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道 林雪峰 上】
这个世界是有平行宇宙的。
佛说所有报障然其重者，第一唯有阿鼻地狱。此狱周匝有七重铁城，复有七重铁网罗覆其上。下有七重铁刀为林，无量猛火纵广八万四千由旬。复有无量铁嘴诸鸟，奋翼飞腾啖罪人肉。牛头狱卒形如罗刹而有九尾，一一眼中皆悉迸出诸热铁丸烧罪人肉。复有无量无边刀轮空中而下，从罪人顶入从足而出。于是罪人痛彻骨髓苦切肝心。（《慈悲水忏法》）
林雪峰昏迷了很久，久到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行立在人间界，抑或是已然坠入修罗恶鬼道。
他感觉自己飘飘摇摇，像一道光，一束风，一缕灵能，在无间的黑闇里面无方向地游移。浓黑极墨当中，有憧憧的暗影，每一个都广大如山，就那么俯视着自己，低低地耳语，像在审视，犹豫着是不是要伸出手指来碾碎这一枚蝼蚁。
一个声音在脑中轰隆作响，仿佛一千道铜锣铁鼓在身后喊杀 ，仿佛一千重火器炸药在耳旁怒放，仿佛一千座昆仑贺兰在眼前崩塌。
放弃吧，放弃这一切的追求。这虚无缥缈，不值当你身受的痛苦。
林雪峰骇了一跳，感觉自己像强风中的烛火，几乎要被吹散。
“你是谁？谁在跟我说话？”他飞快地转身。只能看到周遭重重叠叠的闇影，密密匝匝地堆在一起，像是无穷无尽的魔物，极具耐心地等待着，想要把自己一口吞灭。
我是光，我是时间，我是鲸波海。我是古神，我是未来神，我是一切神。祈求吧，我响应你的祈求。
林雪峰再速地转身，依然是一无所有。他大声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你有能，你有血脉，你是林中精灵的后裔。我的子民在召唤我，唯有你的血能召唤我。
林雪峰惨笑起来：“我不过是一介破国离家的浪荡子，哪里有什么大能。你的子民又是谁？”
是花郎，是风月，是古神的召唤者。他们航行得太远，潜入得太深，已经触到了旧日的存在了。
“你们想怎样？要我做什么？”
这世界太荒谬，太腌臜了。这世界只欠小小地一次清洗。
至于你，你只需要等待。古神需要你，鲸波海需要你。需要你的血脉......
脑海里的声音大笑起来，狂张肆意。那密密匝匝重重叠叠的闇影一起前仰后合，像在嘲笑林雪峰的渺小卑微。
闇影伸出一只手指，捺住他的头向下一点。林雪峰脚下突然就失去了依托，整个人坠落下去。
飞速地掉落，越来越快。手脚四面地抓挠，空空落落，无依无靠。
耳中有闇影不间断地狂笑。
掉落，无休止地掉落。
林雪峰睁开了眼睛。
恍如一梦。梦醒。
又或者，自己是从一个梦掉落到了另一个梦。
周遭有明亮堂皇的火光，有喧嚣吵杂的热气，有鼓掌声，有跺脚声，有狂啸，有泣涕。
还有那浓烈无法消散的血腥味道。
只听得刀砍春风，一捧热血直挥洒到林雪峰怀里，溅了他满头满脸。那血，还是新鲜滚烫的。
抬头惊看，残尸颓然倒地，一名壮汉手举着快刀刚切下来的人头，趾高气昂地四处宣示。黄沙热土上，到处都是层叠的血肉痕迹。
那壮汉豹眼环鼻，赤面长须，袒露着胸膛，胸口满是寒毛。他左手抓着一柄长泼刀，右手举着人头，来回地走了一圈，猛地将人头掷到对面的观众席上去。
席位大约高低三排，全都挤满了热切的人，拥在一处头挨头肩并肩，不住声地嘶喊跺脚，手里还挥舞着蓝绿的纸票子。
那些观众都带着或牛头或马面的面具，奇形怪状，骤一眼看过去，仿佛身处阿鼻地狱。
再仔细观察，自己所在的其实是一处大船的船舱。舱室庞大，别有洞天，几百上千人拥挤其间，海船稳如泰山，毫无动摇。
