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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姗正在低头看上个月的报表，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来者气势汹汹，双手插腰，指着苏姗破口大骂：我跟踪你很久了，也调查过你，死了丈夫就勾引别人的丈夫，不要脸了是不是，她拿着刀，在中间比划着，一副要把苏姗头颅砍下来挂在公司门口示众的架势。
外面的人都挤进来看刘总的老婆到底会不会砍人。
苏姗的确被惊吓到了，门口的人越来越多，倒是有几个人说算了吧，不要闹出人命。苏姗想给保安处打电话，可是手机在距离自己一米开外的插座充电，她不敢过去拿,只是死死盯着眼前这群人。
她拼尽了全身力气才有了普通人唾手可得的标配人生，奋斗了五年才可以和这个城市的人同桌共饮。
再说，她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她只是害怕一个人情绪失控，自己做了刀下亡魂。
她把办公桌拉到墙角，电脑移到桌子中间，虽然不确定这样会挡住刘总的老婆，至少在心里上腾挪出来一段安全距离。
这个时候她需要传说中的那个盖世英雄身披金甲圣衣，脚踩七色祥云，在万众瞩目下出现，解救她于水火之中。
刘启明从外面进来，围观者自动让开一条路，他看到尽头处苏姗，用桌子围起来的一方自认为安全地带，紧张的不知所措。
这种情况下，他和苏珊没有多做眼神上的交流，对着来闹事的妻子说：快回去，这里是工作的地方，有什么事回去说，真是丢人现眼，看看你，像一个疯子，他扯着自己妻子胳膊往外走，因为气愤和丢人表情也变得扭曲。
他妻子不依不饶，“回去”、“丢人”、“疯子”这些字眼从她嘴里蹦出来的时候，她特别加重了语气，放缓了语速，倾注了感情，表达了指控。她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最可怜的人，她想既然来了，人也丢了，那就有个解决的办法，她要刘启明在这赌咒发誓，谁走谁留今天必须有一个交代。
出了这样的事，苏姗自然是走的那个，大家也都看向苏姗，好像都等着她做决定，自从看到眼前这群看她笑话的人，苏姗心里像落进了北极的冰雪，透凉透凉。不管多努力，都融入不了这个娱乐狂欢的群体。
原本，苏姗丈夫是一位品牌家电维修师傅，于五年前一个浓云密布的晚上，在送货回家的路上发生了惨烈的车祸，当时是凌晨两点，在丁字路口被一辆超速的越野车撞翻，直到早晨五点，才被晨练的老太太们发现后报了警，由于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间，人已不得治。
苏姗哭的天旋地转，她和孩子才被老公从农村接上来一个月，女儿刚上幼儿园，她还没有找到像样的工作，丈夫这一走，天塌了，母子俩怎么过！可恨的是肇事司机逃逸，刚好那段路没有摄像头，公安局在电视上有奖征集线索，时间过了一年，也没有任何进展，出事后丈夫单位报了保险，也相应给了一些补偿。苏姗和女儿暂时有了着落，痛定思痛，她咬牙把女儿转到好一点的私立幼儿园，才能安心上班！
有一天，她站在幼儿园门口等女儿，看到女儿和一个小女孩手拉手，从学校大门出来，那个小女孩一下子扑到旁边的男人身上，稚嫩的声音喊着爸爸。
女儿看着他们，咬着手指头，眼泪汪汪，苏姗搂着女儿说:今天带你去海洋馆看海豚！
小孩子的快乐和悲伤来的快去的快！
旁边的男人刘启明说:我也带女儿去看海豚，刚好她们都是同学，小孩子在一起，更能激发想象力。
两个小丫头期待地看着苏姗，她想也好，女儿从小在农村长大，能在城市交一个好朋友，对她以后也有帮助。
苏姗没想到，旁边的男人开着一辆好气派的车，他很绅士的为三个人拉开后车门，小跑过去坐到驾驶位置。
刘启明眉头紧锁，从后视镜看着那对母子，直到女儿催他:爸爸，我们快走吧，太晚了，小熙还要回家呢。夜路不安全，就像上次我被别人撞了，差点死掉了。
刘启明听到女儿提到上次车祸，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不许胡说。他心虚地又看了一下后视镜，女人脸上明显暗淡，好像想起了什么，抱着女儿，表情悲伤。
