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天夜里,随云做了一个梦,梦里,还是熟悉的云雾山,简陋却打扫的井井有条的院子,青翠笔直的芭蕉树。不一样的是,芭蕉树下,多了一个少年,少年和她年龄相仿,着一袭白色的锦袍,眉目温润俊朗,斜倚在树荫下,正笑吟吟的看着她。
随云欣喜不已,这云雾缭绕的山林深处终于有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了。梦中的她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她飞快地跑到他的身前,扯着他的衣袖问:“你叫什么名字啊?你可以陪我说说话吗?”
少年任由她扯着衣袖,点了点头:“阿昙,我叫阿昙。
于是随云就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说自己在云雾山的生活,说对她很好的师傅,说自己看过的话本故事。她真的是太孤单了,才会遇见了一个人,就有说不完的话。而阿昙就在一旁静静的听着,没有丝毫厌烦的样子,在她眉飞色舞的说到有趣的地方时,还会勾起嘴角。
第二天天明,随云醒来,还能记得阿昙温柔的笑容,记得他的衣袖攥在手心的触感,还有萦绕在鼻尖的那一抹若有似无的香气,那一切真实的不像一个梦,那个少年美好的不似凡人。
可是梦终究是梦,有梦醒的时候。随云想,这大概是她做过的最美的梦了。
随云幼时体弱多病,父母遍寻名医也未寻到医治方法,还被断言,活不过十二岁。六岁那年一个云游道长刚好路过她家,说她天生命格不全,不能在这俗世之中沾染尘气,得去一处灵气充沛之地静养,度过命中劫数,满十六岁方能回到家乡。随家在当地是有名的书香世家,她上面三个哥哥,只得她一个女儿,父母对她更是疼爱异常,含在嘴里怕化了。尽管百般不舍,可看着她小小年纪却虚弱的只能躺在床榻上的摸样,只能抹着眼泪不停的叹气,最终还是应允了。
于是,随云便拜了道长为师,来到了云雾山,一住就是九年。
2
师傅待她视如己出,数年来寻了不少珍贵的灵药给她温养身体,加上云雾山灵气充裕,她的身体这两年本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可数日前的一场高烧,又将她的病根引了出来。这几日她咳嗽不止,有时甚至咳中带血,师傅已经几天不曾过来,一直在自己房中翻阅古籍,想要寻找破解之法。
想起师傅,随云稍微有了点精神,心间有了一丝暖意,这些年来与师傅相依为命,师傅不仅对她有救命之恩,亦有养育之情。这些年来,师傅是她最亲近的人。可他生性内敛,随云正是天真浪漫的年纪,很多心事无人诉说,只能每日与花花草草为伴。这延绵的山川真的是太孤单了。
本想着十六岁一过,便下山去寻父母,感受世间的千姿百态,眼看着日子将近。随云每日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却不曾想,自己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随云倚靠在床边,转头看向窗台上立着的那株昙花,枝叶青翠,细密的枝叶里面隐约可见一个小小的花骨朵。它精神抖擞,在微风中轻轻的摇曳着,完全不复之前的残败。
那日,她上山采药,不曾想突降暴雨,她急于寻找避雨之处,误入一个山洞。那山洞地处隐秘,她在这云雾山生活了这么多年,熟悉这山上的一草一木,竟是都没有发现。而这株昙花就在山洞洞口旁边的一个山坳里,因风雨太大,它的大半枝叶都已经陷进了泥里,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随云生了恻隐之心,许是想到了幼时羸弱的自己,便脱下外衣覆在了它的身上,形成了能遮蔽风雨的一方小小天地。
后来雨过天晴,随云正准备起身离开,瞥见那主干已经折断大半的身影,大概活不了了,终是于心不忍,将它的根系小心挖出,带回了自己的住处。回到小院,随云顾不上浑身湿透,就立刻将昙花移栽在花盆里,用小木棍固定了折断处,才放下心来。不曾想,第二日她就发了高烧,这场病来势汹汹,如同江河决堤,她的师傅也措手不及,牵引到幼时病根,她的身体迅速垮了下去。