如此说来，朴家兄弟不曾将自己交给西番的红袍僧做火祭的牺牲，也没有送给忽察将领的宠物做鱼食，而是送到这无间地狱的修罗道场来了。
林雪峰挣扎着想站起来，发觉自己被一条粗大的铁链拴在了一根立柱上。立柱紧贴着观众席，背后的栅栏上端站满了面目狰狞的面具男。
几个面具观众见林雪峰醒转，冲着他大声呼喝，只是人声鼎沸，说的什么全然不能知晓。
观众席的主棚处跳起一个头戴长鼻狐面面具的男子来，男子身形矮小，大约只有半人高下。他奋力跳到桌面上，用力跺了跺脚，见没有效果，又举起小锤敲打挂着的铜锣，铛铛铛一通响，这才引到众人的注目。
半人高的男子大声喊道：“破狼已经连胜四局了，下一场的赔率可是要翻倍了，各位可要看仔细了再押宝。”那声音又快又急，尖利刺耳，可不就是朴家兄弟里面的朴正平。
听他这么说，那豹眼壮汉双手举起长泼刀，用力挥舞了两下，嘶吼如熊。刚安静一会的观众席又是鼎沸似潮水，喧哗如灼炎了。
朴正平可着劲敲打铜锣，好一阵子才压下去这鼓噪的热情。“下一局的敌手已经入场，诸位可要赶紧下注押宝。”说着手中的挥杆向前一指，竟是定定地指住了林雪峰。
看到林雪峰羸弱的样子，观众席爆出一阵压制不住的哄笑，扯着来回奔走的侍应纷纷倾囊押注，唯恐错过这稳赢的一局。
破狼看着也觉着好笑，依着泼刀要来两碗酒水好整以暇地饮尽，眼睛望着林雪峰，仿佛望着一个死人。
过来两个侍应解开拴住林雪峰的铁链，喂他喝了两口水，递给他一把满是铁锈的短刀，赶忙的退下去了。
林雪峰缓缓站起身来，掂了掂短刀，心思迷茫。
四肢百骸都像不是自己的了，林雪峰转动了一下手腕，耳中全是观众们的欢叫与口哨，嘈杂的声音叫他无法忍受。
破狼拿起长泼刀舞了两下，看了看林雪峰，又把刀给放下了。他咧开大嘴吼了一声，空着双手向林雪峰慢步走来。
林雪峰呢喃地说道：“别过来......你别逼我杀你。”显然竞技场如此鼎沸喧嚣，他的声音如此绵软柔弱，无人能够听见。
林雪峰靠着立柱勉强站着，支在立柱上熊熊燃烧的火把就照亮在他耳侧，炽焰飞腾，光亮刺痛了他的眼。
破狼又冲着他大吼了一声，右脚用力跺在竞技场沾满血肉的黄沙上，扬起好大一片尘雾。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观众一起有节奏地跺脚呐喊，手指着林雪峰，像指着一团虚无。
破狼挥舞着拳头，大声吼叫着向林雪峰冲来，仿佛是一头奔行的牤牛，轰然震响，每一步都像踏破山阙，踢翻辰斗。
百尺的距离，须臾便至。
人们开始咆哮和鼓掌。林雪峰能听到嘹亮的大笑，碎嘴的嗤笑，残酷的冷笑，还有那些茫然不着边际的漫笑。他能看到竞技场立柱上一层层泼洒上去暗沉的血色，黄沙地里被踩成碎屑散发着陈旧腥臭的肉块，观众们汗水淋漓扭曲宛转的身躯，还有主棚那里上下蹿跳兴奋得不能自已的朴正平。
破狼已经冲到了面前，林雪峰能看到他狰狞的面目，以及那一对呼啸而来的怒拳。
林雪峰闭了闭眼，飞了起来。
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只能看到破狼向前打了一个趔趄，跪倒在了黄沙里面。林雪峰翻落到了他的身后，双手空空。
那柄铁锈的短刀扎在破狼的头顶心，没柄而入。
竞技场蓦然安静了下来。
（本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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