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五期【烟】
小时候,总是喜欢仰着头看神龛上的香炉,黑褐色的圆形钵体,两侧有把手,里面密密麻麻地插着很多根香,每根都是细木棍上覆着红色的残香,长长的灰色香头跌落,神龛上留下些许黑色的灰烬。
香炉的后面,是祖先的牌位,离得最近的便是太祖母的遗像。慈祥的面容,轻轻挽起的发髻,粗布灰色褂子。遗像的右侧写着爷爷的名字,左侧写着爸爸、我和弟弟的名字。年幼的我,时常很好奇,为什么没有奶奶和妈妈的名字呢。
这会儿,爷爷点燃三根香,虔诚地作了三个揖,然后一手拄拐,一手拿着香,颤颤巍巍地上前,将三根香插到了香炉里面。袅袅的青烟,立即弥散开来,须臾不大的堂屋便笼罩着一层层舞动的轻烟,一阵阵淡淡的暖暖的檀香味扑面而来。
“装(焚)上香了,上菜啰”,奶奶大着嗓门,从里屋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抹布,麻利地擦拭着八仙桌。杉木八仙桌,因使用时间过长,已变成了黑黄色,很有木制家具的质感。围绕八仙桌的,是四条结实的杉木板凳,也被频繁地摩擦,表面又顺又滑,也呈现出黑黄色,宛如新抹过一层桐油。儿时的我,坐在长条板凳上够不到桌面,便经常跪着吃饭,隔着薄薄的一层布,感受着板凳的凉飕飕和硬邦邦。也许对八仙桌的印象过于深刻吧,多年以后,在长途列车咣当中沉睡的我,竟梦见自己在风雨飘摇的老屋八仙桌下睡了一夜。
听见奶奶喊吃饭,我立即像撒欢的小兔子一样,一溜烟跑到厨房,踮着脚尖,去够挂在墙上竹筒里的筷子。无奈个子太矮,够不着,正在着急之际,一双蒲团般的大手,轻轻松松将我举了起来,靠着宽阔温暖的胸膛,我顺利地握住了一把筷子,回眸一笑,爸爸正用宠溺的目光看着我,眼里都是笑意。我并不着急从爸爸怀里下来,一只小手环着爸爸的脖子,撒娇地说,“去堂屋”。爸爸听话地抱着我要去堂屋,不料一声闷哼传来,原来高个子爸爸的额头,又一次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厨房和里屋之间的门框顶上。
正在端菜的妈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走路不长眼,该!”
妈妈将八仙桌上摆满美味佳肴,我则在爸爸怀抱的助力下,不慌不忙地去摆筷子。先是上座,摆上两双,是爷爷奶奶的,左边右边分别是爸爸妈妈的,下方是我和弟弟的位置,一一摆上儿童筷子。
摆完筷子,从爸爸怀里“呲溜”滑下来,奔到屋前,果然顽皮的小弟,正跟小伙伴在墙根热火朝天地玩着“飞镖”游戏呢。我一把拉住弟弟的衣袖,“吃晚饭了,别玩了!”
弟弟像突然想起重要的事情来了似的,仰着小脸,皱着小眉毛,“姐,我的肚子疼.....”
“饿疼了吧,哈哈”,我拉着弟弟的手,飞奔回家。
还没进堂屋,满屋勾魂夺魄的饭菜香味便钻入我们的鼻孔,我和弟弟迫不及待地爬上长条板凳,攀上八仙桌,要够桌上的菜。
这时,爷爷急忙拦住我们,“今天是七月半,须等祖宗吃完,咱再吃哈。”
我和弟弟正迷惘间,便被爸爸妈妈抱下了八仙桌,“装(焚)完香就可以了。”
果然,爷爷点的那三支香,差不多就要烧完了。我和弟弟,站到神龛旁,目不转睛地盯着香炉看。此时的香炉,像是连接着另一个平行空间,烟雾缭绕中,仿佛有很多灵魂在翩翩起舞。空灵的舞姿中,香头发出黑红色的火苗,黑灰色的香灰纷纷掉落。香火燃尽,爷爷点着了一封挂鞭,在噼噼啪啪的声响中,送走了祖先。
我已忘记了那次饭菜到底是如何的美味,只记得一个场景,小小的我,跪在长条板凳上啃着一只鸡腿,余光瞥见堂屋敞开的大门,一阵接一阵的青色烟雾,随着夜风摆动、飘散,那些青烟虽有不舍,但更多的是暖意。
青烟因疫情多年未回家,去年春节,我破天荒回来了。爸妈自是喜不自禁,变着花样做好吃的,妈妈更是连每天下午打麻将的定例都取消了。我鼓捣电脑,妈妈织毛衣,我运动,妈妈收拾屋子,我无聊,妈妈便拿出相册,一一细说着我小时候的事情。
没想到,只呆了几天,妈妈便出事了。那天,爸爸将妈妈从楼下扶上来,妈妈目光呆滞,神情僵硬,一遍遍地问我,“女儿,你是哪天回来的啊?” 我哭着告诉了妈妈,没过几秒,妈妈又开始问我,哪天回家的。
没错,妈妈得了脑梗,突然失忆了,记忆只有当下的三四秒。为了不吓着妈妈,送妈妈去医院的途中,我强忍住悲伤,紧握着妈妈的手,不厌其烦地告诉妈妈,我哪天回来的,“我和爸爸就在你身边,咱不害怕!”
