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不熙攘,恩恩怨怨也就荡不开了。然而江湖终究是一场华丽泡影,生灭荣枯转瞬即为他人遗忘。
直到多年以后,最常做的梦还是关于安的。绵绵阴雨中,她身穿洗得很旧的白色棉布裙子,雨滴顺着发梢,沾湿了她的脸颊,眸中氤氲的雾气,潮湿了她离开我之后的每一个黄昏和黑夜。她抱腿蜷坐在潮湿的石阶上,安静而不知所措。我走近她,蹲下,试图牵着她的手,“安,跟我回家好吗?”她抬起头,像小时候一样,扬起脸看着我,天真的,没有设防,“阿杰,我的蝴蝶没有了。”她的手心攒着一只空空的纸盒子,内壁粘着破碎的蝴蝶翅膀,如多年以后灵魂中残缺的梦。她的手指突然流下刺眼的鲜红血滴,安无助地把手背到身后,“好痛,阿杰!”每一次,我喘息着从黑暗中惊醒,然后是整夜的失眠。她好像是一个不断揉搓的伤口,无法结痂,不能愈合,只好在时间的缝合里溃烂着。
初次见到安,是在六年级开学后的第二个星期一——她从城里转学到乡下奶奶家寄养。老师让站在讲台上的她向同学们介绍一下自己,十二岁的小姑娘倔强地站在台上,抿着嘴一声不吭,散开的长发遮住了侧脸,却没能掩盖得了那因紧张而娇羞的面颊。课间,我搬来闲置的课桌给她用,她从书包里掏出书本和笔袋整齐地摆放在课桌上。末了,又拿出一个纸盒子,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里。我问:“这是什么呀?”她不响,只是略微诧异地抬头认真看着我。阳光下女孩儿的脸被照亮,一如三月的阳光,明媚而打人的眼。那是我第一次看清她的眼睛,惊异地以为当中有泪光闪烁,但仔细一看,不过是雾气氤氲,显得很潮湿罢了。
不久我就发现了那个纸盒子的秘密。那是放学前最后一节自习课,大家都在安静地写作业,突然从窗户外飞进一只蝴蝶,在教室里盘旋,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很快,这些色彩斑斓的客人就占据了教室。同学们一下子就闹腾起来了,嬉笑声,打闹声,一阵接着一阵,大家争相去扑打、驱赶抑或捕捉这些彩色的生命。时任学习委员的我,代替老师维持课堂纪律乃是分内之事。当纷飞的蝴蝶散尽,喧嚣的教室安静下来,只有坐在角落的她显得格格不入,俯着身子低着头,两手在课桌抽屉里面摸索着什么。我走到她面前,从抽屉里掏出一只纸盒子,里面的蝴蝶在不停地扑腾着翅膀。她扬起脸不动声色地看着我,脸色苍白,眼神倔强。一时间,我心底涌现出一丝烦躁,没有犹豫,就把那只肇事的盒子扔出了窗外。
放学后,我在银杏树下的草坪里看到了她。黄昏寂静的暮色里,她孤单靠坐在老树的躯干上;她轻声的啜泣是微弱的,一如她给人的感觉——清冷而孤寂。我走到她的身旁,手足无措,这个孤独的城市女孩,让人觉得难以接近。“我可以带你去捉蝴蝶,南山那边有很多。”那是我第一次跟她说话。她的音色清甜而又干净,似空谷莺啼,又如清蕊初绽,“我只是想要看一看,不是故意的。”她突然涌下的眼泪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那天放学,我们没有回家,也没有吃饭,一路跑到南山脚下。夕阳刚好沉下山头,落日的余晖洒在空荡寂静的田野里。沉沉暮色中,归鸟在枝杈间掠过,阵阵松涛在晚风中摇摆,稻田里弥散着成熟的芬芳,山岗的那边飘散着摇曳的炊烟,像暗夜的巨兽蚕食着绵长的时光。“现在好像看不见蝴蝶,它们都回家吃饭了。”我用略带歉意的口吻向她讲,“晚上我给你做一个网兜,明天中午我们再来。”“我想再过去看看,以前从没来过这边。”她沿着小道继续往前走。
