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秦月楼这一辈子做过无数件让江湖中人们口口相传的大事,连国库中的珍宝也可信手把玩,可是若是让他自己细细数来,这一辈子做过的最大的一件事怕是自淮安王府中偷出了一个小媳妇来。
淮安王与其王妃是一对众人艳羡的夫妻,在一夫多妻的岁月里,淮安王可谓是一个表率,身份显赫的异姓王却只娶了一个妻子,膝下育有三男一女,儿子个个是人中龙凤,女儿却名不见经传。
其实也没有其他原因,只是因为淮安王家族中多男儿,好不容易连同直系旁系一起算上才出了寥寥草草几个小姑娘,养的皆是珠圆玉润,十指不沾阳春水,最终嫁了个好人家一生无忧,实则是娇养。
淮安王的小女儿自然在娇养这一方面拔得头筹,连京城之中的公主也比不得。淮安王也不求女儿成为女中豪杰,只希望她平平安安的度过这一生,开心便好。
秦月楼来淮安王府是为了一样东西。
淮安王府中有一块名叫青玉案的玉牌,传说在十五的月光下可窥得世间最动人的宝藏,为青玉案而来的人络绎不绝,可异姓王的能力终究也不容小觑,许多人都铩羽而归,更有多者失去了性命。
秦月楼是个偷儿,江湖中给他的好听称号叫做盗圣,可盗还是偷,终究是不够光彩,所以尽管江湖中他的传言不断,却无人识得他。
秦月楼自淮安王府的密道中得来青玉案时有些失望,总觉得不过是一块材质只能算是略好的玉牌,连顶好都算不上,不过还是皱了皱眉带走了青玉案,万一这块其貌不扬的玉牌上真的有什么绝世宝藏的地图呢。
此时离十五也不过还有一天,秦月楼打算若是看不出点什么,就把这玉牌再丢回淮安王府算了。
“你是何人?为何来闯我淮安王府?”小姑娘的声音软绵绵的,带着丝丝的香,白嫩的脸蛋儿半藏在绒毛领子下面,一双眼睛圆溜溜的,像是林间的鹿。
秦月楼未曾想会被人发现,不过看对面是个小姑娘,也不做凶相,朝她笑道:“只是个路过的而已。”
小姑娘一脸不信,反而怒瞪他:“撒谎,我淮安王府有守卫过百,角落处皆布了身手了得的暗卫,你若不是处心积虑避开的,早就被发现了,怎么会路过的这般蹊跷?”
秦月楼砸了咂嘴看向她:“那就不是路过的吧。”
秦月楼没想到这一趟还有意外收获,在十五的前一天除了青玉案,还拐走了一个小姑娘。
“你干嘛啊!快放我下来!”肩上的小姑娘声音带着哭腔,止不住的挣扎。
秦月楼轻轻拍了拍她的屁股:“乖一点,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小姑娘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继而挣扎的更用力了,声音里的哭腔也更甚:“我是淮安王的小女儿楚笑意,若是让我爹发现你拐走了我,肯定会把你千刀万剐的。”
秦月楼脚步不停,轻飘飘的踏在屋檐上,手上微微动作掀了掀她的裙摆:“哦?那就让他先找到我再说吧。不过在此之前我是不是应该先做些什么? ”
秦月楼在江湖中游荡久了,自带一种狠劲儿,又有着少年人独特的随性,一时半会儿楚笑意还真的被唬住了,动也不敢动。
秦月楼落了脚把她从肩膀上放下来抱了抱:“你看,乖点多好,我不就不欺负你了?”
楚笑意包着一泡眼泪,巴巴的看他:“我爹说了,男子应该行正道,光明磊落,为家为国,你这样就是坏人。”
“哦?我怎么了?”秦月楼含笑看她。
楚笑意嘤嘤出声:“我看到了,你拿走了青玉案。”
秦月楼歪歪头:“你爹让你见过青玉案?”
小姑娘点点头:“那本来就是我爹娘的定情信物,我经常听我娘讲她和我爹过去的事,当然见过。”
原来这是江湖中好大的一个乌龙,青玉案真的不过只是一块普通的玉牌,不同的是这块玉牌是淮安王和王妃的定情信物,更是淮安王祖传的东西,祖祖辈辈用来私定终身的信物,所谓的动人宝藏,不过是白头偕老的伴侣吧。
小姑娘说话间天色已暗,自淮安王府出来,他们已奔走了一日,如今已经是十五的夜晚了。
秦月楼看着面前鼻头红红的小姑娘,忽然觉得这青玉案似乎有些名不虚传,这宝贝,果然动人。
(二)
窗外鸟雀叫声甚是婉转,屋内的小姑娘懒懒的伸了个懒腰,还未来得及打全哈欠便被窗外的人吓了一跳。
“醒啦?”秦月楼坐在窗框上冲她笑,手中还把玩着一个物什。
楚笑意慌张的掩好被子:“你怎么又来了,都说了女儿家的闺房不让外男入的。”
秦月楼指了指窗子:“我这不是还没进来么?”
