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情之所至越会起涟漪

1

此地为安腊观，我乃道观小主人豆丝，是的，我名为豆丝，但我不姓土，所以你绝对不可以叫我土豆丝，不然我会打你的。

“土豆丝，来练功。”

“喔，好。”

门口一个身着黑色小袄正在自言自语的小孩颤颤站了起来，摸了摸膝盖又扶着门框转了转脚丫子，然后一步一颠地往观里跑去。

“老道长，晚上吃啥。”

“青菜煮豆腐。”一个老人半眯眼盘坐在屋中央，身披灰白袍子，白发盘成松散的道士头，略微凌乱的白胡子遮住了原本就削瘦的下巴。

面前扎着马步的豆丝偷偷嘟了下小嘴又马上恢复表情。

“后门的落叶扫干净。”老道长半眯的神情未变，嘴角的白须微微颤动。

“好。”扎着马步的小孩有点吃力地支撑着，两只弓着的小短腿颤颤巍巍。

外面秋叶簌簌地落，这座掉了漆的红色小庙孤零零地立在半山腰处，灰色的牌匾上隐隐约约能看出安腊观三个字。

2

豆丝每天抬头数数门前这棵树掉下的落叶，扎扎马步，围着屋中央地上的八卦图绕圈圈,然后再一个人演演戏。

“施主留步，此去一别，恐再不相见，不如留在安腊观。”

“你别看我们这有点破落，偷偷告诉你，我是上天派来历练的金刚葫芦娃。”

“不用送礼不用送礼，此地清正廉明，若执意，送点吃的就好了。”

豆丝经常坐在门槛上一个人嘀嘀咕咕，嘀咕完了就对着庙里面大喊：“老道长，老道长。”

“做甚？”从里屋传来略沧桑喑哑的回应，老道长缓慢地踱步出来。

这时豆丝就会噤了声，捂着耳朵摇摇头跑开，“我没喊我没喊。”

豆丝很想下山，可是他不认识路，他怕回不到庙里。

“老道长，我们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修行。”

“会得道成仙吗？”

“做梦。”

小豆丝皱着眉头抬头看着天空有点想不通，老道长怕是老傻了吧。

3

“从前有座山

山里有座庙

庙里有个小道士

老道长给小道士讲故事。”

小狐狸叨叨着出现在小道士面前的时候，正是冬日大雪覆盖满山的时节。

身着红色大棉袄的小姑娘在一片雪地里滚的非常亮眼，咯吱咯吱地滚到了小道士面前。

小豆丝捧着热乎乎的红薯瞪大了眼。

小姑娘扬起头格叽格叽地笑，身后红色毛茸茸的尾巴止不住地摇摆。

“啊！妖怪啊！”小道士拔腿就跑。

“啊！妖怪在哪里？！我怕！”露着红尾巴的小姑娘一骨碌从雪地里爬起，跟着小道士边跑边喊，“等等我等等我，我怕。”

两只小孩在雪地里你追我赶了几圈之后，狐狸小姑娘咻地踹倒了小道士，抢过红薯边哈气边吃，“你似不似傻，你跑个啥，我又不吃人。”

小道士搓搓自己空空的小手，委屈地扁扁嘴：“可是你抢我东西了啊。”

4

小狐狸名为花铃，住在这里很久很久了，豆丝问过她，“很久是多久？”花铃歪着头沉思，“我不知道。”

狐狸有九个轮回，每隔100年都会蜕皮重生，重生相当于新生。

“你为什么不下山？”

“你们的庙，挡住了我。”

小豆丝看了看不远处立在山腰处的红色小庙。下山就这一条路，小庙就建在路中间。

小豆丝以前问过老道长，“老道长，为什么我们的庙要建在路中间？”

老道长往豆丝这边撇了撇细长的眼睛，“关你毛事。”

花铃近不了庙，一走近就浑身火烧一样地疼，所以自打她这个轮回记事以来，从未出过此山。

小豆丝拄着圆圆的脑袋，“我也没出过此山。”摇来晃去地说，“那要不，以后我们一起玩吧。”

花铃摇晃着狐狸尾巴笑了起来，“好呀好呀，那你不能告诉那个老头。”

“好，那你不要吃我。”

“吃你个大头鬼！”

