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极地之境能有什么风光可言,到处白茫茫一片。抬眼望去,千里冰封。远处有一行山峦,在天边平伸,常年白雪皑皑,像是苔原翻起的褶边,似真亦幻。巴卓老爷没有去过那里,一辈子都没有去过,那里面有什么,他也不知道。活了六十余岁的他,除了穿行于常住地与夏季猎场之间,其它地方他几乎都没有去过。
茫茫大海也是冰封一块,巴卓老爷用木矛戳开冰层,用绳子拴上一块驯鹿肉,沿着冰窟窿直垂下去。他知道,冰面之下,一定有海豹在巡弋,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闻着肉香,顺着绳子探出头来,到那时,他就会用事先准备好的木棒一棒敲下去,海豹定会立时毙命,这个他能拿得准。他可是百无一失的优秀猎手,在整个村子里颇有声望,虽然已过花甲之年,但膂力依旧过人,不输给任何一个小伙子,尤其是他的孙子劳尔。那个小伙子,面容白净,说话细软,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因纽特人。村子里像他这样的青年还真不少,他们接受了新式的教育,穿着时髦光亮、不再是兽皮的衣服,咬着舌头讲叽里呱啦的英文,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唉!凛冽的北风吹出不和谐的声调,极光里掺杂了异样的光泽,亘古不变的传唱似乎哽咽不语。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这便是巴卓老爷时常思考的问题。
此刻,他拎着绳子,定定地观察着开始重新结冰的冰窟窿,冰下有一小团黑色游来游去,那必是海豹无疑。他开始屏住呼吸,手也更频繁地上下扯动,为了使诱饵更加迷人,同时也让窟窿不重新结上。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木棍,期待着一击毙命。作为一个老猎手,本不应该紧张。自觉或不自觉地,他觉出了此次的异样,村子里有人给他捎信来,今天,他那个住在百英里之外、白人建造的房子里的儿子将带着一家人过来看他。无论如何,今天也要打到一只猎物,一方面是要招待他们,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明白,他似乎要向他们所代表的新式文明宣战。
寒风穿过兽皮间的罅隙钻了进来,手确实快冻僵了,整个人也感觉彻骨难耐,他想动动,以便暖和暖和,可那个游戈的黑点却越来越大。猎物近在咫尺,千钧一发之刻,他可不想出什么岔子。于是,除了上下扯动绳子的手外,其余部位都以冻僵了的姿态一动不动着。右手竟然还攥出了汗,真是太紧张了。
没有人给他作伴,那就以远山为伴吧,呼呼的烈风就当是因纽特人低沉的吟唱,就当是打到猎物时的狂欢吧。大海、苔原、远山,几千年来一直如此,从来没有变过,它们都是他的亲人。来自于冰雪的就应该复归于冰雪,来自土地的就应该复归于土地。一切皆有定数,谁也甭想试图改变,这是千古不疑的道理。
冰窟窿的碎冰棱角分明,发着莹莹的寒光,之下便是那个越来越大的黑点,真的是越来越大,形状也越发明显,没错,是海豹,一只不甚大的海豹。“近了,近了,更近了。”巴卓老爷在心里默念,一种从未有过的期待冲击着他的心脏,他感觉它跳得太快了。
“爷爷,爷爷”,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细弱的呼唤。
二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劳尔。巴卓老爷说的没错,他的穿着与一个正统的因纽特人相去甚远。他穿了一件通体羽绒服,手上戴着厚厚的针织手套,整个脸藏在羽绒帽子里,颏下系着防帽子吹掉的绳子,嘴巴应该被帽边挡住了,所以说话总是含糊不清。
巴卓老爷抬头看到劳尔一拐一滑地向他走来,心里是既欢喜又有些无奈。一个因纽特人竟然不能在雪地上好好行走,真是有些可笑。他爱这个孙子,这是无疑的,天底下有哪个爷爷不爱自己的孙子呢?他本想把自己的一身本领传给他的儿子,即而再传给他的孙子,只可惜儿子在成家没多久就搬到白人社区去住了,他的这个小孙子虽跟了他几年,学了一些本事,可终究还是被他的爸爸妈妈带离了村子,接受了新的教育。他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只是觉得他的子孙离他愈来愈远。虽然他们也会定期来到他的家里住上一两天时间,相谈也甚是融洽,可两个世界的人又怎么能拢到一块去呢?于是,虽然相得,他也总觉终有一天,他们会分道扬镳。这几乎是宿命。
而他的这个孙子呢?倒也不觉得他爷爷迂腐。他不像他的父亲那样,有那么强烈的让爷爷搬离村子的心思。每人有每人的生活方式,某种程度上,他反倒觉得爷爷甚是可爱。固守传统未必为错,开拓创新也未必尽对。文明的碰撞如果在所难免,相安无事也许才是正途。让他回到传统的生活方式中去,他自是不愿,如果野蛮地让传统的人从传统中抽离出来,恐也是罪恶一件。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文明哪有高下之分,和而不同岂非更好?以己度人,是自认为文明的、高阶的人常常犯的毛病。
巴卓老爷没有应他,而是低头继续看他的冰窟窿。海豹越来越近,他可不想让它跑了。
这时劳尔又大声地喊了一句,“爷爷!”