随云强撑起身子走到窗边,用手轻轻抚弄了两下昙花的枝叶。她抬头看向窗外,目光穿过小院,整个云雾山被雾气环绕着,连绵不绝,苍翠的树木在雾气里影影绰绰,有五彩尾巴的彩云鸟在林间穿行,美的好似人间仙境。
她的师傅像往常一样在打一套拳法,挺直的背影却不似往日那般利落,而是染上了几分悲伤。她想起那日高烧醒来,师傅微微颤抖的双手和无可奈何的眼神,不禁皱了皱眉。
云雾山风景极好,却地势陡峭,车马不能通行,鲜有人迹。随云今年十五岁,自跟随师傅上山以来,几乎没见过什么人,偶尔有人上山,也是为采药而来的采药人,更别提与她年纪相仿的人了,记忆中把自己捧在手心的双亲,虽然连面容都已经模糊不清,每每回想起来,心里仍有暖暖的温情。
这云雾缭绕的仙境再美,却抵挡不住她内心的孤寂。师傅对她虽好,却也是个沉默寡言之人。她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她想念她的家人,她想和人说说话。实在寂寞的狠了,她就对着芭蕉树自言自语,和山林间的动物们对话。
十六岁的期限,成了她心中最大的慰藉。
随云不止一次的在心中幻想,等到十六岁生辰一过,她回到家中与父母含泪重逢的情景,与师傅一同回归那滚滚红尘的情景。可惜一切,都是水上的泡沫,美好却虚幻,一碰就碎了。她终是没能熬到那一天。
她对着那株昙花双手合十,低喃:“再给我一年的时间吧,只要一年,就好。”
遇昙3
在那之后,每天夜里,随云都能遇到阿昙,梦中,她没有生病,生龙活虎,带着阿昙去云雾山的各处游玩。早晨一起看夕阳,傍晚一起看晚霞,他们登上了云雾山山顶,从上往下看那条一泻千里的瀑布,他们和彩云鸟追逐嬉闹,累了就躺在芭蕉树下休息,沏一壶师傅自己栽种的毛尖。这时候,随云就开始不停的说话,她知道自己将命不久矣,她想把这么多年来对芭蕉树说过的话都完完全全的对着阿昙说一遍,这种有人陪伴的感觉她一分一秒都不想错过。
而阿昙就这样听着,好像听她说话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他们在梦中相见。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夜晚过去了还有白天,随云开始期盼夜晚的到来,以前让她寂寞难捱的漫漫长夜,成了她最快乐的时候。
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师傅的神色也越来越哀伤。可随云却觉得,她的一生中,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好的时光了。因为,她有了阿昙,那个寡言少语却一直在听她说话,比月光还要美好的阿昙。
阿昙从来不说自己的来历,随云也不问,不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梦中,不问他何待自己这么好。
又是一次游玩之后,他们坐在芭蕉树下谈天说地。
在梦境的最后,阿昙轻轻拥抱了随云,在他耳边低声道:“阿云,我要走了,谢谢你。”
她一怔,用力回抱住他,却清楚的感觉到怀中的人在慢慢的变得虚无,直至消失在空气中。她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没有。
随云猛地从梦中惊醒,剧烈的咳嗽起来,这一个月来,她浑身无力,浑身上下痛的无以复加,都没哭过,却在此刻落下泪来。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第一抹晨光透过窗子落了进来,她用手捂住脸颊,眼泪从指缝中掉在被子上,她还有好多话没有同他说,她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和他一起去。
师傅听到动静连忙赶过来,看到随云脸上的泪,愣了一下,担忧的问:“阿云,你怎么哭了?”
