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自我五六岁起,我们家就搬到这儿,到现在已经许多年了。我们家对门当时就是赵叔一家,到现在也还是——中间曾有过一段时间,赵叔据说去了云南陪女儿上学,把房子租了出去;但那时我不是快要高考(住校)就是已经上了大学(在外地),在家的时间不多。而对门的租客白天很少出现,倒是后半夜有过一两次听到楼道里开门的声音。
“游手好闲的,不是什么正经人家!”我妈说。
我反驳她:“你问过啊?现在自由职业多少啊,说不定人是网红、明星呢,怕被认出来才这样哩。”
我妈冷笑:“明星?明星能住这个院儿?”
确实,虽然我妈对对面的年轻租客充满了保守长辈的偏见,但是单这一句话我是无法反驳的。
这个院儿是九几年盖的,刚盖好的时候鹤立鸡群,我们家住顶层,打开窗户一眼能看到市政府和旁边的公园;但现在反了个儿,已然变作鸡立鹤群了:周围要么建了几十层的写字楼和商厦,要么拆迁重建变成了拔地而起的、充满现代化气息的住宅楼,像我们家这样六层封顶的却是哪儿都没有了。
小区里不要说绿化,一棵像样的树都寻不见;偶尔出现的绿色植物,大约都是谁家的私有物品。靠近小区正门的垃圾桶还稍微好些,后面的那个,隔着老远都能闻到臭味儿,使人时常担忧挨着垃圾桶的几户人家该如何是好。
物业也形同虚设;自从不知哪里传出拆迁的风声,而周围的矮楼也都一个接一个地涅槃重生之后,物业公司就逐渐无影无踪了。小区最后头临街的一排楼的尽头有一座二层小楼,上面挂着许多牌子,“居委会”“街道办”“宣传中心”…,我没有进去过,但每次路过都能听见打麻将的快活声音。
真是明星的话,大约是不会住这个院儿的。
充满神秘色彩的租客没多久就离开了,赵叔从(据说是)云南回来之后重新装修了房子,一直住到现在。
说来惭愧,当了许多年的邻居,但我对赵叔其人,仍然不十分熟悉。大约是每日在家的时候年纪还小,大人在我眼中,都差不了许多;后来便到外地上学,逢年过节在家住个把星期,见面的次数也不过一手之数。
据说赵叔年轻时是在道上混过的。这个消息的来源已经不可考,但我听到之后首先就信了五分。因为我记得小学的时候,有一个夏日中午放学回来,恰好在楼下碰到赵叔。烈日炎炎,赵叔光着膀子,胳膊和胸前纹满了龙虎一类的凶恶图案。他看到我,粗着嗓子问了一句:“放学啦?”便摸了摸我的头,从塑料袋里掏出一支冰棒给我。
我当时的感觉不怎么美好,因为赵叔手劲儿大,揉得我脑袋晃三晃。他满是纹身的手臂也很粗壮,虎背熊腰的,就连脖子都比别人粗一圈儿,衬得常年带的那条金项链都细了许多。
倒是小丽阿姨虽然和赵叔结了婚,形象却完全不一样。——我也不知道小丽阿姨姓甚名谁,只是经常听到赵叔在楼道里喊“小丽开门”,便也这样叫了。小丽阿姨高高瘦瘦的,细眉大眼,很有几分弱柳扶风、西子捧心的模样。有一段时间她做安利的推销员,还经常到我家串门,现身说法,说自己原来多么体弱,夏天都要穿秋裤,吃了安利之后便好很多。有时能说一下午。
这次我回家来,再见到小丽阿姨,却暗自吃了一惊。她依然那样高瘦,但以前的那种弱不胜襟的美丽却消减了。她留着极短的短发,两颊凹陷下去,眼睛大得吓人;法令纹很深,嘴唇薄而缺乏血色,在寒冷干燥的冬日里皲裂着,起着死皮和看起来随时都会流血的口子。
后来我才知道赵叔住院了,得了心脏病,要做一个大手术。她一个人家里医院两头跑,累得瘦脱了形。
“亲戚呢?没人帮衬一下啊?”我问我妈。
我妈便说:“你当她是什么好人?”
我妈一向对这种小道消息十分精通,而且多半可信。何况她说这事儿是小丽阿姨自己跟她说的:说自己是怎样不顾反对和赵叔结了婚,不讨婆家人喜欢,便用了许多办法,使赵叔和家里人离了心。她的婆婆气得改了遗嘱,财产都给了小女儿,赵叔一个子儿都没有;赵叔最后也没有去参加自己母亲的葬礼。
“珊珊姐呢?”珊珊姐是赵叔的女儿。
“不回来呗。”我妈说。
我妈很明显是不喜欢赵叔一家的,她是个传统且保守的女人。我道听途说,冲击到没有那么大;而且毕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难以妄下定论。
后来有一天,我下楼买酸奶,恰好碰到了赵叔,是他先同我打的招呼:“出门啊?”
“不是,就下来买点东西。您出院了呀?怎么样呀?”
我一开始没认出赵叔来。起先他背对着我停放自行车,深蓝色的棉服下套着臃肿的棕褐色长裤,头上戴着一顶棉帽。等到他转过身来,我也是看了两次才认出这个脸色憔悴、胡子半白的人便是赵叔。
我走近,发现赵叔竟然同我差不多高,倒是嗓门儿一如既往:“啊,出院啦,慢慢恢复呗。”
赵叔话不多,我问了两句珊珊姐的近况之后也变得无话可说。一路爬到六楼,只能听见赵叔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在这个充满尘土的旧院子里,我再一次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有的时候,它像一叶温柔的小舟,温柔到你身处其上却不自知。你自沉沉睡去,醒来也是满目风景,种子变成了一朵小花,花朵结出了香甜的果实,阳光驱散了黑沉的夜晚,春风取代了冷硬的冰雪;有的时候,它又像一把沉重的巨轮,它是如此庞大,以至于你无法忽视,也无法逃离,仿佛要被它压得粉身碎骨,就连呻吟也湮没在它滚滚向前的喧嚣中。
人生,悲的喜的;故事,真的假的。这一切到底什么重要?卡夫卡说,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海德格尔说,人仅有一个世界是不够的;苏东坡说,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我们发明了钟表,发明了酒和药,发明了战争,发明了人与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但没有一样能阻止时间这个严苛的判官的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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