我跟在她后面。往南山过去的那个山坡下是一片墓地,镇上死去的人几乎都葬在这里。沉沉暮霭中,冰冷的石碑竖立在渐渐 聚拢的夜雾中,一丝恐惧也在心底弥散开来。她轻快地穿行在墓地中间,白色裙摆像蝴蝶翅膀在墓碑间无声地掠过。她一边念着墓碑上的字,一边摘下墓地里的紫色雏菊。末了,她突然爬上一座墓身,吓得我连连叫她下来。“你帮我把这些花插到头上好不好?”她看着我,眼神明亮得让我有些不安。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她变得如此自由和快乐,如这山间的蝴蝶和雏菊。
那以后,南山成为我们常常去的地方。我们一次次爬到高高的山顶,靠坐在苍松古柏间,眺望山那边的村落和水库。靠近山顶那一段没有路,危险的山崖,陡峭的坡道,她只是无声的跟在我身后,从不需要我去照顾她。手掌上、小腿上的伤痕也都用袖口和裙摆遮掩得很好,总是在回家后我才会注意到。下山路过墓地,她总会去玩一会儿,我便坐在一旁,看着她在墓碑之间跳来跳去。
然后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说,她父母离异了,谁都不想要她。“阿杰,等奶奶去世了,我就住在这里,”她说,“我要跟蝴蝶住在一起。”我笑着捂住她的眼不让她继续说下去。她言语不多,却向来不羁。
渐渐地,她习惯留在我家里吃饭,我父母也喜欢这个言语不多的文静女孩儿。有时候她太累了,会在我的房间里睡着,头上还插着紫色的雏菊。直到她奶奶来找,她还是睡着的,我会陪着她奶奶,把她背回家去。记忆里,她柔软的身体伏在我背上,辫子散开,头发遮住了肩膀,在夜色中随风飘散,像花瓣一样轻拂过我的脸庞。
我一直记得那个夏天的傍晚。我突然发现她所有的蝴蝶都不见了,“你把它们都放了吗?”我向来不赞同她捉蝴蝶。
“没有,我把它们都埋了。”她脸上波澜不惊。
“什么?你说什么?”我惊异到无以复加。
“有一只蝴蝶死了,我怕它们都死掉,还是趁早埋了好。”
“你可以把它们放掉啊!”
“为什么?它们是属于我的。”
我愣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怒火让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把推开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多年以后,当我切身体会过这个女孩儿的不安和惶恐之后,我才或多或少的理解彼时的安。
黑暗开始吞噬村庄的时候,安的奶奶找到我家里,告诉我们安还没有回家。
天开始下起雨,白裙子在暮色中轻轻闪动。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坐在墓地的一块的石阶上,头发已经潮湿。手里仍捧着那只被我摔坏的破盒子。目光相接的时候,我看到她眼中闪烁的泪花,我竟然有些明了她心中的孤独和恐惧,便把手轻轻盖在她的眼上。
“我以后再也不会捉蝴蝶了。阿杰,我把他们都埋在了这里。”她用沾满泥土和血迹的手指着草地上的一方土丘。我满怀痛楚地捧着她的手,掌心的温度和雨水一般冰冷。那年,她十四岁。
那天晚上,雨水把我们都淋湿了。我背着她穿过墓地的时候,她突然问:“阿杰,为什么有些墓碑上刻着两个人的名字?”
“大概他们生前在一起,死后也不想分开吧。”
“我们呢?我们死后会不会分开?”
“你要我和你死在一起吗?”
“是啊!我们就住在这下面,在黎明到来之前还能爬上南山去。”
“傻孩子。”我忍不住笑起来,却发现她已在我背上渐渐睡去。
十六岁的时候,因为奶奶病逝,安去了城里投奔她的叔叔。在镇上等车的时候,我拿出一只刻着粗糙蝴蝶的银镯子给她。
“我一直想送一只不会死的蝴蝶给你。你会要吗?”
