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生活

一．

城市太小这句话不只是在故事里出现。若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远离，概率再小，总有碰到的一天。

店员半跪在地上给她试脚上的鞋子，隔着隆起的肚子，她看着雪白的一截颈部，连耳钉也是精巧可爱。

大小正合适呢。孕妇穿这样的鞋子也最舒服。 抬起脸，笑起来脸上有酒窝。自从来了这家店，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是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样子吧。有那么一个暑假，她在一个柜台卖鞋，微笑迎人，低头看脚。最后结算的工资还付不起半只鞋的价格。

小店员扶着她站起来时，她看到了辰生。

就在隔壁的柜台，辰生提着一个女生的包，问店员：没有折扣吗？

那试鞋的小女人是辰生的女朋友还是妻子？鞋子穿上正好，要是她也不忍心脱下来。

这是今年新款哦，没有折扣的。

乖巧的眼内满是忧伤了，抬起头看了一眼辰生，好是好，就是太贵了。

买了吧。辰生说，是你喜欢的。

那难掩饰的兴奋在女子眉间都舒展开来，却又不想让别人知道，故作镇定的嘟起了嘴。

曾经的辰生为何不这样对待自己。果真岁月会改变一个人，只是没让她等的到。想回过目光已然不及，辰生看到了她。

嗨，老同学。她先打招呼。

辰生没能说出话。掩饰也不会，打翻的五味瓶一样，她在这张脸上全看到了。

用情深浅若要用别后多年的表情来判定，肯定是要输给辰生。她如此淡然，对方已全面崩溃。

好久不见。辰生说。然后向女孩解释，我大学同学。

那乖巧的小女人打量她的时候，本能带着一丝敌意，看到她鼓起的肚子，眼神才变得安稳。

哈喽，你好。啊，你同学好美哦。

大概是从辰生的眼晴里已看出端倪了，说话时，手抱住了辰生的胳膊。

何必抱那么紧呢。事实上若不是当初自己放手，现在又怎么抡到你抱着胳膊。

店员开好了票，辰生去付款。小女人问她，你们好久没联系了吧。他的同学我见过听过，好像没提起过你。

原来看似乖巧的后面是这样的凛冽呢。是从辰生的表情中做了判断，若没有过故事何必要躲躲藏藏。

她不接招，微笑着说，他对你真好。

当然啊。好女孩要好好珍惜呢。

分明开始挑衅啊，其实是多想了。

她与辰生的故事远没到刻骨铭心的地步。如真刻骨铭心，也仅限于辰生一人。彼此在时光里面携手同行，拼尽全力的辰生并不知道她从没有把爱情放在第一位。

父母的婚姻让她把爱情与家庭从不放在一个概念上。她读过父母的爱情故事，小说也不过如此吧。可惜只精彩了半程，然后换了一个作者，余下的故事只剩下贫穷与争吵。母亲曾无趣的对她苦笑，情诗写的再好也不能当饭吃。

她曾问母亲，为什么不直接离了。 母亲说，离婚了，谁离开这套房子都没有地方居住。亲戚都在，总要顾及对方的脸面吧。

仿佛遭了蛇咬余毒不散，父亲总是对她说，不要在上学时谈恋爱。

可是，她还是遇到辰生了。温顺而阳光的男孩子，害羞起来都是迷人。抄元稹的诗给她：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写贫贱夫妻百事哀的也是元稹啊。家里的诗集父母早就不翻了。被企业解聘的他们与社会是脱节的，偏偏又放不下身段重新开始，风花雪月都比不上一个肉夹馍来的实惠。

而辰生也只能给她一个肉夹馍吧。最多再加一瓶饮料。贵一些的不是吃不起，只是她不愿看到辰生眼神内为难的样子。

为何赶的那么巧，她喜欢上的男生比她还穷。

恋爱起来，时光不分贫贱，该有的浪漫也不缺失。物质并不能完全替代所有的精神层次，虽然心底也羡慕那些被几百朵玫瑰包围的学姐学妹。

温度慢慢上升到一个恒定状态，亲昵的行为之后想要再深一步，但每次在紧要关头，她都会制止。最危险的是二十岁生日，是她主动示爱，拉着他迫不急待的跑到学校附近城中村的小宾馆。是悲还是喜呢，偏巧马桶坏了，偏巧房间没打扫干净，窗外人声噪杂，床上的一团污渍彻底浇灭了她心头的火。

她的好些同学并不避讳与男友之间的欢爱，她自认为不是守旧的人，只是有些不甘心。

再温和的男生在这关头被拒也会又羞又怒吧。第一次看辰生发怒的样子。亲昵已那么多，又是她主动提出，转过脸告诉他这是一场玩笑。

她不与他争吵。连辩解都没有一句。独自回学校的时候，天已降温了。她走在夜里冷的瑟瑟发抖。

情侣间吵架都是常事。她的室友不是在宿舍内抱着电话又哭又喊。她只是没有力气去吵。也不知道为什么去吵。父母的爱情她看惯了。或许在她心底曾经窃喜过与辰生不会走到父母的结果。

