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心里都永驻着一条街,或大或小,或长或短,也许是露水街,我也有。
所谓的露水街像早晨庄稼地里的露水,太阳出来没多久就蒸发得无踪无影了。散了市的街道空空荡荡,像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人也没来过一样。
我家住在长江北岸,离家不远同样也靠近江边、有条叫老洲的小街,是条老街。长不过二百米,两边布有区政府,邮电局,供销社,医院等直属机关。因为靠近江堤,堤外的长江岸边,早晨常有上下水的轮船靠岸,长长的跳板上有抬着箩筐的船员上来采买补给,也有街上吃皇粮的人生活需要,就形成了一条露水街。
说老街全是来自己的记忆、个人的判断。后来才知道,真正的老街原来在江边,贴着长江走向,临江而建。曾有老桐城八景的“荻埠归帆”这一著名的人文景观。五四年大水后,老街被洪水冲毁,“街”被搬进堤内。
我第一次上老洲街应该是七一年的初夏,时年八岁的我和十二岁的哥哥一道去的。记得头天晚上父亲给了哥哥一斤肉票,还有一块钱,嘱咐他买一只猪脚回来,那时肉价是七角三分一斤。哥哥拿到钱时就悄悄地对我使眼色,意思是晚上早点睡,明天带我上街买油条吃。
第二天早上出村,我才估计他一个人不敢走。天没亮的乡下是黑漆漆的,走在河渠边的小路上,凉鞋被露水打得湿滑、清凉,最怕的还是满树的叶子被风推搡得沙沙响,偶尔还惊飞一只什么大鸟,“扑”地一声腾空而起,搅得空气似乎也旋起来,确实有点吓人。走过一块庄稼地,过了东胜河大桥后,还要穿过那片坟地,闪烁的萤光像传说中的鬼火,感觉头皮发紧,头发直竖。
我揉着惺忪的睡眼跟在哥哥身后,清醒了也就开始害怕,一路紧跟着哥哥的脚步,生怕他扔下我独自走了。还好也就三里来路,踏上轧花厂后门的水泥大场地,背心脊出汗时也就到了街上。
天色微明,上街的人还不多,三三两两地溜达着。食品站隔壁有个卖早点的门面房,前面挂着盏马灯,昏暗的灯光里有缕缕青烟飘过,老远就能闻到浓浓的棉籽油香。
那时整条街只有这一口油条锅,黝黑的大铁锅里棉籽油烧得沸腾,黄色的泡沫渐渐消失时,锅面上青烟袅袅,仿佛一支火柴就能燃起熊熊烈火。然后就见到被拉长的面条跃下,顷刻漂起,四周泛着泡泡,“吱吱”直响。
天微亮,排队的人渐长了起来,像条扭曲的蛇。每双眼睛都死死地盯在那一尺见方的小窗上,只是油腻的木板没有热情,紧闭得连条缝也没有留出,里面的人似乎未起床的样子。
我没尝到猪脚的味道,但那浓香、可口的油条滋味却深深地印在童年的味蕾里。于是就一直盼着哥哥再带我上街,可他要上学,扔下我和一群差不多大的孩子,在村庄里拾鸡屎、打蝉的壳,想换点钱去街上满足一下渴望的味觉。后来我也背上了母亲缝制的布书包。不同的是他在大队中心学校,我在生产队边的草房子里读书。
时光像堤外的江水,静静地流逝。到我读中时,终于能够天天穿过老洲街。我依旧能闻到那熟悉的棉油香味,浓得有些呛人,但没有停下脚步。在学校,有几个同学是街道上吃商品粮的,和我们乡下的孩子有着明显地区别,皮肤白嫩,衣着新艳,早餐总有油条、糍糕就着稀饭;而我们的碗头上飘着的永远是一筷头酸酸的咸菜。
到初中毕业,改革开放已有几年了。露水街在春风春雨地浸润中渐渐变得繁华,喧闹。每天早上东方红日尚未从江面上升起,四面八方乡邻的脚步声已吵醒了大地。肩挑手提的,挎着的,拎着的,乡下可变卖的都被搬到街上,精明的菜贩子,就守在江堤脚下的街口,抢着收购。集市虽然仍像露水,但街上行人却汇集成了小溪。门店多了,油条锅更多,还有下面条、馄饨、煎锅贴的。乡下上了年纪的老人,有事没事挎着小竹篮,揣着只茶杯,拣两根油条,三五块臭豆腐干,聊着,嚼着,品着杂陈的滋味,品着闲淡的日子,直到摊主收捡桌凳。
我在街上买房子时,区已改成镇z府了,并且搬到铜陵大桥北岸。镇z府一搬,跟在后面的是工商税务,银行医院,大大小小的行政机关全走了。将陈旧的房子,不曾改变的街道,还有夜晚无尽的黑仍遗留在弯曲的江堤边,像个弃儿。外面的城镇开发如火如荼,这里仍旧是条露水街。
每次回老家我仍喜欢在老街上走走,在朋友的茶庄里坐一会,面对人影稀少的街道,竟感觉有些庆幸。这里没有让人仰视的高楼,没有叫人心烦的红绿灯,没有喧嚷的卡拉OK。有的是熟悉的面孔,不需要绕舌的乡音,还有静静的时光。
在历史的长河里,哪个人又何尝不是一颗卑微的露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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