因送救及时,妈妈只是短暂的失忆,几天后妈妈恢复如常,只是身体很虚弱,在医院输液观察了半个月。在此期间,我和爸爸一直陪床在侧,弟弟和弟媳也在得知消息的当天晚上开长途车赶了回来。
陪床期间,和妈妈说了很多话,妈妈生病之前还拿着照片,跟我讲太祖母和祖父那个时代的故事,那么细致和迫不及待地将她的记忆输入给我,难道她事先有某种预感?过去的岁月,过去的亲人,唯有留存记忆中,但是连记忆都如烟尘般消失殆尽的话,那该怎么办,我后怕不已!
妈妈还未痊愈出院,我却要启程北上了。爸爸、弟弟弟媳在医院陪妈妈,我临走之前,在家里做了一顿饭,和奶奶一起吃。奶奶已是满头银丝,堆满皱纹的脸上,一双浑浊却倔强的眼睛,这一刻,执着地凝视着我,似乎要把我藏进骨子里。
我收拾好行李,过来抱抱奶奶,在她耳边大声说着:“奶奶,我要走了。”
奶奶一愣,抓牢了我的胳膊,“给爷爷上炷香......”
我跟随奶奶穿过院子,来到闲置的后房,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北边靠窗的位置立着一个黑棕色的小柜子,上面摆着爷爷的遗像,遗像前面是一个黑色罐子充当的香炉,香炉里依然插着很多根香。小柜子左侧靠墙放在一个略高一点的箱子,箱子上放着披着红布的观音像,前面也有一个小黑罐子的香炉。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物件。没有祖先牌位,也没有太祖母遗像,只有爷爷的遗像,有点孤独,但摆得端端正正。
爷爷还是先前的样子,瘦削的脸庞,显得眼睛尤其大,微微紧锁的眉头,似乎要说出话来。我不禁要哽咽出声,我多年未归,妈妈又生病住院了,我该跟爷爷说些什么呢,该从何说起呢?
正在这时,奶奶递给我三支香,我忍住泪水,点燃了。在爷爷面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三个揖,一如多年前爷爷敬香的样子。
插上香,丝丝缕缕的青烟,缓缓向上荡漾开来,带着檀香味的烟雾,如云朵般盘旋着散开,很快便充盈了空间,也将我轻轻包裹住,我呆立原地,思绪万千。
曾祖父是一位私塾的先生,可惜英年早逝,留下年轻的太祖母带着幼小的爷爷,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受尽邻里的白眼和别有用心之人的排挤。爷爷十岁的时候,被送到他外祖母家上学,上的是当地一所很有名的私立学校。爷爷天资聪颖,几年来所有科目均为甲等,还写得一手好字,连校长都对他青睐有加,经常谈话鼓励,还让爷爷代管各班的钥匙。因太祖母病重,仅上了四年学,爷爷不得不辍学回家。不久,土改和文革相继发生,家道中落,原本就人丁单薄、无人帮衬,爷爷还由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变成了成分低等、遭人唾弃的“四旧”分子。爷爷年近三十才和奶奶结亲,而奶奶的性格强势得很,耿直的爷爷一辈子没少受气。
爷爷五十来岁的时候,帮邻居拉稻子,不幸被车子压断了一条腿,被庸医怠误了治疗良机,最后不得不锯掉右腿,爷爷从此成了一个残疾人。爷爷的人生由此被撕裂开来,断腿之前,爷爷不仅种地是一把好手,还颇有经商头脑,人又古道热肠,交友甚广,人缘更是好得出奇。而断腿之后,爷爷不能上山下地,也不能走乡访友,身边也渐渐由热闹变得寂寞起来,我想爷爷的内心一定经历了一段异于常人的艰难挣扎。爷爷装上义肢后,拄着拐杖,勉强可以在房前屋后、村子里走动走动。而爷爷也担当起给我和弟弟做饭的任务,我至今还记得,爷爷拄着拐杖,在灶台前忙活,给我们做鸡蛋汤的情景。
