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那时已是猎人

                                                                                     

                                                                                  《狐狸那时已是猎人》

                                                                                                              ——[德]赫塔.米勒  著

下雨的海边，奔跑的孩子不见了。

伸手把脑后的发卡摘下来，头发滚落成一团黑瀑。身后的丁先生说，真是好看。

立在落地玻璃窗前的一个背影，不用去计较年纪。

丁先生走来揽住了腰肢。贴紧有些难度，碰到他鼓起的小腹了。要减肥啦。她娇嗔。

二十九岁。倒底赶在三十岁之前嫁了出去。不去计较有无婚礼。奢华的过了头，以后爱情散了，反倒成了笑柄。

其实也是碍于丁先生的身份。丧偶再娶，搞得太排场未要惹人多想。

父母不满意这桩婚事。差了二十岁的年纪成为亲友们之间的笑谈。但在看到她的婚房之后，本准备唠叨的两句也咽了回去。曾经的事情已过去了。女儿似乎把那件事也忘掉了。若一直揪着不放，难不成这一辈子不结婚了。

沏了茶端给父母，她说，我自己选择的。我负责。母亲看着女儿，从小看着她越长越美，美到自己都不敢相信是自己生的。心底叹了口气，真是便宜那个半老头子了。

领证之后，只在私下摆了酒席请丁先生的亲朋与同僚。挽着丁先生的胳膊，美的连各单位的年轻小仙女们都失了色。人生一场大梦，梦醒之后，面前依然是这些肉身。七年了，声色犬马逃不掉年纪老去，只有她躲在暗处，所有气息都坠落在深渊里面。

暗中戏谑谁也阻挡不住，何必自寻烦恼。安慰她的丁先生似是不计较这些。五十而知天命，人生不过无常，丁先生似有出世之叹。但上了床就把这些抛弃了，手指轻巧，气息不绝，她有几次竟提前败下阵来。也在夜里遽然惊醒过，当年破门而入的情景总是从梦内驱赶不掉。开了灯，汗水涔涔而下。丁先生醒了，问她，怎么了。她缠绕过去，抱紧了，拉过丁先生的手，摁到左乳下面，我这儿有一个疤，我想去掉。

是过了风花雪月的年纪，有时连撒个娇也要考虑轻重。

她是在丁先生到来之后，才放出多年隐忍的光芒。外出开会的清晨，她从丁先生的床上下来，裸着身子扒着帘的缝隙看外面的街景，仿佛重新活过。城市的高层，曾经她也如这样向下看过，跳下去的念头不止一次。

丁先生后来说，那时候他也醒来，看到窗边的一束光照亮了她半个身子，空落的房间里面落下的哀伤才有后面他说的一句：你要愿意，我娶了你吧。

蜜月选在国外，陌生的言语之中，让她有一种安稳。海水蓝的惊人，趁丁先生午睡的时候，她在海边散步。不知是无意，或者，本就是有预谋，她看到了安行。

七年的时光里面，故意错过楼层，她已把安行忘了。上一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还是孩子摆酒，而今孩子已在海边奔跑了。不止父子二人，还有他的妻子小宛。

这么多年，总也忘不掉小宛当年嘴角翘起的样子。午夜的时光逆流，小宛的样子像定格的电影剧照，每一次出现都会再度把她拉回片场。虽然，她与小宛只有两场对手戏。

原来嘴角垂下后，低了眉，小宛这么老了。眼角的鱼尾纹掩饰不住她尴尬的笑意。安行替她接围，走上来，是慌乱或是凄惶，她都没有兴趣细究，抢在他的话前转过身要走远。

安行赶了一步终于说出了话，这么多年，一直想对你说声对不起。

她听了，忍不住想笑。等了这么多年，等来的第一句就是假话。

小宛也赶上来，站在她面前，低声说，对不起。

只有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开心的在沙滩上跑着玩。安行说，求你了，能不能帮我们说说话？

这样的语气七年之后又一次的复述，她心头一阵眩晕。七年前的那个房间，他不是这样也求过小宛。

天忽然下雨了。她转过身走回房间时，安行又追了一步，对她说，晚上的时候，我们亲自过去，只是求你……

恨与不恨她都没有言语回答。男人沉默了七年，她与他之间有了语言障碍。

摆婚宴的时候，安行没有出现。他因为渎职待查的消息全单位的人都知道，她避不开。系统之内正值换血，暗流涌动，丁先生掌生杀大权，故此借度蜜月避开。有些小看安行了，居然抢在所有人的前面，偷偷追到此处。也可能是小宛的主意吧，她最善于暗中行动。

就像当年，自以为藏的滴水不漏还不一样被小宛翻手摁在晴日之下。她在房间内躲闪着相机的闪光，逃跑不及，裸露的身子划在一块玻璃之上，让她血流不止，也让她免于更多的羞辱。她用手摁着涌出来的血，看见安行蹲在一角不敢抬头。

伤痕藏在衣服里面不被人看见。躲在单位的人总会被再揪出来。小宛站在她的面前，翘着嘴角对她冷笑，将照片摔在她的脸上，勾引我老公一次，我就扒光你一次。

单位暗中的窃笑声在无声的渗透。她慌乱的捡起照片，那上面只有她。安行仿佛不曾存在。

谁勾引谁已不重要。那么多的情债总要落在谁的身上去偿还。她猜不透是怎么样陷落于安行的世界之内。人生的落差在她眼前是一个盲点，等她跌倒了底端在疼痛之中还在茫然的找着根源。

想过轻生。周围越是无声越是让她心寒。庆幸每一次生死边缘总有冥中的眷顾。父母费心血为她安排下的工作让她连逃离都不能。

恋爱都成了别人的事。伴娘也做过，手捧花也落到过手上，爱情变成了一个语气助词成为了没有实际意义的音节点缀。

后半生顾不能如此。无奈认命的夜晚，还有些不甘。身份决定了别人看她的眼色，安行躲开了，还有人想凑上来。她极力闪躲。似乎要与整个世界失联。

丁先生调来的时候，她看到文件并不在意。而后来的发展，宛若另一出戏剧。

雨落的密了。屋内点起的香烛在雨声中落了一屋的柔软。丁先生手落处的伤疤前时她已经做掉了。只有回忆像是忽然翻出的老电影，又转动起了拷贝。当年的安行也是这样喜欢搂着她的腰在窗前看雨。

她努力摇了一下头，把电影断开了。面前的玻璃窗内映出了丁先生模糊的脸。

这一瞬间，她有些愕然。她用力去回忆，本能又接上与安行有关的情节。她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清晨，安行开着车带着她去参加丁先生妻子的追悼会。包了一个大白包写上了安行的名字。她说，单位的领导才去，我们这些小兵凑什么热闹。那时的安行还笑她年纪不小，不懂为自己铺路。

她记起了，她是在悼念大厅看到了丁先生。因为离的远，远到今天的此刻她才恍然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