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久违地发微信给我,我战战瑟瑟地打开——
工作找得怎么样了?我还是希望你继续读书,不要急着走入社会。
我极为敷衍地回复说:好,爷爷我知道了。会郑重考虑的。现在工作还很顺利。
叫外公「爷爷」而不是「外公」,是我小时候的固执。因为方言里的外婆,是个叠词,小时候童言童语说为什么就冒出来一个外公呢,不行不行,那就叫爷爷好了。可是,爸爸那边也有一个爷爷呢。这个爷爷戴眼镜,那个爷爷不戴眼镜,作为区别,我叫了外公十几年的「戴眼镜爷爷」。
长大后,实在不好意思再童言童语,就直呼爷爷了。
小时候,深棕色的木质书桌前。
「可是我真的真的想不出来了!老师没有教过这种题!」
「再想想啊,数学百变不离其宗的。爷爷读书的时候,老师都不给答案的,有时候遇到难题,家里还穷,我就在外面的灯下,一边被蚊子咬,一边咬着笔头想好几个小时。解出来的时候,会很高兴的。」
「可是我又不是你啊!我不想学理……好吧,我继续去想了。」
一旦我开始讲这种话,外公就会板起脸。
那时候,我最开心的日子,大概是外公因为工程,要出差几个月不在家的时候了吧。
和外公外婆长大的小时候的我心目中,世界上最可怕的人是外公,世界上最最爱我的人是外婆。
小时候只知道外公一丝不苟,一板一眼,不讲情面,那时不懂事,甚至会在吵架后,日记里对他破口大骂,说他是驴,是葛朗台,是大庭叶藏的父亲。
长大后,虽然和外公之间还是处于不冷不热的关系,但内心已经懂得,他对我出自内心的关爱以及他的一生何其艰难。
外公的「原生家庭」
我的外公,在日本出生,是家中末子,本该是第一代移民后代,而后因为中日战争一触即发,还在襁褓里的他,被家人抱着,回到了家乡。
这件事情或许挽救了他的生命,但从此迎来了家道中落的局面。
他的童年时代是穷困的。亲生父亲曾是江浙一带的某个小地方的地主,但也因此,后来在种种不可说的因素下,被没收了全部财产,自己也被投入了监狱。
明明家里生活节俭,与邻里友善,连一个长工都没有雇过呀。
外公亲生母亲因为是家族联姻的娃娃亲,不受外公的父亲待见,早早和离。后母变卖土地和一切值钱的物件,终于在倾家荡产的代价之中,保回了外公。
虽然家中一夜之间一贫如洗,但父亲的教导一贯而终——「一定要做一个有学问的人」。
没有生母照拂,生父又因为入狱经历,觉得这个小儿子不详,外公因此在家里很不待见。在这样的环境中,外公的性格愈发孤僻,却牢牢不忘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出人头地的唯一方法,那就是读书。
如方才提到的,外公不仅展现了数学物理上极高的天分,还做到了真正的苦读。既是被蚊虫叮咬也雷打不动继续思考题目的毅力,也是吃过太多苦后发誓一定要读好书的决心。
一路到高考,最终因为家庭成分,无法入京就读清北这两个中国的骄傲,于是去了武汉的一所211大学。现在这所大学已被武大合并,成为了武大里含金量最高的一个专业——「航测」。
「学霸」外公
我至今不是很懂外公的知识范围有多广。
小时候我总爱爬他的高高的书柜,偷书看。从绝版的三言二拍到山海经,真的是一个一辈子只和理工科打了交道的老人家的书库吗?(之所以记得是绝版是因为被亲戚「借」走后一去不回,外公生气地讨要了很久很久……)
容易打开的下层书柜里,则放着什么航空测量,什么桥梁行规等等,小时候的我看也看不懂的书。
人家问起我,你外公是做什么的呀?我总是随口说,修大桥的。
却不知道,他不仅参与过钱塘江大桥的建设,也进入过某带有保密标志的国家项目。
有一天我又带着奥数题去问外公,却看到他在看英语的论文,于是追问他原因。
外公说,现在世界强国仍然是西方国家,最新的研究和技术,都是由英语写成的,如果不去看,就会落于人后。
小学生的我懵懵懂懂,只觉得当时已经六十多岁的外公还在如此努力。
后来我才听说,外公读书时候,外语学的都是俄语,他的英语,是在四十多岁的时候自学成才的。
不肯通融的人生准则
我的童年,被匮乏感紧紧包围着。这是在童年时品尝过贫穷的人即使长大后也很难很难克制自己的一种缺憾。没有伸手要过一件新衣服新玩具,在外面点餐永远只敢说「随便」,唯一的消费就是家里人带着去买各种各样的奥数卷子和小说书。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家里这么穷。
偶尔会有形形色色的大人上门来。我去开门喊叔叔阿姨,会得到各种各样的小礼物。曾经瞒着外公收过一个粉色的书包,里面重重的,我懵懵懂懂没有打开。后来和外婆一起看,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毛爷爷。
那是次惨痛的经历,差点没被外公骂个半死。
家里人时常讨论起外公,说外公一生技术成就奇高,但没有办法在机构里成为高层的原因,是做人实在太不够圆滑,不懂官场政治。
比如他准备监工一个工程的时候,对方上门来聊天,送点礼,并不是让他去做什么违背良心的事情,只是中国古来的「陋习」,打个招呼。但外公会统统退回去,而承包方就会产生外公对他们印象并不好的误解,久而久之,连普通的人际往来都不愿意与外公有交道了。
工作上也是如此,政治场上往往有着各种派别之分,而外公从不参与,也从不迎合,于是对于领导来说,他是个非常棘手的下属。但又因为技术太好,舍不得丢弃,只能一次又一次外放。
外公终其一生,勤勤恳恳几十年,在机构里浮浮沉沉了很多次。
前几年,或许是上个十年前,曾一次规模巨大的双规。
外公的同僚一个个下马,外公也暂时被命令闲赋在家。
他与远在国外的妈妈和我打电话,说他没有做过一次亏心事,终于到了有福报的时候了。
随后,事情顺利解决。
我妈妈在电话里抱怨——「爸,X局就是这次下台了又如何呢,人家已经不需要工作了,这些年手上的钱还少吗?你那时候要是……」
外公怒极,挂了电话。
我想他是略有遗憾的
去年和外公一起去了某个避暑胜地,住的地方名字叫做退休干部养老别墅。
有点类似现在的AirBnB,都是退休了的老干部在这里长居一两个月,避暑用的。
邻居是XX局,对面是XX前副市,楼下老王的儿子现在在北京做XX官……
外公有时候和我聊起来这些老人家们官场上的故事,权利场上的竞争,我从语气中略略感受到了一点遗憾。
这大概是,他没有和其他老干部一样,为子女谋下一条平顺的后路吧。
小时候外公用心用谋把我往理科的路上引,大概也是存着「女儿不行了,让孙女接班」的心情,可惜最后我还是固执己见了,不顾所有家人的反对,高中学理,大学弃理从文。
这一点上,我们大概真的是亲孙女。
但如果历史倒流,时光回溯,我相信,我的外公仍然还是那个不会通融,不懂人情世故的学霸外公。
虽有遗憾没有机会因为外公成为富二代,但也庆幸,我的外公没有让我进入这样的圈子。我终于可以放心大胆的说,一路走来,我的成绩都是凭自己的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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