许是响动惊到了那只海豹,它游走了,任巴卓老爷再怎么抖动绳子也无济于事。看着冰下的黑点越游越远,他有点生气。一气之下,他丢掉绳子,拿着棍子和木矛气呼呼地迎着劳尔而来,一边走还一边喊叫着:“喊什么喊?叫魂呢?”
劳尔倒不觉得惊讶,笑呵呵地迎了上去,又叫了一声“爷爷”。
“怎么了?你们一家子又来让我搬家了?”巴卓老爷还是气呼呼。
劳尔没有回答,只是呵呵地笑。
“不搬不搬,你过你们的,我过我的。”巴卓老爷一边说着,一边把木矛和棍子放在雪撬上。雪撬很小,只能坐一人,巴卓老爷指了指雪撬对劳尔说:“你上来吧!”
劳尔有点难为情,笑笑说:“还是您吧。”
“你走不惯这路,还是你坐吧。”不由分说,巴卓老爷就把劳尔搬到了雪撬上。一扬手一挥鞭,两条狗就呼啦啦地叫,拢在一块,拉着雪撬慢慢地跑了起来。
劳尔坐在撬上,看着自己的爷爷跟着跑在后面,脸色凝重,寒铁一块。烈风扬起他的氅衣,振振有声,这让爷爷看起来像是一个带翅膀的甲士,似乎要振翅飞去。“真是一个能干的老头儿”,他在心里这样想道。
三
劳尔和巴卓老爷回到家中时,天已薄暮。雪屋里亮着海豹油灯,锅里炖着驯鹿肉,小桌边坐着巴卓老爷的儿子汤姆、儿媳妇雪莉以及女儿劳拉。劳拉正在片鲑鱼肉,已经片了很多了,汤姆和雪莉在给她打下手。三人有说有笑,笑容均是黝黑憨直,有着因纽特人原始的美感,只可惜他们早已经不再打猎,过上巴卓老爷所说的“文明”的生活了。
巴卓老爷脸色凝重,自知来者不善。互相打过招呼后,他一屁股坐在桌边,三个说笑的人顿时有些尴尬。雪莉挪去锅边看炖肉去了,劳拉止住笑声,静静地在片肉,汤姆看着她,巴卓老爷看着他们。几个人好似冻住了,空气中只剩下安静。劳尔在雪屋外斗狗,狗呜啦啦的叫声和劳尔的笑声成了星空下单调的声响。
几人心照不宣,似乎都不愿触及那个话题,但他们也都明白,汤姆他们一家子就是来干这个的,临时还带上了劳拉充当说客。
劳拉率先打破沉默,她片下一块鲑鱼肉,递给巴卓老爷说:“阿爹,你尝尝,这是女儿给你带的。”
“是打猎打到的吗?”巴卓老爷问。
劳拉有些难为情,没有回答。
“不是打猎打到的,我不吃。”巴卓老爷气鼓鼓地说。
劳拉拿着鲑鱼肉的手停在空中,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有悻悻地收了回来。
汤姆把话接了过来,“阿爹,”他问巴卓老爷,“现在打猎可不好打了吧?”
“是不好打了,动物越来越少了。”
“所以阿爹,”汤姆用近乎祈求的语气道,“您老人家,就听我们一句劝,不要再打猎了。”
“为啥?”
