子,小孔子31岁。曾任鲁、卫之相,办事通达,善经商之道。后文中的“赐”,即是孔子称其名。
“君子”,此处指有德者。
“恶”,本章共十一个“恶”,除“称人之恶”一处读“厄”,作“过恶”解外,其余均读作“勿”,作“厌恶”解。
“称”,扬也,是称扬、称赞之意。如《礼记·表記》中的“君子称人之善則爵之”,《左传·宣公十六年》中的“禹称善人,不善人远”,明·钱琦《钱公良测语下·导儒》中的“君子称人之善而非誉也”。通常是解作“述说、宣扬”,今不从。
“者”,本章七个“者”字,均应为指代事而非指代人,或用在句末表示语气完毕,如《孟子》中的“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下流”,指下位、下级。旧本无“流”字。
“讪”,音“善”,此处指讥刺、挖苦。
“无礼”,此处指不守礼。
“果敢”,果决勇敢。
“窒”,塞也。窒塞不通,意指不通事理,亦即不明于义。一说为“固执已见”,但此亦属不明于义,故从前者。
“徼”,音“叫”,循也。指因循教条。也有解作“抄袭、伺察、侥幸、贪求”者,均似不如前解,故不从。
“知”,识也,觉也。若同“智”,则需与“徼”之释义相应。
“不孙”,即“桀骜不逊”或“桀骜不驯”。“孙”音义皆同“逊”,顺也、谦恭也。
“讦”,音“节”。“干”,犯也;犯,侵也。故“訐”即以言相犯,属言语攻击。通常是解作“揭人阴私”,今不从。
【评析】
孔子曾说“泛爱众”,又说“君子学道则爱人”;樊迟问仁,孔子亦答之曰“爱人”。因此,本章孔子所恶者四、子贡所恶者三,皆应是对事而不对人。
孔子所恶者一,是“称人之恶”。这应当是历来被误解最多的孔子主张之一。通常认为“称人之恶”是指述说、宣扬他人过恶,故后人多以为不应说人过恶。但齐太史直书“崔杼弑其君”,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等,是说人过恶;世人控诉暴君无道、控诉南京屠城、控诉纳粹暴行、控诉种族歧视等,是说人过恶;现代公众媒体和舆论实行社会监督,揭露不公、不法情由等,亦是说人过恶。但人类文明的进步,却离不开这些“说人过恶”。
善与恶相对存在。没有恶,也就无所谓善。善与恶的分野,就是道德与法律的准则,是人行为的底线。因此,要想真正懂得善,就必须要明白恶,如此方能明是非、辩善恶。是故子曰:“观过,斯知仁矣”(参见《善读「论语」4.7》)。因此,“称人之恶”不应是指说人过恶,而应是指称扬、赞许他人过恶。称扬他人之恶,即表明其价值取向为恶,故为有德君子所恶。
孔子所恶者二,是“居下而讪上”。上位者为君,下位者为臣。孔子曾说“臣事君以忠”,又说“其行已也恭,其事上也敬”乃“君子之道”(参见《善读「论语」5.16》),而事君“忠敬”,即孔子所谓的“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参见《善读「论语」11.24》)。故君有过,臣当谏过止非;屡谏不从,臣尽可弃君而去。若以讥讪相待,则有违恭敬待人的君子之道。更何况有些人“居下而讪上”,并非是因为上位者有过,而只是因为不喜其人,那就更加有失忠厚了。是故君子恶之。
孔子所恶者三,是“勇而无礼”。“勇”本是儒家诸德之一,无勇则无以行义。孔子说:“礼以行义”,故“勇而无礼”,则所行即非义。这与上一章中孔子所谓的“有勇而无义”则“为乱”、“为盗”,实出同理。是故君子恶之。
孔子所恶者四,是“果敢而窒”。“果敢”类乎“勇”,“窒”则不明义。故“果敢而窒”亦与“有勇而无义”相类而为君子所恶。
子贡所恶者一,是“徼以为知”。“徼”在《说文》中释为“循”,是依循、因循之意。而孔安国则注曰“徼,抄也。抄人之意,以为己有”,这大概就是各注将“徼”解作“抄袭”的由来。但“抄人之意”,显然也是取其“袭用、沿用”之义,与《说文》“循”的释义相近,而与现今“抄袭”的涵义相远。
《中庸》云:“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只有经过了学、问、思、辨这四个阶段,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才能称得上“知”。若只识其言,不明其理,所学就必然成为教条。人依所学行事,就只能因循教条而为“徼”,不能为“知”。“徼”则不明义,故为君子所恶。是故子曰:“予欲无言”(参见《善读「论语」17.19》),为的就是警示学人要循“道”而莫依“言”,要“知”而莫要“徼”。
由西汉桓宽所著的《盐铁论·讼贤》中有“狡而以为知,讦而以为直,不逊以为勇”一句,显与本章甚有牵连。“狡而以为知”即“狡而以为智”,其义浅显易懂,于理亦通。但笔者暂未寻见“徼”通“狡”的其它案例,只得阙疑不论。
子贡所恶者二,是“不孙以为勇”。君子之勇,乃是义勇,是合义之勇。君子是勇于行义,而非勇于不义。君子当待人恭敬,顺从礼义,而不当桀骜不逊。“不逊”即不义,故为君子所恶。
子贡所恶者三,是“讦以为直”。“直”是内守以仁,外行以义。行义要讲策略方法,言行尽量圆融无碍,以求得最佳的行义效果。故直者应是内方外圆,而非内方外方。“讦”是以言语侵犯攻击他人,属于非常简单粗暴的沟通方式,即便其出于善意,于谏过止非也多半无益,现代心理学研究在方面已多有论证。子贡是“孔门十哲”言语科弟子,在言语方面卓有才能,所以于此才有特别感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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