她把它戴在纤细的手腕上,扬起脸对我笑。我用手掌盖住她调皮的眼睛,不让她看见自己的泪水,但手心里那片温暖的潮湿,还是散不尽所有的离愁别绪。尘土飞扬中,汽车慢慢爬上了盘山公路。
她来的信很少,有时候几个月一次,有时候大半年没有消息。每次我一个人爬上山脊,坐在我们常坐那块大岩石上,充满仪式感地阅读她的来信。
“阿杰,叔叔对我不好。我想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
“我已经开始挣钱。在一个酒吧兼职唱歌,他们喜欢听我唱。”
她的信没有地址,我只能写不能寄出的信给她。
“安,我会考上大学,去到你的城市。等我。”
然后把信纸撕掉,站在山顶看风把纸片吹散。
她到我的大学来看我。当我走出宿舍楼的时候,她正站在樱花树下,微笑的盯着我。秋日午后的阳光暖暖照在女孩儿的白裙上,漆黑的长发,明亮的眼眸,她身上的光泽明亮的打人的眼。安,我只能呢喃着喊她的名字。她笑着把手放在我的脸上,捂住我的眼,就像小时候一样。
我们向彼此诉说着自己的际遇。多数时候都是她在说,我在听。在咖啡店里,她从烟盒里抽出一只三五,以熟练的姿势放进唇间。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她抽烟,更不知道这个女孩抽烟的姿态竟能如此妩媚和优雅。
她到了叔叔家不到一年便从那里逃了出来,没有机会高考,因为年龄的原因,也找不到正式的工作。“所以,我现在要努力养活自己了!我和叔叔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那你父母呢?”
“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她做了个无谓的姿态,“晚上来听我唱歌好吗?”她说,“可能你不喜欢,但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方式。”
那是一家不大的Disco酒吧,喧嚣的音乐和浓烈的烟草味令人窒息。
她在中场的时候要唱三首慢歌。
“乖啊,自己玩。”她笑着摸摸我的脸转身走上台去。她身穿一条细吊带短裙,长发半掩着脸,画得挑起的眉和唇上发亮的深紫,一小束幽蓝的光聚在她的身上。她的声音是清甜的,像一匹缓缓撕裂的缎子。幽暗的舞池里人影相拥,也许没有人在听她唱歌,但她的确唱得很好。我突然感觉到心痛,默然转身走出了酒吧。
那个晚上,我又梦到了她。自从分别过后,我常常梦到这段过往。她坐在墓地的台阶上,手里拿着被我扔掉的破盒子,抬头看着我,眼里有泪光。“我会把你的蝴蝶找回来,安。”然后手掌盖到她的眼睛上去,流水随之滑落。
我把自己整个埋入到学业中去,这是我能看见的唯一的出路。我曾试图劝说她不要再去那里唱歌,“我有奖学金,还能出去当家教,做翻译,让我来负责你的生活,好吗?”她笑着说:“好了,阿杰,我一瓶香水就够你做一年家教了,我们的生活已经不一样了,你知道吗?我是个随波逐流的人,会一直漂泊下去,停不下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停下来。”
“我们再去爬山吧,阿杰?”她也许察觉到我的脸色,试图缓和气氛,“还记得有一次在山顶下雨了,我们躲在松树下,你叫我把头躲进你的衣服里。我听到你的心跳声,就一点也不害怕了。”
“那现在呢?你还需要我的庇护吗?”
“现在我面对的不只是一场大雨,还有未知的生活以及此后漫长的人生。”我渐渐沉寂下去。
清说那个女孩儿有一双流离不羁的眼睛。她是突然对我说起这句话的。在晚自习结束的时候,我正站在研修室之间的廊桥上抽烟,桂花的香味弥散在空气中。我看着她,在学校里很少有女孩儿跟我讲话,因为我的寡言。我看着她精致的面容,有我熟悉的神情,倔强不失天真。“你知道什么?”我言语没有想象中那么客气。“知道你在做一件无望的事。”她轻轻一笑,“知道圣经里如何形容爱吗?”她说,“爱如捕风——你是想捕捉注定会离散的风吗?”