楚笑意咬咬嘴唇,却觉得实在没有什么话可以来反驳他,索性作罢:“你今日来又有什么事?”
自从那日被他拉去看了半夜的月亮后又完好的送回了淮安王府中后,秦月楼时常会来淮安王府中串门,虽然淮安王明里暗里换了几波护卫始终都没有能防住他,楚笑意却也觉得秦月楼虽然不是什么正经的名门子弟,可是也未曾伤害过她,反而带来的一些小玩意儿都十分合她的眼,虽然口上不饶人,不过也没有再去让父亲加强守备赶他离开。
“今天给你带了个好玩的东西,据说是东国进贡而来的。”秦月楼摊开手,一颗滚圆的珍珠落在他的手掌心中,散发着柔和的色彩。
楚笑意眨巴眨巴眼:“你又去偷东西了!”
秦月楼把珍珠抛给她:“我本来就是一个偷儿,不偷东西还能做什么?”
楚笑意接住珍珠,坐在绣花的被子里皱了皱鼻子:“那就不要当个偷儿了,这样不好,不如我把你引荐给爹爹,你去做个将士,为国效力才是男儿该为。”
秦月楼摇摇头:“我不想为国效力。”
“那你想干嘛?”楚笑意疑惑道。
“想为你效力。”
(三)
是夜,来者的气息微喘,往日轻巧的脚步也有些虚浮,带着一身浓重的血腥气。
秦月楼从窗外翻进来,落地时是好大的一声,楚笑意本来昏昏欲睡,却被这动静吵了起来。
“秦月楼,你怎么了?”楚笑意看着坐在地上的人有些慌张。
秦月楼却靠在墙边屈起了一条腿,神色是止不住的疲倦:“慌什么,我没事。”
“可是你流血了。”夜色的衣袍看不出来血迹,那血却从衣袍上滚落,不一会地上就累了一小滩,在昏黄的灯下十分惹眼。
“无事,死不了的。”
“你是干什么去了,怎么会伤的如此重?”楚笑意拿来干净的布料和金疮药替他收拾伤口,娇养的小姑娘哪里见过这种血肉模糊,也自然是没服侍过人的,手忙脚乱不见章法。
秦月楼笑了笑,嘴唇因为失血有些苍白,却从衣衿下掏出一朵金丝细线做成的花朵来:“这是以发丝一样的金线和天山蚕丝做成,花蕊也是数一数二的美玉,一点点就可以买下一座小城池。”
“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谁要看什么花啊。”
秦月楼把花塞到了姑娘手里:“它是诺凉国的圣物,名叫三生。”
秦月楼握住了花,也握住了小姑娘的手。
“三生给你,我的一生,也给你。”
男儿是不是应该保家卫国才算不枉此生秦月楼不知道,他自幼在山野间和猛虎恶斗,在市井中和野狗抢食,国未曾对他多好,也无人对他好过。
不过他就是想去为自己喜欢的小姑娘远走他乡,九死一生的去折来天下最美的一朵花,送给她。
三生花给她,他的一生,也一并赠于她。
(四)
诺凉国人向来心灵手巧,前有圣物三生花,后又做了新样式的簪钗,一时间风靡了几国。
只是要说这簪子的原样还在诺凉王后的手中,以一体美玉磨制而成的簪子触手生温,玉中流转着丝丝的血色,像是在微微荡漾,簪头雕成了凤尾的模样,十分精巧,相连处还会微微晃动。
楚笑意知道这簪子还是多亏了宠女无度的淮安王。
淮安王大费周章做了最精细的凤尾簪来让爱女开心,却仍是可惜,据说诺凉王后头上的簪子才是倾世的宝物。
秦月楼看着楚笑意发上的凤尾轻巧一笑:“这有何难?不就是一根簪子?我替你取来便是。”
少年人穿着月白的袍子,笑的开心,微微露出了虎牙来。
楚笑意伸手拍了一下他的头:“我都说了不要去偷东西,还不长记性。”
秦月楼收敛了笑意,托着腮咕哝:“我本来就是个偷儿么,不就是取来一根簪子么……”
楚笑意凶巴巴:“不许去!”
秦月楼摸了摸鼻子:“不去就不去,胆子大了还敢凶我了。”
楚笑意抬头看向他:“簪子不重要……你才最重要……”
小姑娘羞红了耳朵,窗上坐着的少年笑的见牙不见眼。
窗外的雀鸟叽叽喳喳个不停。
正是人间好时节。
(五)
“大荣要乱了啊。”江中横舟上,一个老者披着蓑衣垂钓。
秦月楼叼着根草看了看他:“乱和不乱,又有什么关系?”