我上小学后,全家搬到了县城,当时买的是一栋二手的两层楼房,便在前面又盖了一层三间的平房。一间做杂货铺,一间爷爷奶奶住着,另一间当厨房。于是,爷爷的杂货铺开张了。爷爷的记忆力很好,妈妈新进来的货,爷爷听一遍就记住了卖价。而且,爷爷还有一本账本,进账,出账,一目了然。爷爷甚至将日常开销也记入另一个小本子,凡事都做到精打细算,细水长流。
爷爷一直到去世,都在开着小卖铺。一个夏日的午后,爷爷坐在玻璃柜台后头,一边听着京剧唱段,一边眯着眼睛,小声哼唱,右手有节奏地在藤椅把手上拍打,一副十分受用的样子。这幅场景,永远定格在时光里,深藏在如烟的记忆里。
我闭着眼睛,闻着将散未散的檀香味,不由得双手合十,喃喃呓语:“爷爷,您在那边还好吗?您在天有灵,请保佑妈妈早点好起来,一家人都健健康康的!我知道这么多年,您一直在某个地方看着我,我一定好好活着,认真过日子,您放心!”
如果说,人死了会化作一缕青烟,而此刻,我通过檀香之烟,和爷爷有了短暂的交流。
一缕轻烟依旧是离家千里,回京后的我,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生活,然而平凡的日子里总是充满寂寥和怅惘。故乡的一草一木,小时候的事情,总是在梦境中重现,又缥缈又亲切,午夜梦回,泪湿枕巾。
为了摆脱低沉的心境,我到处寻找让自己开心的事情,以便让自己心生热情。我种花养草,喝茶品糕,做自己喜欢吃的美食,读自己钟爱的书,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小红书上看到了制香的视频,便渐渐迷上了香道。
焚一炷崖柏,抑或是点一支鹅梨帐中香,在袅袅升腾起来的轻烟中,在沁人心脾的醇香中,灵魂安静下来了,耳边循环播放着悠扬悦心的曲子,展开一张宣纸,蘸足墨,认真而尽情地临摹着灵飞经,一笔一划中,整个身心舒畅惬意极了,我想快乐做神仙的感觉不过如此。
吃完的橘子皮,放在暖气管上,一个晚上便干燥完成。我把硬脆易折的橘子皮,放在石臼里,捣碎,仔仔细细地研磨,再研磨。然后把研磨成的粉末,用筛子过筛,便得到了鹅黄粉嫩、异香袭人的橘子香料,和醇醇的、木屑状的崖柏混合在一起,轻轻地用塔香模压出香塔的模样,用点火器点着,轻烟一缕漾起,淡淡幽香绵绵透出,幽香中藏着花果气味。
此后,我还用柚子皮制作了金环香,用梨、檀香、沉香制作的鹅梨帐中香,以及用月季花瓣制作的玫瑰沉香。万物都是有灵的,即使是一缕再普通不过的烟,也有各式的舞姿,婀娜的,轻盈的,蹁跹的,各种的香味,天然的果香,轻柔的花香,细腻的木香.....烟,也是有记忆的,一如它们生前的模样,活着时的气息!
如果说万物的结局都是一缕烟尘,那么在那炷飘逸、优雅、随风舞动的轻烟中,与其说我看到了物质本来的样子,不如说万物呈现出它们的本质,它们的灵魂,它们的精髓,它们的质本洁来还洁去。它们以最后的惊鸿一现之舞蹈,向这个世界告别,是告别,也是谢幕。
在刘心慈的科幻小说《球状闪电》中,被球状闪电焚烧后的物体,会以人类看不见的量子态继续存在。那么在某种意义上,是不是可以说,万物化作青烟,灰飞烟灭后,又以另一种形式在另一个平行空间登场呢?
万物如此,人亦如此。
在灵魂的舞蹈中,我们的终极离场,也变得不仅仅是悲伤了,还有曲尽人不散的欣喜,不信,你看那袅袅的青烟,像极了动人的微笑......
灵魂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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