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有口水塘,圆圆亮亮,像面镜子,塘外边有几棵垂柳,还有一株梅。
最美的自然是春天:柔柳吐绿,黄鹂脆啼,梅盛放一树的灿烂,红艳那一片水天,清幽的花香则直浮过塘来,沁人肺腑。
这株梅的花开得艳丽,树身上却长满刺,令有心攀摘者望而却步。童年的我对此却很高兴,我不怎么懂得赏花弄草,但懂开花才能结果的自然规律,我念想的是酸甜的梅。村子里别处也有几株梅,可都长在人家的园子里,那些人家啊,都是吝啬的主儿。只有这一株,长在塘边,不专属于任何人,倘若它结了果,谁都有权享用。所以我希望它花开得越盛越好,更讨厌有人去攀折。有许多次我宁愿被小女伴讥笑为“怕死鬼”,也不肯攀上树去折一小枝来满足她们的爱美之心。
“暗香浮动”的花开伊始,我便去翘首以望那“疏影横斜”的枝头,看蜂蝶飞舞,奔忙花间,心便雀跃欢跳。遇那风吹雨打,落红遍地,则必郁郁寡欢。枝头花渐落,似乎有许多果儿结下,可待到枝繁叶茂,绿树成荫,却寻它千百度,毫不见梅子的踪影。但我不绝望,我总认为一定是梅叶似梅乱了眼,而非期间或已掉落。直至梅黄时节,不怕被刺扎,上树细加搜寻过后,才肯死心。小伙伴们为解我这番对“梅”的渴望,也将从别处搞到的梅分几个给我,可吃起来总是索然无味。这当然不是因为这些梅子来路有些不正,而是因为这不是我所向往的梅树结的。
我弄不懂自己何以会对这梅如此渴求,年复一年,毫无所获,却竟然总不肯放弃念想。被当作右派下放在家的六爷爷,是个村里的大知识分子,看到我在树下眼巴巴的神情,不止一次向我们解释这是一棵观赏梅,花特别好看,就是不结果,结下了也很快就会掉落的,他长这么大,也没听说过村里有人吃到过这树结的梅。可我依然希望奇迹出现。
记得我小学三年级那年,经过满怀憧憬的春、闷热无聊的夏,又到了初秋,碧云天,梅叶黄,并正在渐次飘落,眼看又对梅白指望了一年。然而路过梅树边,禁不住要向枝头扫视一遍,有时分明发现了一个橙黄的梅子,迫不及待地攀上去,却原来是看花了眼。有一回,我和几个小伙伴在那塘中戏水,偶然间从水中梅树的倒影中发现一个黄里透红的梅子在黄叶中若隐若现,我的心顿时狂跳起来,揉揉眼睛,抬头朝树枝上望,不是梅子却是什么:所有的叶子都在随着微风轻轻扇动,唯有它不动。
我生怕同伴抢了去,光着屁股爬出水塘,在确信他们不可能有机会后,才放开喉咙大喊:“树上有个梅,树上有个梅……”看花眼的经历谁都有过,他们都一齐哄笑起来:“我们都看到了,满树都是梅啊。”他们都停住了戏水,等着看我的笑话。可是我很容易地找到了那个梅子,它生得并不险,我把它边上的叶子都摘光,单剩下那个黄红色的梅子。这下他们都傻了眼,他们全都爬出水塘,向树涌来。我摘了那梅子,得意回敬他们:“满树都是,快来摘吧!”看他们象群猴似地上树来,我就往塘中一跳。水一浸,身上好几个地方感到火辣辣地疼,上来一看,原来因为刚才爬树太急,小腿上被挫破了一块皮,头上背上被刺扎了几下。小伙伴一个个灰溜溜的滑下树来,妒忌地围住了我,使我马上忘记了伤痛。
我小口地咬开那橙红色的果肉,大声地咂嘴,叫甜叫好吃。不用说早有人流口水向我要了,没奈何,我只好给他们,规定每人一小口,谁也不许多吃。于是一个个往下传,一个个咂嘴,一个个叫美,好象是什么神仙果,其实这梅的滋味比普通的梅还酸些。正巧六爷爷歇工回家来塘边洗脚,我从伙伴嘴里夺过还沾着零星果肉的梅核给他看,六爷爷惊奇地审视了好一会才说:“这是新鲜的梅核,这棵梅树真的结了果,你们真是太幸运了!”
临了,六爷爷摸着我的头,感叹道:“也许是有心人天不负啊!”
“你说什么?”我们还有些不懂。
六爷爷慈祥地解释道:“我是说,有心人干什么事都会心想事成的。”
“真的?”我们几乎不约而同地问,见六爷爷深深地点了点头,我们都“噢噢”地欢叫起来。我们这群孩子虽然年幼,可谁的心中不有那么几个幼稚的愿望,不巴望着它能成真呢?
年年岁岁,那树梅花开得象往常一般娇艳,可我们再没有寻到过梅子。如今我们早已长大成人,那些随着年龄不断增长的愿望,有的不过举手之劳,已然成真百遍;有的却如夸父逐日那样,需要我们用毕生的精力去追求。每当历尽艰辛却毫无所获之时,我总会想到那个梅:有渴望总会有梅,真正止渴的梅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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