这时候她女儿却是一点不害怕，像小朋友炫耀自己有颗糖似的炫耀父爱:我爸爸当时在外地出差，连夜赶过来陪我呢！是吧，爸爸！爸爸最爱我啦！
男人一脚油门，后面三个人都撞到前排座椅上，男人连连道歉，女人说:开车一定要慢点，这路上小孩子很多！
他喏喏地连声说着是、是。
到了海洋馆，刘启明走在最后面，他在深思，如果说第一次见到那个小女孩让他后背冒汗，那么当看到这母女俩的时候，他像看到了人生之路泛着幽冷的光，穿越到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
当时正在邻市出差的他开会研究一个新项目，老婆打电话说女儿出车祸了，他近四十的时候才得一宝贝女儿，马不停蹄地开车往回赶，刚下了高速，去往市医院的路上，与一个货车相撞，那人那车滚落到旁边的杂草堆里，这条路太熟悉，他知道没有摄像头，又想到生命垂危的女儿，抖抖缩缩开车离去。
后来，刘启明在电视上看到公安部门征集线索，他知道交通肇事逃逸致人死亡，至少处以七年以上有期徒刑。他更加害怕，那段时间惶恐不安，夜夜噩梦。他怕妻子刨根问底，索性睡到书房，好多次都是睁眼到天亮。
妻子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有了外遇，每天加班回来就睡到书房，还有突然的怅然若失……
微信朋友圈也在疯传这件事，甚至不惜把受害者家属的照片发布到网上，那个女人抱着女儿，眼神呆滞，人越害怕，记忆越清晰，他总感觉到那个女人好像穿过手机屏幕看到了自己。
刘启明工作之余尽量腾出时间去接女儿，这样就可以多碰到她们母子，他想通过真实的接触，知道她们过得越好，才能抵消内心的亏欠。
时间会把我们欠下的对不起，变成还不起，又会把很多对不起，换成来不及。
刘启明让苏姗进自己的公司，有五险一金，而且工资高，苏姗并没有拒绝，因为她太需要这样的机会，在这个城市立足。
苏姗进了门槛较低的销售部，这几年，经过刘启明的提携，自己一往无前的冲劲，她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老男人揩油的手在她腿上来回摩擦，她压住心底的嫌恶，还得双眼媚丝含笑应对，跌跌撞撞回到家，女儿趴在沙发上还在等着她。
她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坐在了销售部门经理的位置上，她也知道公司的同事底下都说苏姗是刘启明的女人。
刘启明说：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口舌之争上，你爬得越高，这个社会才会给你更多的精英圈子入场券。
而刘启明就是掌管这个分公司的经理。苏姗更加仰慕这个男人，他说的话是对的，他在公司做的的决策是对的，他让女儿报的艺术班也是对的。
只有接送女儿上学的时候，他们才会有交流，这是苏姗晚上睡觉前最期待的事，他长腿阔立，从人群中走来，像自带圣光。
他对她不冷不热，不远不近，有时候眼睛里带着审视，又带着歉疚，苏姗不明白如果对她没情义，为何工作上屡屡点拨，如果对她有情义，为何从不多走进一步。
送完孩子，苏姗搭乘刘启明的车去公司，他会说：以后遇到什么难处，记得找我。
苏姗以为这是男女关系更进一步的潜台词。
其实，这是用命相抵的一种补偿，不是他不愿走进，而是他不敢，他不敢让苏姗洞察到自己别有用心的救赎。
苏姗坐在这个城市的长椅上，长风灌进这里的大街小巷，来来往往的车辆，她不知道到底是哪个人哪个车要了丈夫的命，她才33岁。
她不停地抖动着肩膀，只想把哭的欲望生生压回心底，毕竟眼前最棘手的事，还是如何找到一份新工作啊。
傍晚时分，她该回家了，女儿还在等她。
她利用以前的客户关系，重新找了一份工作，现在她可以在职场里游刃有余驾驭人生的航帆。
只是接送孩子的时候很少在碰到他，她觉得不能不明不白就这样走了，既然从公司辞职了，也就等同于证实了流言，即使他们什么都没有，至少刘启明对自己是特别的，苏姗认为女人的第六感很准。
终于，她提前下班接女儿的时候，看到刘启明也在等女儿，苏姗走过去说：我家的壁挂炉总是不出热水，你能帮我去看看吗？
刘启明说是不是电池没电了?