临近毕业,我想去外企工作,也许那里的薪水足够为安买上一瓶香水。她不知道自己的话让我伤得有多重。但是清劝说我留校,“杰,你的性格不适合在外奔走,我父亲希望你留在这里任职。我们都应该留在学校里。”
我送她回宿舍。在楼道口,她突然说:“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们只能和同一世界的人在一起才是最安全的。”
“你想说明什么?”我问。
“我想说明,我们才是最适合彼此的。”她认真的看着我,“我会一直等到你明白为止。”她站在台阶上,俯身轻轻吻了我额上的头发,转身上楼。
我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转过身的时候看见了安。很久没有出现过的安,静静地站在樱花树下,微笑地注视着我。一切解释都显得多余,想来安也不需要我的解释,而我也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去解释。沉默中听见风吹过树梢的声音,樱花粉白的花瓣飘落如雨。安说,我来看你。他们说你出去了,我就猜想你可能会在这里。我等了很久。她走到我的面前,牵着我的手,贴到自己的眼睛上。“不要让我看见黑暗,阿杰,也不要让我看见你的泪水。”我感到她的眼眸干涸,手指冰冷。我伸手摘下她头发上残缺的花瓣,空气中弥漫着发梢凄清的芬芳,我深深拥着她,泪水无声渗入她漆黑的发丝。“跟我回老家去好吗?”她轻轻推开我,倔强地摇了摇头,“我已经回不去了,阿杰,我走得太远,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一周后,她南下去了广州。我的痛苦没有任何声音,也得不到一丝回应。也许她并不爱我。失眠的夜里,我常常独自待在宿舍外,看楼下的那些樱花树,粉白的花瓣在烟头的明暗间随风飘落。我伸出手,风从指缝间无声地掠过,一如那个白棉布裙的女孩,再也不会出现,我心中每一条裂缝,疼痛出血到只能以往事来填补。
毕业留校后,我带清回老家看望父母。返程的前一天黄昏,清在墓地里找到我。彼时我正坐在石阶上,看紫色雏菊在晚风中摇曳,暮色在田野中弥散,鸟群寂静地从天边飞回树上。
她说:“回去吃饭了,杰。明天一早我们还要赶回去。”
我站了起来,拍掉手上沾满的泥土,“你喜欢这里吗?”
清摇了摇头,“为什么会喜欢这里,我觉得很不安。”
我笑笑,沉寂的心原来会丧失言语。我不再讲话。
再次见到安的时候,已是三年之后。那是与清订婚后的第二天。清在成衣店里试一件长裙,我站在店门口观望熙攘的人群。深秋的街道,飘落着大片大片的梧桐叶。我隐约看到街对面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一丝清甜的笑声在心中响起。我快步穿过人群向她走去,阳光下安扬起的笑脸恍如隔世。
“阿杰,好吗?”她剪去了长发,取而代之的是一头蓬松的碎发。一件米白的棉布衬衣搭着宽宽大大的布裤子,清澈的眸中水光潋滟。
我机械地点点头。
清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在马路对面想响起来。她穿着那条红色长裙,在人群中找寻着我。
“我该过去了。”
“好。”她仍在笑着。
转身的时候,我听见自己心底所有被时间填满的裂缝,一条条被撑开,被撕裂。
我的未婚妻就在前面,我告诉自己不要回过头去,再也不要回过头去。生活已经逐渐归于平静,并且还将日复一日地继续下去。
可是心底另一个声音愈加清晰。
“阿杰。”我听到她在我身后轻声呼唤我的名字。那是深藏在我心底的声音,我几乎下意识,仓皇失措地回过头去,寻找那个白色的身影。