事实上看似稳固的表面之下，她脆弱的不堪一击。至少她是这么认为。

不是对辰生没有想念。但想念过后也就放下了。就像当年在家里，她怀揣着喜悦想与父母一起分享，又都在父母的争吵中隐忍在心底。长大后，在与父亲或是母亲单独聊天时，她已习惯避开另一个人。

更何况命运反转的太快，当她还不知道如何处理与辰生之间的尴尬时，另一个选择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天晚上，是多年之后父母第一次一起坐在她面前，沉默中带着愧疚。

她不追问。就等着两人开口。

最终迷底揭开了。说是一桩婚事。

有人给她介绍一个男友。条件是年底结婚。然后即刻生孩子。当然，钱不是问题。

接着说家里是城中村的。就一个孩子，想赶在拆迁之前，多添几口人。只是，你还有两年才能毕业……

父母等她的反应。

清冷的屋内，他似乎听到父母的叹息。但眼睛里面又抱着希望。

她说，我先看看人可以吗？

二．

第一次见面。

目的清楚，所以连话说出来都是虚假的。不如不说的好。

比她大两岁。不邋遢。眼晴里面是不情愿。刚见面，这种不情愿不是为她，而是为了这桩婚事。

那个时候，城市的拆迁还没有大规模开始。事后证明他父亲的精明，所做的计算都赶在政策卡死之前。

开车送她回校。她问他：你有女朋友吗？

有。

为什么不与她结婚？

她与她家人不同意这么快结婚。

你同意吗？她追问。

他不说话。

开车送她到学校宿舍楼下。辰生站在那里。她在上楼之后，看到辰生还站在那里，再见了，辰生。如果下次开房，找一个好一点的宾馆吧。

彼此见双方父母。赶场一样。

订亲的晚上，母亲把十万的彩礼放在她的手里，想说什么，又扭过了头。

她从不问他心内是何感想。在一起的时间不是为了约会而是为完善婚姻的进程。登记的那天，他迟到了。她站在路边等他走近，等他站着沉默，等他拿着户口本递给她。

她说，你要不同意，现在还来得及。

走到民政局门口。他忽然说，其实除了你，还有两个人

她听着，等着他说。

最后爸妈尊重我的意见，让我挑一个。对不起，我知道这样说不合适。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的名字。他说，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红色的本本。照片上两人靠在一起。她笑的还露出了牙齿。

上面是他的名字：张清志。还有她的名字：林轻霜。

她暂时放掉了学习。选婚纱摄影工作室。定跟妆，选礼服。不曾想过婚姻有多复杂，临到头又不想马虎自己

。

叶子都落尽的时节，她与他拍婚纱外景。逆着光，一块头纱将她与他蒙在一起，摄影师喊：帅哥，亲你媳妇儿一下哦。

第一次靠这么近。她没有回避，是他犹豫了一下。

婚礼在寒假举行。没有告诉一个同学。表姐来当伴娘，趁没人时候问她：你真的想要结婚吗？

你爱她吗？

她一笑，呸，我大喜的日子，不许扫我兴。

人世间最美之事莫过于此。她在花团锦簇之内与他牵手走过，在司仪的煽情之中与他抱在一起。忽然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以后，不管怎样，都不要与我吵架。

三．

小店员将鞋子包好给她，说你自己走路要小心呀。第一次做妈妈很辛苦的。她就笑说，都二胎了，有经验了。

小店员惊的讶的道，真的呀。你看着好年轻呢。

岁月似乎停滞不前，她也不觉自己老去。

二十岁结婚。二十一岁生下女儿。女儿上了幼儿园，单独政策放开，又怀上二胎。。温吞生活之中，搬了两次家。从原址搬出来，再搬回去。周围的变迁她并不在意，只顾守着女儿忘了抬头。

抬起头辰生已经走了。他曾说要留在这个城市。是真的。

大婚当天她对清志说以后不要与她吵架。果真一次也没有。

商场门口，清志带着女儿来接她。女儿正拿着零食搂着他脖子跟他嬉闹。

车行途中，看他心不在焉。

有事情吗？她问。

一点小事。

我自己带妞回去吧。

清志吁了口气，缓缓的把车停在旁边，从车上下来，拉开另一边车门，让她下来，绕过车坐到驾驶座上，关上车门对她说，我一会儿就回去。

坐在后排的女儿说，妈妈，今天我跟爸爸吃饭时，一个阿姨来找爸爸了。还哭了。

是吗？那可能是爸爸的以前的朋友呀。

这么多年，她从不去问清志的秘密。做为对父母的顺从者，不知道他的生活是否如她的前生那样空白。

如果她一样有一个普通的名字，清志又有多少概率会在茫然之间将她抓在手中。父母说生活才是最有趣有编剧，为她执笔的这一个人，会不会像当年对待她父母一样，写了半程之后，忽然累了，换上另一个写手。

2017.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