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叶倾城曾经写过一篇文章:《长大后,宝哥哥就变成了赦老爷》。
文中提到:贾赦,一个“上了年纪”“胡子都苍白了”的老人,还色欲不改,是个老色鬼;而宝玉,对于世间的一切好颜色,也是不可抑制的动心。
这么看来,当宝玉褪去青涩变成爷们,那些风流怪癖就会成为真正的恶习。宝玉可不就是贾赦的前身?
乍一听很有道理。但静言思之,便能看明白,任宝玉如何长大,也不可能变成赦大老爷。
心性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不同的灵魂质地。同样是蜂环蝶绕,宝玉心中充溢的是真善美,贾赦心中则驻扎着恶与丑。如果说宝玉的心灵如水清澈透明,贾赦的灵魂则如在染缸里浸染过的墨汁,二者在人生境界上,有着云泥之别。
宝玉做过许多不着边的事,比如混在脂粉堆里吃胭脂,比如姐姐妹妹不离口,比如调戏金钏导致其自尽,比如没有担当遇事就想溜。但是,他从来没有恶念,在他无事忙的背后充满着悲哀、忧伤、依恋、痴迷……那是对美好生命的珍视,是丢不下抛不开掷不去的痴念。长大后的宝玉只能成为李商隐、李煜那类敏感执着的人。
宝玉也没做过什么有用的事,从实用主义上来讲,他和宝钗探春都相去甚远。但是他有情怀。情怀这东西,最无用,却能以此体悟出生命的价值与乐趣。同时,它又属于一种天赋,不以生活境遇而分高下。李商隐自幼父亡,其性格敏感忧郁,李煜长在繁花似锦的深宫里,同样具备敏锐的感受力。这类感受力高绝的人,处于逆境时,会伤春悲秋,处于顺境中,一样能感受生命的美好或虚空。而那些蒙昧的人,无论遭遇什么,感受力都是缺席的。
第十三回上,宝玉在梦中听到秦可卿死了,“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纵然秦可卿是和宝玉梦中有过云雨之事的仙姑,然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对于死亡有着如此的痛彻,也确是天性里的执念。
第十九回上,袭人故意骗说宝玉自己是要离开的,想借此警戒宝玉放荡的性情。却不想宝玉立刻泪痕满面。袭人笑说,“这有什么伤心的。”每次读到这里,我都觉得袭人特别残忍,像是一个母亲假意威胁孩子自己要离开一样,有着对孩子纯真心灵的利用。此时的宝玉最怕失去,他说:“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宝玉怕的不是死,怕的是不能因情而死,若能死在情天情海中,他是无憾的。
整部红楼里,衔玉而生的宝玉是最忧伤的那个人。
黛玉葬花那一回,他恸倒在山坡之上。国人教育男孩子总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所以许多读者特不喜欢宝玉动不动就掉眼泪这一举止,其实宝玉即便被贾政毒打,也不曾惊天动地哭过,他的眼泪都是为情而流。
当他听到黛玉吟“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时,想到林黛玉的花容月貌,将来亦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黛玉无觅,其他女子亦有可觅之处,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当居何处?为无可解释这段悲伤,宝玉方痛哭。
这一刻,跌入痛苦中的宝玉看到了虚无。这份虚无在许多诗人那里都有过,曹操吟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苏东坡在《赤壁赋》中又感叹曹操:“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世事皆会发生沧桑巨变,此情此景此人此生皆不复存在,焉能不令人伤悲?
黛玉心想,“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一个“痴”字,道尽了多少人的人生!张岱在西湖湖心亭上看雪的夜晚,也遇到了一个痴人,童子说他:“莫言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而《红楼梦》本身又何尝不是曹雪芹的痴言:“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黛玉痴,宝玉更痴,灵魂质地相似的人总是会相互吸引的,二人的知己之感应该源于此。
这份痴的背后是一份执念,太爱了,偏想留住。
心有执念的人,参与感都很强。宝玉爱着每一次相聚的美好,大观园里的欢愉,他都在场。他投入在每个美好的时刻里,并不需要做主角的那份耀眼,只要看着美在眼前鳞次栉比地绽放,就有着巨大的满足感。
每次看到宝玉对情感的那份投入,我都会想到东坡“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这句诗,在情感的执念上,东坡和宝玉真的是同一类。
夜深、夜冷、夜孤单,怎忍心花儿孤寂,冷清得想睡去?
于是,我,倾听花的声音;花,陪我心灵漫步;这是多么一种忘我又超我的境界!在这个夜晚,诗人与孤独的自己劈面相逢!
惶恐花儿的凋零,所以投入一种自得其乐的积极,该如何抓住这怒放的时刻呢?高烧红烛,为她驱散长夜里的黑暗,纵情地投入自我,就此消解生命中那无可避免的大虚无。
但是大观园里时光啊,太美好了,无论怎么过都觉得是浪掷;无论怎么过,都还会从春走到冬。
宝玉: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东坡懂得,海棠花开花落,无法挽回,强要挣扎,终是徒劳,所以就让每一刻成为金子般的光阴,烙在岁月里。
宝玉懂吗?即便高烧红烛,当海棠花落,他也无力迎对。在和海棠花共舞的那个夜晚,他已经耗尽了今生今世的情感。
宝玉和东坡最大的区别,在于东坡直面现实的残酷,与生活握手和解;而宝玉,生活在水晶宫殿里,像电影《楚门的世界》里的楚门一样,被保护的太好了,当大观园的世界轰然倒塌,他有的只是幻灭。只有化成灰,逃大造,出尘网,方了了一切。
最后,黛玉死了,湘云嫁了,大观园凋零了。女孩子们一个个步入命运的河流中,无可控制地,随波逐流。
青埂峰上的那块顽石,神瑛侍者的今生,大观园里的情种,终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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