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韩画士传真作遗爱,西门庆观戏动深悲
(第六十三回 亲朋祭奠开筵席,西门庆观戏感李瓶)
一、大殓,葬礼第二节
李瓶儿死了,我们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从情理上说,因为这是一个悲伤的母亲的死亡;从技术上说,作者将这段死亡写得太过动人,无论李瓶儿生前品行如何,临别之际与爱人的拳拳眷恋、依依不舍,完全刷新了我们对她的认识,因为我们都是尘世里有血有肉有情有爱的人。
逝者已矣。上一回末,满心忧伤悲痛欲绝的西门庆,被应伯爵几句话拉回了喧嚣的尘世。于是继续开启一连数回的葬礼篇章。本回的葬礼主要是两个部分,一是死者当日小殓,即整理遗体,三日大殓,即入棺,日本有一部很好的电影叫《入殓师》,这些就是入殓师的主要工作;二是死者七日首七,邀请僧道举行灵魂超度仪式。大殓之前,遗体停在卷棚内的灵堂前,大殓之后“盖棺论定”,但仍非下葬日期,下葬须明辨阴阳选择吉日。下面我们即以葬礼主要活动为纲,来观照文本诸角色的活动。
一、揭白传神。
揭白就是翻开覆盖在死者身上的白布;传神就是请画师来画遗像,文本有时也作“描影”、“传真”。
请来的这个韩画师手艺了得,单凭遗容和岳庙烧香的记忆就将李瓶儿画得惟妙惟肖,“只少了口气儿”——就活过来了!
小殓时面对“半身”遗像,西门庆是“满心欢喜”,到首七“但见(大影的李瓶儿)头戴金翠围冠,双凤珠子挑牌、大红妆花袍儿,白馥馥脸儿,俨然如生。西门庆见了,满心欢喜。”
读者不禁要问,李瓶儿刚死不到二十四小时,西门庆不是特别伤心吗,这个“满心欢喜”是什么意思?
我认为,这绝不是作者的疏忽,甚至可以说是作者极高明的地方!
电影《入殓师》的主角小林大悟原是大提琴演奏家,失业后回到老家找了一个入殓师的工作,起初自己厌恶,朋友不理解,妻子不接受。但后来随着剧情发展,入殓师以职业的工作态度和“为人送上最后一程”的服务精神,赢得了死者家属乃至朋友、家人的一致认同和赞赏。
可以说入殓师这个职业充分演绎了人类在死亡这个生物共同课题上,有别于其他动物的精神内涵。因为死亡是无可避免的,它给人带来永恒的伤害,如果要对死亡做些什么,一是通过临终关怀,帮助逝者减轻死亡的恐惧,这在上回西门庆已经做了,即宁可自己死了也要厮守着说话;二是通过葬礼仪式,稀释家属的悲伤,这也就是接下来几回发生的,为西门庆慢慢释放心中郁结的悲哀。
从回题“观戏感李瓶”到“观戏动深悲”,我们无需怀疑西门庆此时真挚而深刻的情感,而在没有照相机的古代,能有这么一副逼真的遗像,为生者寄托一分忧伤,留下一分怀念,这为何不值得片刻的欣慰,片刻的欢喜呢?
所以西门庆是值得高兴的。然而正由于西门庆高兴,换来了妻妾们后面难得的“同仇敌忾”!