“有些动物都已濒临灭绝,不能再打了。”
“是啊。是啊。”劳拉在一旁附和道。
“是我们的错吗?”巴卓老爷很生气地说,“因纽特人打猎打了几千年,知道予求的道理,还从来没有把动物打灭绝过。”他指了指外面接着说,“不是别人,就是那些白人,那些所谓的文明人,是他们的贪婪!”
尴尬再一次爬上汤姆的脸,他像是强忍着怒气般隐忍地说道:“是,您说的没错,可现在不是追究孰对孰错的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
“是您老人家安度晚年的时候,政府给我们搭建好了房子,也安排好了工作,您就跟我们走吧!”
“我不去!”
“那这样的话,政府不会再卖给你弹药了。”
“那我也有办法,因纽特人从来不会被困难吓倒,他们有的是办法。”
“阿爹!”汤姆长长地唤了一声,有点力不从心地说道,“您怎么那么固执呢?村子里像您这样的人还有吗?”他指了指外面说,“你看他们不都搬走了吗?”
巴卓老爷没再说话,只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空气中立时又复归宁静,很长时间的宁静,这时,雪莉突然喊了一声,“熟了。”
吃饭时大家还算融洽,只要不提搬家,气氛就会很融洽。他们谈了劳尔的学业,又问他是否看上了谁家姑娘,还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一家人有说有笑地吃完了晚餐。
吃完晚餐后,大家又随便聊了几句,便一个个和衣睡下了。劳尔有点不大习惯,所以总是睡不踏实,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他被人推了一把,醒了。
四
推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父亲汤姆。劳尔惺忪着眼,看着穿戴齐整的汤姆,一时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再看看他的爷爷,因喝了酒,正躺在兽皮被子里呼呼大睡。他的妈妈和姑姑也起来了,正偷偷地收拾东西。劳尔这时才突然忆起,来时汤姆和劳拉商量好了,要把巴卓老爷的工具全部收起来带走,以此胁迫他同他们生活在一起。
茫茫雪原,除了打猎别无生途,离了工具寸步难行,虽然此招阴损了些,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巴卓老爷固然强健依旧,但岁月不饶人,又能强健几时呢?子女们想尽尽孝道,以期他有一个安稳的晚年,情有可原。可依照巴卓老爷的秉性,莫非是尝到了苦头,他是断不会轻易回头的。汤姆和劳拉一合计,就想到了这样一个计策,可不可行的,先试试再说吧。
工具本就不多,收起来也简单得很。他们给巴卓老爷留了足够吃五天的食物,然后带着全部工具悄悄地离开了雪屋。巴卓老爷的雪撬也被带走了,他们只留了两条狗给他。
雪撬上放满了巴卓老爷的工具,三个大人在前面拉着,劳尔跟在后面。雪撬在地上留下两条印辙,劳尔百无聊赖地踢着,时不时地回头看看巴卓老爷的雪屋。北极璀璨的星空下,雪屋孤零零地立在雪原之上,巴卓老爷正在里面酣睡,也一样是孤零零的。劳尔不知道,当爷爷清晨醒来时,看到家徒四壁,儿子和女儿把自己投在绝境之中会做何感想。“背叛!”劳尔想,“一定是这个词,没有别的词更能表达爷爷的心情了。”可要怎样才能让爷爷就范呢?他也想不出好的招数来。
回到自己的家中后,劳尔一直惴惴不安,一想到把爷爷丢在雪原上,他就有点懊悔。他想象着爷爷孤独地坐在雪屋里,嚼着冰雪,啃着生冷的海豹肉,一口一咔,也不知他老人家的牙口吃不吃得消。更有甚者,他能想象到爷爷饿死在自己的雪屋里。虽然对于一个正统的因纽特人,他的生存能力大到惊人,即使把身无余物的他们孤零零地放在冰雪之中,他们也能绝处逢生,好好地生存下去。可是,不知为何,劳尔却异样担心起爷爷来,心里的愧疚也日渐加深,觉得让爷爷陷入困境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这样子挨了两天后,他就再也坐不住了。他偷了爸爸的摩托雪撬,在第三天的清晨,驾着它朝巴卓老爷的雪屋而去。
雪屋还是孤零零地立在雪原之上,只是不见了巴卓老爷。屋前散落着零零星星的血迹,劳尔暗叹不妙,沿着血迹往外走,在离雪屋几十英尺的地方,一团已经冻住了的血肉赫然映入眼帘。劳尔倒吸一口冷气,一种不祥的预感立时罩住了他。