苏姗闪烁其词:换了新的，还是不行。
刘启明无法拒绝一个年轻女人的格外邀约：我们把孩子送到英语班，然后去你家看看怎么回事。
苏姗心里想，她要通过这次机会问清楚，他们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不论好坏，也算有个了结。
刘启明到苏姗家，大致看了一圈，虽然只有六七十个平米，但是整洁温馨，让人很舒服。
多年内心的空虚指使苏姗渴望进一步走到他身边，她靠在他的手臂，能感受到对方片刻的颤栗和惊讶。
刘启明拨开苏姗的手说：自己的绳子缠的乱七八糟又不牢固，就不要去玩蹦极。
殊不知，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在人间失去了寻欢做爱的资格。
他语速很慢，嗓音比平时深沉洪亮，他吐出的每个字都钉进她脑海中的横梁九寸深。
苏姗松开手笑着说：壁挂炉坏了，我应该给售后打电话，而不是麻烦你来帮忙。
还没等刘启明开口，有人敲门，一声盖过一声，她走到门口刚打开门，一个女人挤进来横眉冷对，指着他们道：刘启明，你说你们什么都没有，为什么会在一起。
苏姗刚要辩解，刘启明进一步道：真是受够你了，又是追踪，又是偷窥，你到底是不是个正常人。
“好啊，外面的女人都好，就我不正常，这么多年你鬼鬼祟祟，就是为了眼前这个女人，看我今天毁了她这个狐狸精，大家都别好过。”
女人拎起瓶子泼向苏姗，刘启明一把拉过苏姗，刚好那一瓶硫酸泼到刘启明的后背上，听到肉滋滋响的声音。
可世道往往天雷滚滚。
刘启明被送到医院属于重度烧伤，后背需要做植皮手术，他妻子愿意把自己身上的肉移植给丈夫，两个人因为这件事争执。
苏姗到医院去看刘启明，门敞开着，病床隔断的窗帘随风摆动，旁边的妻子正在抹泪，却听到刘启明压抑着痛苦如泣如诉，：我从来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但是我做了对不起苏姗的事，我欠她一个完整的家，女儿出车祸的时候，我着急回家，车开得太快，撞死的人正是苏姗的丈夫，这么多年我只是在赎罪。
刘启明看到窗帘背后的苏珊提着饭盒，虽然是说给妻子听，但也是说给苏姗听，诚惶诚恐的日子该是尽头了。
过去这不变的、有序的节奏，没有哪一天特别值得回想，当下和可见的未来才重要。
苏姗跌跌撞撞回了家，寂静无声，她目光从地板徐徐移向天花板，接下来是窗帘，然后是房间里的其他物品，然后是墙上贴着的单张日历，距离丈夫出事已经七年了，恐惧攫住了她的心，她怕有什么会在瞬间改变，搅乱这悠长的静谧。她甚至不敢张口，害怕痛苦会从心底溢出来，蔓延到全世界，顷刻就天翻地覆。
苏姗看着病床上趴着的刘启明，后背缠绕着全是白色的绷带，她看着他，这是漫长的一眼，饱含深情，无妄的心疼而又夹杂着报复后的快感，她说：你替我挨了这么巨大的痛，是不是觉得好过了一些，你不用坐牢，你老婆也不用坐牢，打得一副好牌。
原来，这世间的人们都活在一张巨大的网里，各自都有着恩情的牵绊，大至性命，小至亏欠。
看着她的背影，他的心跟着关闭的门颤了颤，从门缝挤进来的光，长长地拖在灰白色的地板砖上，斑斑点点，像这一段满目狼藉的时光。
刘启明躺在冰凉的医院才想明白，所有的失误，补救成本都是在最开始。
他泪流满面嘴唇微启：只是不停地念着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直认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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