吴月娘:“成精鼓捣,人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又描起影来了。”
潘金莲:“那个是他的儿女?画下影,传下神,好替他磕头礼拜!到明日六个老婆死了,画六个影才好。”
从这两句对白我们大概能够分析出:首先画遗像之事并不常见,尤其是对于女人,尤其对于妾侍,尤其对于没有子女的妾侍;其次画遗像意味着西门庆的过分偏爱,因为其他妻妾若是死了,肯定买不到西门庆的这份情感(毕竟西门庆的原配——西门大姐的生母以及卓丢儿都在文本之初就死了)。
二、首日小殓。
小殓是丧事的当务之急,上一回妻妾们帮助整理遗容即属于小殓的一部分。小殓停当后即将遗体送往灵堂停放,这时候就开始分配工作。相比于《红楼梦》中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动辄一项工作十人二十人负责,西门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准备器物到管理账目,从采办供需到迎客陪客,各有职所,从帮闲到伙计,从家丁到小厮,各尽其责,人手实在不够还从提刑院调配几个排军听候差遣(夏提刑甚至还吩咐,不服调用的排军回衙门纪律处理)。西门家和贾家一样,将一个女人的丧事办成了轰动全城的大事件。
当然,其他人不过敷衍老板,只有西门庆一个人是真正的悲哀。这天晚上,也就是李瓶儿死后的第一天晚上,西门庆哪都没去——
“就在李瓶儿灵旁装一张凉床,拿围屏围着,独自宿歇,止春鸿、书童儿近前伏侍。天明便往月娘房里梳洗,穿戴了白唐巾孝冠孝衣、白绒袜、白履鞋,绖带随身。”
独自宿歇守灵,一身麻衣孝服,这当然不是待妾之礼,可是在他心中,李瓶儿又何曾仅仅是妾呢?
三、三日大殓。
大殓是葬礼的重中之重。对于生者来说,小殓之后尚可“揭白”,大殓之后就是完全意义的永别了。这一节里有两个小趣味:
其一是戴孝问题。因为入殓本身是带有强烈的仪式性的,所以必须有人为死者戴孝,然而李瓶儿已无子,西门庆也无子,怎么办呢?
《红楼梦》里秦可卿亦无子,所以是丫鬟宝珠充当义女戴孝(且不管其中涉及多少淫丧天香楼的事),理论上李瓶儿也可以在临死前收迎春为义女(甚至实际上李瓶儿还真有一个做妓女的干女儿吴银儿——她在大殓的前一天来到西门家,哭得泪如雨下,不过是礼物当前,一点感恩之情一点作秀之色罢了),但作者没有这么写,因为他的目标很明确——让陈敬济做孝子!
小殓之时是——“强着陈敬济做孝子,与他抿了目。”
大殓之时是——“陈敬济穿重孝绖巾,佛前拜礼。”
首七之时是——“西门庆与陈敬济穿孝衣在灵前还礼。”
出殡之时是——“女婿陈敬济跪在柩前摔盆。”
因为小殓之时已经“强”过了,所以后两次也就顺理成章了。何必要“强”呢?陈敬济虽然家世落败,可毕竟不是赘婿啊。回忆官哥结亲之时,不是让“女婿陈敬济穿青衣”去送礼物吗?那时候陈敬济就失去了可能的继承权,如今怎么又能当西门家的孝子呢?何况其时他父母尚在,又怎么可以给丈人的小妾戴孝呢?更何况,和李瓶儿的死敌——潘金莲偷情,才是他脑子里的正经事啊!
文本里没有写陈敬济更多的个人反应,然而单单是“强着”二字,就表达出陈敬济在生子加官以来的倍受冷落与调戏丈母以后的热火情欲间的无比张力……
相比于陈敬济,花大一家的戴孝似乎更有点“冤枉”。大殓当日,“合家大小都披麻带孝”,“月娘等皆孝髻,头须系腰,麻布孝裙”,“惟花大妗子与花大舅便是重孝直身,余者都是轻孝”。这个“便是”写得自然而然,和陈敬济的“强着”不可同日而语,也因此,花大得到许多评论家的鄙视——因为花大是花子虚的长兄,而花子虚就是西门庆和李瓶儿联手害死的,花大不但没报血海深仇还“认贼作父”……
其实花大确实就是这么不堪!只是花大错了吗?