我不知道她这三年来的经历,只知道她又回到了我的身旁,孤单的,憔悴失色,没有了长发,也许经历了一段残酷的情节。我像一只鸵鸟一样,把自己的怀疑和阴郁隐藏起来。
离开清的过程是艰难的,为此我不得不承受周遭的冷眼并放弃了稳定的工作。我们租了一套公寓,并在外企找了一份工作,只为能赚到更多的钱。忙碌繁重的工作之后,唯一的安慰便是想到待在家里的安。她买了一台缝纫机,把所有窗帘、床单、桌布、椅垫全都换成了暖色调的格子棉布。阳台上种满绿植,甚至还有石榴和茄子。餐桌上总是用清水养着时宜的鲜花。深夜在电脑前写报告或发Mail时,她总会煮一壶热咖啡,然后爬到我背上,揉乱我的头发,像一只小猫一样撒娇。有时候她会靠在我的腿上安静地看书,等我忙完常常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多久,我知道她可以成为一个完美的妻子。但这种平和安宁的气氛下,她不羁流离的灵魂不可能停歇,她的美丽只能依赖她的放纵和自由。有时候我会期望她能对我诉说过往,然而她似乎藏起了所有的往事和伤口,就像十岁那年去爬山,她总是用裙子遮掩住身上的伤痕,一声不吭地跟在我身后,从不向我求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恐惧,她灵魂深处的暗涌,再次像潮水一样,把我仓惶淹没。
她说:“阿杰,我想出去找份工作。”
“我的工作维持我们的生活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我只是想找份事做。”她跪在地上擦着地板,“我还是一样会做家务的。”
我沉默着,清洗后的抹布上的水滴一点一点打在地板上,四散溅开。
“你能做什么?”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你所有的牺牲不断提醒我,我是有负于你的。可是我不这样认为,我也不需要提醒!你想让我坦白和解释什么?我不想说,我的过去与他人无关!”
我阴郁地看着她。
她尖锐的语言,甚至剥夺了我想做一只鸵鸟的权利。任何时候,她都可以为所欲为,而我,除了忍痛和等待,无能为力。
我走过去,猛的拉住她的头发,把她拖进卫生间。淋浴花洒冰冷的水滴激烈地溅射开来。愤怒和绝望让我丧失了理智,浑身颤栗着把她推到角落。她倔强地挣扎着,一声不吭,她的头碰到了墙,血滴落在雪白的瓷砖上,裹挟着所有少年往事中的自卑和无望,一丝丝蔓延开来。那个站在衣衫褴褛的乡下孩子中的城里女孩,一尘不染的棉布白裙,色彩斑斓的蝴蝶翅膀,尘土飞扬的盘山公路,而我,只能一次次远远看着她离开,在灿烂的阳光下泪流满面,即便如今,我努力跻身于这个城市,想为她做得更好,但是她始终是那个不需要我去照顾的桀骜不驯的女孩儿。
“告诉我,你会感觉到痛吗?”我把她的头拉起来,激烈的水流拍打着她的眼和鼻,她只能闭上眼睛,而且无法呼吸。
“告诉我,你有没有感到过痛?”她呛了一口水,开始不停地咳嗽,咳着咳着就哭了起来,在恐惧和痛苦中,她尖叫起来,“你一直都不愿意碰我!你要我跪在你面前忏悔?让我告诉你,我在广州如何生活?我就是在酒吧卖唱,跳艳舞为生!”我狠狠抽了她一个耳光,脸上全是血。她奋力推开我,向门外跑去。
我找不到她,整整一个晚上。我茫然而焦躁地穿行在大街小巷之间。她像是一颗水滴,蒸发了,然后消失无踪。我打了她,我想,我竟然打了她。我愈加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在我自己快要倒在马路上之前,我走进一家小酒馆,把自己灌得烂醉。
凌晨的时候,老板打着呵欠过来问我:“小伙子,要不要我替你叫车回去?”
我意识渐渐清醒,“我自己可以回去。”
付账的时候,我问老板:“如果你十岁的时候爱上一个女孩儿,想想看,你快三十岁的时候,还会不会继续爱她?”