5

山里的冬天很冷，每年冬天小豆丝的脸上总会起两团红晕，干红干红的样子。他捏捏花铃光滑的脸蛋，有点不满，“你的脸怎么不会冻着？”

花铃摇摇尾巴扬起下巴，“我有狐狸毛，可保暖了。”

老道长好像没有以前那么严厉高冷了，偶尔也会摸摸豆丝的头说，“土豆丝啊，冷就多穿几件。”然后指指自己包裹里的几件灰色道袍，“拿几件，现在长大了，这衣服也合身了。”

豆丝拿起一件套自己身上，削瘦的少年被包裹在宽大的道袍里，显得有些不搭。

豆丝低头看看自己，心里波涛汹涌，这几件道袍缝缝补补十几年，实在是………丑啊。我初长成的美少年，未出庐就被掐灭了。

老道长看了看面前裹着道袍的少年，满意地点了点头，“嗯，不错，有下一任观主的气势，什么时候举行个仪式正式交接，我就能怡享晚年咯。”

豆丝抬头有点迷茫，仪式？观主？这个小破观里？老道长就是爱瞎折腾，两个人还要仪式，小破观还要接任。

6

晚上在山顶总能看到好多的星星，每次花铃和豆丝一起爬到山顶，花铃总要许个愿。

闭着眼抬着头，两只手抵在下巴上。削瘦的下颌透露着小小姑娘的倔强。

豆丝要笑花铃的。

“笨蛋啊，不会灵的。”

花铃许完愿往后一躺，伸长双手打个哈欠，转向豆丝这边，“没有证据证明它不灵呀。”旋即调皮一笑，“而且，反正免费呀。”

豆丝看着花铃闪闪发亮的双眸有点出神，

花铃  花铃  花铃

这名字真好听

应该是个无所顾忌的小精灵才对

有一次他试探性地问老道长，“这山这么大，会不会住着小妖精。”

老道长拎着水壶的手有点颤抖，“哪来的妖精，好好修你的道。”

豆丝有点不服气，“道长，我们究竟修的什么道。我们在这里真的是为了修道成仙吗？”

老道长双手撑着桌子有些颤巍地坐下来，桌子发出了咯叽的声音，外面天色阴沉，墙脚有垂挂散落的的蜘蛛网，桌面上有斑驳的坑。

为什么要守在这里。

老道长啊，为什么要用一辈子守在这个小道观里。

“把庙拆了吧。”

豆丝回过神来，有点惊讶地看着旁边的花铃。

“这个庙啊，该拆了。”花铃的双眸闪闪发光，“你见过长着龙角的宫殿么？你知道桂花糕是什么味道么？你吃过糖葫芦么？”

她朝星星招了招手，“你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可爱么？”

7

开春了开春了

老道长拿着掸子顺手挥挥桌子墙角，单薄佝偻的身子吃力地伸手展开又缩回。

“明日春分。”老道长眯着眼睛掐着指头露出了慈母般的微笑。

豆丝心里一颤，这肯定没什么好事

果然，老道长微笑着说：“不如明日就举行接任仪式吧。”说完不容反驳地转身就走。

不如拆了吧

花铃的话又在耳边回响。

不如拆了吧

豆丝闭着眼睛想像人间的繁华。

不如拆了吧

豆丝睁开眼睛，春光在树叶的间隙里投下斑斑驳驳的光影，略微带着温热的春风吹得人有点迷糊，刚打扫完，身上出了一些细碎的汗，豆丝捋捋宽大的道袍看着阳光下飞扬的灰尘。

不如下山吧。

8

农历二月初二

春分

昼夜平分之日，百草返青之时。

豆丝从房间出来的时候，看见道长坐在太极圈中央。老道长很瘦，很早以前，小豆丝牵着道长干瘦的手，总忍不住去按手背上一道道凸起的沟壑，老道长以前告诉豆丝，人老了就会瘦的缩回去，从哪来就回哪去。

那时候的豆丝嘟着小嘴有点不乐意，“天天吃青菜能不瘦嘛。”

现在的老道长更加瘦，有时候豆丝都怀疑那张灰色道袍下的身躯是怎样的干枯，是如何支撑起了一个人一生的风霜雨雪以及清冷寂寞。

豆丝看着眯着眼的老道长，一步步走近，脑子突然像是转了好几个圈，想起了从前，想起了花铃，想起了花铃说的宫殿桂花糕和长安。

我啊，不想过这样清冷的人生。

至此，站定，“我想下山。”