我们知道花太监将所有的遗产留给了花子虚,确切说是李瓶儿,花大有意见是正常的,他甚至没法从李瓶儿手中分到一毫,所以才有东京告状的事。钱从花子虚手上转移到了西门庆手上,花大从“大伯”变成了“大舅”,也成了西门家的座上宾,最不济逢年过节还蹭点酒席……
相比于孟玉楼前夫家的张四舅,因为阻扰婚姻的过节,他就没机会成为“孟四舅”了;相比潘金莲前夫家的武松武二叔,因为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更不可能成为“武二舅”。再者,西门庆非常在乎能打虎的武松,所以武松被流放;西门庆根本不在乎只能说嘴的张四舅,所以没他什么事;而花大,他有东京告状的本事,西门庆能放心吗?
所以,对于花大来说,最现实、最明智的选择就是,默认李瓶儿的事实,折服在西门庆的门下,明哲保身之余加一点点无耻势利。如此,他并没有做多少亏心的事,但对于他的生活,不是有不少好处吗?这就是典型的市井思维,就像卖身求财的韩道国一家一样,对于他们,仁义道德不是生命的标尺,生存才是最重要的命题。这些即是《金瓶梅》暗暗用力的地方,也是《金瓶梅》真正有别于其他世情小说之伟大所在,或许,能理解他们,我们才能更好的理解生活。
其二是名号问题。李瓶儿死了,无论是小殓时发的孝帖还是大殓时的棺木题旌,都需要题写死者名号,西门庆是自有主意,然而应伯爵却“迎难而上”苦心劝谏,这是怎么回事呢?
孝帖上,西门庆要写“荆妇奄逝”,荆字来源于拙荆,妻子的意思。应伯爵的意思是,吴月娘还在,怎么可以写拙荆呢,就是吴大舅看着也不舒服啊!
棺木上,西门庆要写“诏封锦衣西门恭人李氏柩”,恭人的级别更高,明朝为四品大官之妻的封号。对此应伯爵的意思还是,有吴月娘在,不合适。后来经过“讨价还价”,改成了“室人”。
应伯爵当然深明封建礼仪,分晓正庶之别,然而他更理解西门庆对李瓶儿超越小妾的爱和情啊(大殓之时西门庆再次“哭的呆了,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年小的姐姐,再不得见你了!’”),他为何要如此阻扰呢?
答案就是吴月娘。应伯爵很敏感的发现,李瓶儿一死,西门家将重整秩序,吴月娘又回到了最尊贵的位置上,更何况,吴月娘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还有“居着官”的哥哥。所以,奉承吴家即是当下最有价值的事。
当然,读者还可以计较,应伯爵这么奉承吴家,吴月娘她知道吗?
其实没有关系,作者并不在乎吴月娘是怎么看应伯爵的,但他在乎我们是怎么看吴月娘的。通过应伯爵这两个细节,作者或许是在告诉我们,看,西门家后宫势力要开始重组了,新的争宠版图在升级、在形成了,准备从李瓶儿逝世的沮丧和难过中出来吧,看西门家后宫最后一次争宠的高潮演出!
二、首七,葬礼第三节
西门家的丧事绝对是清河县的大事,这不仅是因为西门庆是清河县的老大,更因为这其中有着无数商机。
按照古代习俗,人死后要做各种法事,辅助死者灵魂升天,这些重要的法事一般都安排在整七日时,从首七一直到七七。其中有一些七是相对重要的,首七即其中之一。
西门家的首七请了报恩寺的僧人来做水陆道场,报恩寺是第三次出现在文本里,他们前两次分别是潘金莲、李瓶儿嫁入西门家前为武大、花子虚烧灵,也就是“烧夫灵和尚听淫声”的那些和尚。这当然是个大生意,日常跟西门庆交好的玉皇庙吴道官知情识趣、亡羊补牢,赶紧“来上纸吊孝,就揽二七经”,也就是说,李瓶儿首七的道场是佛家做的,而二七的道场却是道家做的……
丧事要排场,要热闹,自然也少不了妓女和帮闲们。首七前后,清河县的三位名妓不约而同地主动在西门家凑齐了。
以干女儿自命的吴银儿小殓后的第二天就独自来了,而已然疏远的李桂姐到大殓之日方到,正如当年认干女儿时一般情形,李桂姐也对吴银儿埋怨不已——“你几时来的?怎的也不会我会儿?好人儿,原来只顾你!”又正如她们在风月场所的名气更迭一样,直到首七后一天,新晋名妓郑爱月才姗姗来迟,然而她却携带厚礼,惊得吴月娘“连忙讨了一匹整绢孝裙与他”……真是青楼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三五年!