老者把钩猛的提起,随之而来的是一尾异常肥硕的鱼,落在舟上拼命的甩着尾巴:“与你来说是没什么不同。”
老者眯眼笑了笑:“可是别人怕是要遭殃了。”
秦月楼一口吐出了嘴巴里的草叶:“别人我也不关心,我关心的只有一个人。”
老者把鱼钩从鱼嘴中拿出来,将鱼放在鱼篓中,慢斤四两的说道:“你关心的那个人,不也处在这乱中吗?”
秦月楼想了想,往舟头走了两步,似乎是想要离开,老者却招呼:“今日手气好,这鱼也肥嫩,不留下来尝尝老头的手艺?”
秦月楼摆了摆手:“卧龙先生的手艺我怕是无福消受,改日吧,我寻了好酒再来找你。”
老者眯眼看了看远方的水面:“这世上早就没有什么卧龙先生了,就剩我一个孤家寡人的小老头了,有空记得来看我啊。”
(六)
大荣果然是乱了,战火夹杂着瘟疫而来,将士们死在沙场上,在家等着儿郎们归来的人死在了家乡。
淮安王也负了伤,楚笑意的脸上失去了笑意,整日里发呆,躲起来偷偷的哭。
淮安王的三个儿子只剩了一个,那两个折在了战场上,淮安王妃也一病不起,淮安王几乎一夜之间鬓发皆白。
“今天自尧东关传来信件,说…大哥和三哥…都已在沙场上战死…”小姑娘握着秦月楼的袖子呜咽:“娘一下就病倒了,至今还没醒,秦月楼,我该怎么办…”
秦月楼把小姑娘揽在怀里圈起来,抚了抚她的背作为安慰:“不怕,会没事的,我还在呢。”
秦月楼不是没有想过带她走,可是淮安王府毕竟不只是一个府邸,还是她的家,楚笑意说什么都不愿意离去。
如果早知如此,秦月楼就算是绑也要把她绑走,可是凡事并不会早知道。
楚笑意死在了五月十六那天,一队反贼杀入了淮安王府,王府守备因为战乱空虚,一支箭冲着淮安王飞去,淮安王伤势未愈来不及躲开,楚笑意飞扑而上,羽箭自后背插在了她的肺腑之上。
秦月楼慌张的为她擦拭着嘴上不断涌出的血沫,一双眼睛血红:“没事的,笑笑,没事的。”
楚笑意虚弱的笑了笑:“秦月楼,我要死了。”
“不会的,你不会死的,我还没来得及把诺凉王后的凤尾簪给你拿来,你不会死的…”大颗大颗的泪砸在地上。
“秦月楼,我死后,帮我照顾好爹爹和娘,可以吗?”
一滴泪从眼角滑过。
“秦月楼,笑笑,也心悦你…”
(七)
沙场七载,少年人终究是褪去了一身随和,换上戎装铁甲。
而今凯旋,铁甲去除,一身戾气却仍在。就连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不忍惧怕几分。
“秦爱卿此番凯旋,朕有重赏,念尔功劳甚大,赐卿异姓王,世袭爵位,封地几倾,虎符拥兵。”
皇上出言,殿上的人皆是大惊,异性王有兵权,可谓是土皇帝。
秦月楼拱了拱手,并未谢恩:“如今山河已定,臣恳请皇上允臣辞官还乡。”
淮安王伤及筋骨,秦月楼便代他上了战场,这一战就是七年,生死之间不计其数,淮安王早早的就应了前来的卧龙先生所托,将手下交于秦月楼,带着淮安王妃归于山野,淮安王唯一剩下的儿子也随之离去。
战场和江湖,从不缺他的神话。
曾有少年郎,万里而来,赴于诺凉,取花三生,赠一姑娘。
曾有少年郎,与虎谋皮,居于野苍,卧龙垂钓,饮酒一方。
曾有少年郎,齿衔野草,持明月铛,落座窗上,虎牙笑样。
曾有少年郎,寒衣铁甲,征战沙场,七载方归,只因,一箭穿肠……
(八)
窗外枇杷树如盖亭亭,鸟雀叽喳。
秦月楼皱了皱眉,自腰间拽下一颗东珠冲着叫个不停地鸟雀弹去,转眼间清净了不少。
腰间的玉牌散发着柔和的光。
秦月楼拍了拍腰间青玉案的牌身语气柔和:“笑笑,我昨日寻到了一个好吃的面摊子,老板说他来自吴东,那面看着清汤寡水,滋味却美,据说名字叫阳春,我想,你肯定是喜欢的,今日便带你去尝尝吧。”
我多年来风餐露宿,食不果腹也好,明珠弹雀也罢。我想做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凶徒,也不是什么将军。
我一个偷儿,只想把你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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