“没想过,”老板笑着递过找的零钱,“爱一个女人,最好只爱她一个晚上。”
“可是我会,”我吼道,“我会!我会一直爱到自己的心溃烂掉,不再痛了,心也没有了。”
那天凌晨,我又开始做梦。
还是十岁那年,深夜背着她送她回家。奶奶打着手电走在前面,碎石小路被雾气笼罩成湿漉漉的。她的辫子散开,发丝瀑布一样倾泻下来,拂在我的脸上。她熟睡的小脸,贴在我的脖子左侧,那一小块温暖清香的肌肤。我背着她在昏暗的灯光下向前走着,那一条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夜路,我只能不断地走下去,疲惫着,也快乐着。我在黑暗中轻轻地笑,枕边一片潮湿的冰凉。然后在暗淡的晨光中,我感觉到她回来了。她无声地伏在我的枕边,苍白而疲倦。
“阿杰,我回来了。”她低低地说,“我走了一夜,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我伸出手,抚摸她额上渐渐结痂的伤口。
“对不起,安。”
我们没有再说话,语言显得过于苍白。深刻的纠缠和伤害已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和解。
那是我们的第一次。她像花瓣一样的身体柔软而脆弱。在激烈而绝望的爱欲中,我吻干了她的泪水。“我一直想要一个女孩儿。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孩儿,在你离开我的时候,她可以陪着我。”我再次要她,无助地想要触及她身体里隐藏的灵魂。
她突然哭了,“你不应该离开清,我只能带给你痛苦。”
“是。我知道她适合我,但在遇见她之前,我已经不自由了。”
“我可以让你自由,阿杰。那大概是我死去的那天,我已经不想和命运对抗了。”
你是我这辈子注定要背负的罪,我永远也不会得到救赎。
我太累了,在呢喃中昏昏沉沉睡去,但很快又惊醒,也许是预感到她就要离开我。
“安?”我挣扎着叫她的名字,摸索着她的手。
“我在,阿杰,我在这里。”她抓着我的手,“乖乖睡觉。”她俯身看着我,面容安宁而平和,她用手轻轻覆盖着我的眼睛,一如小时候。她的双眼漆黑明亮,那是我闭上眼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中午醒来的时候,房间是寂静的。明亮的阳光透过棉布窗帘洒进房间里,阳台上晾着她给我洗过的衬衫,餐桌上百合的花瓣上水滴依旧晶莹。
一切和每天的开始一样,但是她不在了。
那段时间我常常失眠,有时一个人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抽烟,一坐就到天亮。清来看我,地板上满是烟头和简易食品的包装袋。“杰,你不要这样。”清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她始终会离开的。她只是暂时回到你身边休息一下,你留不住她的。”我怔怔地盯着浴室地板上的瓷砖,争吵那天安流下的血迹早已凝固并且愈发黯淡。
不是的,她的眼泪,她的痛楚,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向我企求过的自尊和承诺,但我还是自私地摧毁了她。她已经努力做到最好,可是我从来没有给过她一个承诺。她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我却一再让她的希望破碎,我们都无法原谅和忘记。也许正像清说的,我们只有和自己同一世界的人在一起才最安全。
然而生命终究是一场华丽泡影,生灭荣枯又岂是我们能抉择的,我只能奢望她能再一次出现。
那个晚上,我又看到她,还是坐在墓地的石阶上。白棉布裙,漆黑的长发上插满紫色的雏菊,蝴蝶绕在她周围纷飞起伏。脸上的笑容干净而纯真,“我要在这里和蝴蝶住在一起。”天又开始下雨,冰冷的雨水拍打在她的脸上,头发也变得潮湿。等着我,安,答应我这次要等着我。她轻轻地点点头,我心中的温暖和慰藉一如年少时的心情,知道她会在这里,不在离去,我就很安心。这是我们最后的约期。
一周后,我收到一份来自贵州的包裹,里面是一只刻着粗陋蝴蝶的银镯子,和一封陌生校长给我的信。偏远山区的小学校长在信里告诉我,安前后在当地教了三年书,查出血癌的那个暑假离开,再回去已有几个月身孕。为了胎儿,她一度放弃化疗,不料难产大出血去世。她唯一的遗言就是希望我能接她们回来葬在南山下。
我看着信上的日期,悲恸不已。原来你曾如此认真地来和我告别和相约。原来你风雨兼程来到我的身边,竟是为了和我道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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