首七日乔亲家偕同了一干亲朋,带着“五十余抬”祭品前来上祭,官哥的联姻没有了,李瓶儿的亲家交情没有了,然而权势相连、官商勾结的友情还在……
第二日西门庆便在大棚里摆下十五桌酒席,众亲属、众伙计、众帮闲全部在列,喝酒之余点了一出“演韦皋、玉箫女两世姻缘的《玉环记》”。
首七已过,又是酒宴,又是歌戏,大概西门庆的心情要开朗一些了吧?于是,为了让酒宴更加快活一些,应伯爵一如既往地拿妓女取乐,和李桂姐插科打诨,没想到的是,一向笑骂“歪狗才”的西门老板忽然性情大变:
“看戏罢,且说甚么。再言语,罚一大杯酒!”
聪明的应伯爵忽见雷霆变色,当即心领神会,乖乖地“不言语”了,他已经知道西门庆的心情还在“深悲”,也知道忙碌了这么多天的西门庆心中想要什么。
曲终人散之时,亲戚们要回家去了,应伯爵热情地为西门庆留客——在城门内住的,急什么走呢?在城门外住的,反正城门都关了,更不用走了——老板都没说散,横竖都乖乖地陪着继续喝酒看戏吧!
这时候的西门庆是这样的一个西门庆:
“须臾打动鼓板,扮末的上来,请问面门庆:‘寄真容那一折可要唱?’西门庆道:‘我不管你,只要热闹。’贴旦扮玉箫唱了回。西门庆看唱到‘今生难会面,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忽想起李瓶儿病时模样,不觉心中感触起来,止不住眼中泪落,袖中不住取汗巾儿搽拭。”
李瓶儿已矣,“今生难会面”;韩画师“传真作遗爱”,就是“上寄丹青”。一边是李瓶儿病时模样的记忆,一边是遗像上的脉脉微笑,两相呼应,一腔悲情,都化作点点相思泪……这便是本回的核心主题——观戏动深悲。
明明自己想要热闹,但却又不让应伯爵们轻薄调笑?这个表面的矛盾其实极致地表达了西门庆心中的悲哀与孤独,一方面他在李瓶儿的死亡里忍受孤独,需要荒诞的盛宴渲染热闹,寻找安慰;一方面他又不愿意在完全的热闹里迷失自己,失去对李瓶儿的思念空间。
无论从文学还是情感的角度,这都是非常优秀的文本设计:《金瓶梅》是戏,戏里的人物在戏里看戏,却从戏里再看到自己;而我们也同样从西门庆眼里的戏看到西门庆,从西门庆的戏里看到我们自己。重重叠叠,又真真切切。而这段戏与这段伤心事,到了其他妻妾的眼里,却又成了嫉妒与忿恨的口实,可以说,这是属于西门庆一个人的盛宴与孤独,权势、金钱、强大的性能力,什么也不能帮助他战胜死亡和孤独,而这热闹的戏,这戏里戏外的眼泪,更加反衬了他的孤独与可怜。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约有五更时分,众人齐起身。西门庆拿大杯拦门递酒,款留不住,俱送出门……西门庆见天色已将晓,就归后边歇息去了”。又是一个通宵,在盛宴里逃避孤独,到曲终人散的一瞬间,却是最为悲哀的所在。正是这份悲哀,伴随着酒色无度里的癫狂与放纵,一步步摧毁了西门庆的身体,直到他最终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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