五
二十几年后,已是作家的劳尔在自己的《最后一个猎人》回忆录里这样写道:当时我真的很害怕,以为死了的那团血肉是我的爷爷,但当我俯下查看时,我才知道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那不是我的爷爷,而是一条被剥皮剔骨的狗,从零碎的皮毛上看,它是巴蒂,是爷爷最疼爱的一条狗,三天前我还跟它玩耍过,它甚是强壮,是一条漂亮的公狗。而另一条呢,母狗巴弗,不在这里,它同爷爷一起消失了。
我仔细地查看了巴蒂的尸体,发现杀死它的是一把快刀,从刀口上分析,刀不甚大,应该是匕首之类的东西。这时,我才突然忆起,这匕首是爷爷的,最近几年他养成了一个习惯,随身携带一把匕首。许是这匕首那天夜里被爷爷不经意地藏在了衣服里,父亲和姑姑没有发现,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有这个习惯,所以把它给漏了。
可爷爷杀了巴蒂干什么?难道是饿了?不会的,我们给他留了足够的食物,这才过了两天,他是断不会饿着的。带着这个疑问,我继续查看巴蒂的尸身,发现它的肋骨和肩胛骨都被剔走了,皮毛也被扯成条状,不远处还有两条窄窄的印辙向远外延伸,此处爷爷的脚印也消失了。
我坐在脚印消失的地方想了很久,突然一下子,真的是一下子,仿佛极光注入了我的灵,我想起了爷爷之前给我讲过的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因纽特人被困于风雪之中,身边除了两条狗外别无它物。他无计可施,只有望雪兴叹,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这时,腹胀感袭来,他知道自己要拉屎了,可就在这时,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点子。
他把自己的大便收拢来,捏成了一把小刀,寒冷把它变得异样锋利。他用它杀了一条狗,把它的肩胛骨和肋骨做成了一个小型雪撬,皮毛做成了挽具,套在了另一条狗身上。就这样,他凭着这个小雪撬,走出了风雪。
这个故事到底是否真实,我不得而知。可目前来看,爷爷也一定按照这个办法逃离了。至于他为什么杀了公狗而留母狗,我猜想,他肯定是想让母狗继续生崽,他好建立一个狗群。也就是说,他有长期在外生活的打算。
我驾着雪撬,沿着爷爷消失的印迹追踪着他,期望着在印踪的终端看到爷爷正端坐在狗旁,笑嘻嘻地看着我,对我嘿嘿一笑道:“孩子,你来了。”
可是没有,真的没有。在追踪了一段距离之后,大雪淹埋了踪迹,我的爷爷不知道哪儿去了。我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远处的群山和一望无边的大海。白茫茫的天地,令人昡目,我张皇失措,一种极大的悲伤袭上心头,我没了爷爷。那个可爱倔犟的老头,那个养了我八九年的老头消失了,比他死了都让我难受,而这一切都是我们造成的。我们不该逼他,不该强行把他从他的生活中拉出来,过了几十年了,他已经与他的生活融为一体了。
这个顽强的因纽特人,这个一个人就可以捕捉一头独角鲸的勇者,从此不见了。我们找了很久,几乎找遍了他能到达的任何地方,都没有找到他。他以这样一种悲壮的方式与我们告别了,以殉道士的姿态顽强地向现代文明宣战。他有没有怨悔,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有怨悔,并将在自己的一生中为此倍受折磨。
此刻我就站在爷爷的雪屋前,看着这矮得几乎钻到土地里的雪屋,想着他的音容笑貌,久违的文化画卷开始在我的眼前一一闪过。我觉得自己有义务把这行将消失的猎人文化带给大家,让大家不至于忘记,在古老的冰天雪地里,有这样一批人靠打猎顽强地生活了几千年。他们的语言文字,他们的器物不能只作为文物悬挂在博物馆里供人欣赏,成为西装革履的所谓的文明人评头论足的东西。
“文明人?”一想到这个词,现在的我只想呕吐。我真想像爷爷一样,穿着兽皮,拿着木矛,对着那个叫文明的东西狠狠地啐一口道:“去你妈的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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