老道长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悲喜，他缓慢睁开眼，好似没有任何变化，又好似突然之间抽去了剩余不多所有的精力。

道长看着远处山林，眼神变得恍惚，他张合着嘴巴，搭在膝盖上的手开始颤抖，“只能护你这半世了。”

“老道长，老道长！”豆丝有些震惊地跪倒在面前，他看着道长落下一滴泪，长叹一口气，闭上了双眼，干瘪的躯体瞬没有了任何生气，似乎流那滴泪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生命。

9

老道长死了。

豆丝将他埋葬在后山竹林中，插上一个无字墓碑，完成了一个简单的葬礼。

老道长啊，修行这一世，最终还是跟这世上所有的普通人一样，所以，究竟是为何呢？

花铃坐在五米远的树上，看着那个简陋的墓碑，也感觉莫名的心痛。

那日，她也是坐在这样高的树上，看着豆丝跟老道长说他想下山，虽然离得远，她还是感觉到老道长似乎看到了她。那个一世风霜刻在脸上的老人似乎藏着许多秘密和过往，那一眼，恍若隔世。

豆丝拆了庙，掉了漆的牌匾咣当砸在了门口，花铃终于能顺利地绕过这座庙，兴奋地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红色的小尾巴藏都藏不住。

花铃拉着豆丝的手就往山下跑，小道士一步三回头，老道长啊，我要走了，我带着你赐予我的生命去看看这个大千世界。

10

安腊观建于乾隆癸未冬十二月二十有二日。

当年传闻此山上有一狐妖，红眼红尾，凶残无比，专抓足月的小孩子。

一白衣少年进京赶考，途经此地，还未听闻狐妖的传说，便上了山。

一场大雨不期而至，少年在松树下避雨，放下背上的竹筒，抖落抖落衣服，忽而看见五米远处的树上有个身披红衣的姑娘，眉心一点红，她摇晃着双腿，将红披肩盖在头上，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姑娘倒是毫不惊慌，只是悠然看着白衣少年巧笑。

白衣少年倒是看的有点惊，“姑娘，危险，你快下来。”

姑娘也不接话，利落地攀着树枝便下来了，提着小裙角跑到了松树下，将头上的红披肩解了下来盖在两人头上。

白衣少年有点惊讶地看着突然只离自己十厘米远的姑娘，红色披肩衬地脸通红，姑娘毫不怕生，看着他的眼睛笑着说，“我叫安月昔。”

少年如何与姑娘相爱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有一日，山下终于来了一个捉妖的道士，他道法高深，让姑娘现了原形，红眼红狐，凶狠无比，书生这才知道原来姑娘是狐妖，原来狐妖嗜血成性，无比渴望新生儿的鲜血。

道士和狐妖交战过程中占了下风，书生趁机将掉落的道符贴在了狐妖身上，狐妖发出痛苦的嚎叫声，回头看着书生的眼神充满着绝望。

狐妖输了。道士带着书生去地窖救了一个嗷嗷大哭的孩子，道士带着孩子下了山，下山前问书生要不要一起走，书生摇了摇头，留了下来。

书生听姑娘说过狐狸的故事，却没想到姑娘就是狐狸，月昔说，“狐狸有九个轮回，有九条命，轮回相当于新生，会忘记前一个轮回的所有记忆。九个轮回过后，狐狸就会从这个世上永远的消失。”

书生没有告诉道士，他想，虽然不知月昔已经过了几个轮回，但可能，还能有下个轮回吧。

书生留了下来，盖了个道观，建成于冬日十二月二十日有二日，名为安腊观，月昔啊，有下一世你可别下山了，好好做一只小狐狸。

二十年后，一名男子抱着一个婴儿进了道观，他说当年是书生救了他一命，如今希望他收留自己的孩子，今后的江湖恩怨，红尘万丈都与他的孩子隔绝。

老书生抱着婴儿点了点头，他没有问眼前的男子遇上了什么无法避免的事情，只是答应了他的请求，将这个孩子抚养长大。

于是安腊观里的一老一少，一个成长，一个老去。

11

世上事扑朔迷离

多少段的不离不弃

越情之所至越会起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