随云摇了摇头,张口想让师傅不要担心,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师傅上前摸了摸她的脉,放下心来,良久,叹了一口气,推门出去了。
这天晚上,随云早早的上床休息,她想找到阿昙,揍他一顿,让他不要再吓她,然后把没说完的话统统告诉他。却是一夜无梦。
这之后的好多天,随云做过许多梦,梦中有她曾经向往的一切,却唯独少了那个让她欢喜的白衣少年。
随云再也没有见过他,那个清风朗月的少年再也没有出现过,一切都是一场梦。她与阿昙之间的种种,因梦而起,也因梦而终。
可是随云不相信,那个少年一定还会再回来。
4
自那以后,随云的病奇迹般的好了起来。她一直悉心照料的昙花却仿佛失去了生机,一天天枯萎了下去,直至化为一抔尘土。
她的爹娘稍信过来说,感谢神佑。很快,到了她的十六岁生辰,这一年里,她和大病之前没什么太大的不同,只是变得很爱睡觉,她一个人反反复复去和阿昙去过的地方,一去能坐上半天。
随云的大哥来云雾山接她回家,她多年以来的心愿终于达成,可以和亲人团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知道,她的爹娘还有大哥们都会对她很好,她还可以时常回来看望师傅,看云雾山。可是,看着大哥的面容,她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她心底深处的那个角落早就被那个少年的笑容填满了。
随云没有回去,她要留在云雾山。她生辰之后不久,她的娘亲千里迢迢赶了过来,只带了一个侍从,她看着幼时记忆中美丽的娘亲脸上已经有了不少细纹,因为山路陡峭手上磨出了不少血泡,繁复的衣裙多处被划破,头发凌乱眼睛中却盛满了温柔,泪眼婆娑的看着她:“云儿,你回来吧。这么多年,娘想你啊。”随云用力握住手心,忍住快要溢出来的眼泪,还是生生把头转了过去。
她正要跑回屋里,耳边忽然传来师傅的声音:“阿云。”
随云这才发现师傅正立在窗边,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了。她跑到师傅跟前,师傅脸上浮现出隐忍之色,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阿云,你别再等他了,他不会回来了。”
随云眼睛猛地睁大:“师傅,你,你是怎么知道阿昙的?”
“你的病药石无医,唯有百年昙花之根可解,昙花本就短寿,唯有开了灵智方能存活百年,世上难寻,他入我梦中,自愿入药。”
随云的脸色突然一片惨白:“是啊,哪里有神佑呢?”
时隔一年,她终于知道了他的来历,却是以这么残忍的形式。想到曾经喝过的带有熟悉香气的汤药,随云的心脏抽痛,她捂住胸口瘫坐在地上,再抬起脸时,已经是泪流满面。
遇昙5
随云回到了家,她孑然一身,只带回了一个花盆,这个花盆没有任何花纹,做工粗陋,却隐隐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幽香。
爹娘给她安排的小院幽静雅致,与云雾山简陋的房间相比,天差地别。她却把院子都开垦了出来,不种其他的,只种昙花。而那个花盆,她连着里面的泥土一起埋在了昙花之下。
每年昙花花期的时候,她就守候在一旁,静静的等待,花开的那一霎那,美的不可方物,一如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寂静的夜里,平日里沉默冷淡、对什么都不上心的少女在这一刻连发梢都温柔了起来。
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了,长她两岁的大哥早就成家立业,入朝为官,在朝廷里颇有建树。爹娘找来媒婆想为她寻一门亲事,她一口拒绝,直言此生不嫁。她的爹娘一怔,看着满院的昙花,终究没有再强求。
这一辈子不长,却也不太短,随云只想陪着这满院繁花。
从十五岁那年梦中初遇,那个翩翩白衣少年剑眉星目,眸中含情,芭蕉树下冲她挑眉轻笑,于她而言,便已经是一生了。
随云想,此后年年岁岁,花开花落,任时光流转,容颜枯萎,她都会一直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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